法國的文化藝術贊助政策及實踐

胡洪慶

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指明了前進方向，提出了奮斗目標。文化作為國家軟實力，是民族文明程度的體現，也是全球化背景下世界各國激烈競爭的一個重要方面。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不僅僅是建設一批公共文化設施以惠民，也不僅僅是促進文化產業發展以提升GDP占比，更重要的是要在文化創意和內容創新上形成獨特的優勢，在軟件建設如政策激勵、制度保障、人才培育和環境優化等方面推出符合中國特點而又與國際接軌的舉措，如此才能以蘊涵著先進文化價值觀的作品和產品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走出國門，與文化大國和強國比拼實力和影響力，凸顯中國文化的應有地位；這就要求我們以高度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認真學習和借鑒國外在文化建設和發展方面行之有效的思路、政策和實踐經驗，推動中國社會主義文化藝術的繁榮興盛。

2009年底，應法國世界文化之家邀請，筆者赴巴黎及格勒諾布爾參加“世界潮流”培訓項目。該項目由法國文化部和外交部出資，每年邀集世界各國尤其是泛法語國家和地區的政府文化主管部門官員、文化藝術工作者和研究者到法國進行為期三周的專題研討、交流和實地考察活動。此項目已實施多年，每年都有一個中心主題，并按政策研究、文化藝術管理及文化藝術各門類如博物館、圖書館、文化檔案、文化遺產、文學、戲劇、音樂、舞蹈、電影、電視、出版、信息等分組活動。本人所在小組以文化政策及管理為主題，由設在格勒諾布爾市的文化政策研究所負責安排相關的專題研討、交流和實地考察活動。

在交流考察中，筆者對法國的文化藝術贊助政策及其實施情況進行了梳理，感覺對于我們國內如何從政府、企業和民間各層面加強對文化藝術事業的扶助頗有啟迪和借鑒作用，故以此作為關于歐洲文化建設的觀察與思考的首篇。

在法國，國家是文化事業的唯一財政支持者。政府通過三種方式，代表納稅人對文化藝術事業進行資助：一是提供經費；二是提供服務或產品，三是提供無報酬服務。同時，政府鼓勵和支持社會各界贊助文化藝術事業，對于提供資助的企業和個人，可以享受稅收減免的優惠政策。法國現行的文化贊助政策在歐洲鄰國中被認為是十分優惠的。除每年向國立文化事業機構如博物館、圖書館等撥款維持運營及采購藝術品、圖書等以外，法國政府還鼓勵文化機構廣開渠道，自尋資金，充實館藏，同時以優惠的稅收政策和合理的激勵機制鼓勵企業和個人贊助文化事業。

一、文化贊助政策的制定和完善

一百多年來，法國文化藝術事業的發展主要靠政府負責推動。政府主導文化事業固然有積極的一面，但在某種意義上也制約了民間文化贊助體制的發展。法蘭西第五共和國首任文化部長馬爾羅于上世紀60年代初創建了一個有政府背景但獨立于政府的文化贊助機構，即法蘭西基金會。該基金會的成立，標志著法國將通過減免稅收鼓勵文化贊助的機制引入到國家文化事業的發展中。法國現代文化贊助事業從此開始起步。

1987年7月，法國國民議會通過了文化贊助的相關法律， 1990年又通過了關于企業基金會的法律，使鼓勵社會贊助文化有了法律依據，從而大大促進了這一事業的發展。然而，與其它西方國家相比，法國當時的贊助政策中所規定的對贊助人的優惠幅度太小，且程序復雜，缺乏吸引力。尤其是對提供贊助的企業和個人的所得稅減免幅度不高，基金會的權利也缺少清晰度。因此，法國的文化贊助事業一度缺乏活力，尤其是民間個人贊助更是陷入停滯狀態。曾任文化部長，現任凡爾賽宮管理委員會主席的阿亞貢在任職文化部長時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經過不懈努力，促使法國國民議會于2003年8月1日通過了《文化贊助法》修正案，被稱為“阿亞貢法”。該修正案從四個方面對《文化贊助法》做了修改和補充：

1、對各收入階層的文化贊助人加大減稅額度。

個人對文化藝術捐款(物)贊助，可享受減免個人當年所得稅額度的66% (某些特殊領域的捐贈減免稅比例可達75%)，而此前的法律規定為50%。個人贊助所獲減稅的最高額度不超過當年純收入的20% (比原規定提高10%)，其超出額度部分可延至此后五年內以同等條件享受減稅優惠。例如，一個收入5萬歐元的納稅人向文化機構捐贈200歐元，根據2003年《文化贊助法》修正案，他將獲得66%的稅收減免，相當于少交稅132歐元，其實際捐贈金額為68歐元。又如，某年收入15萬歐元的企業主捐贈 4萬歐元用于創建一個音樂和造型藝術基金會，捐贈金額超過了其年收入的20%，即3萬歐元。該企業主當年可少繳納最高額度的66%，即1.98萬歐元，而超出部分的1萬歐元作為額度可在此后5年內繼續享有同等條件的減稅優惠。捐贈形式不限，可以是資金，也可以是實物。同樣，遺產稅也隨捐贈財物的多少而獲得減免。

2、加倍減免贊助企業的稅負。

根據《文化贊助法》修正案，企業贊助公共文化藝術后，其當年上繳的稅收可免去其贊助金額的60%(較修改前的33.33%高出近一倍)，減免的最高額度不超過總營業額的0.5%，超出部分可順延至此后五年繼續享受減稅。這一條對于中小企業贊助文化事業尤為有利。例如，某企業出資10萬歐元贊助文化事業，其當年應繳稅金中可獲得減免6萬歐元。此外，《文化贊助法》修訂前，企業只有用于出資購買國寶級藝術品金額的90%可被列入減稅范圍。修正案規定，享受減免稅政策的藝術品投資，其范圍擴展至所有流失或進入法國50年以上的服務于公共利益的藝術品。以企業贊助資金所購得的藝術品，須陳列在博物館特設專門展區等苛刻條件，在修正案中變得更為靈活了。

3、放寬規定減輕賦稅鼓勵基金會發展。

原先的《文化贊助法》對公益性基金會的定義過于嚴格，修正案在基金會活動和基金的最低限額等方面進行了較大幅度的修改，顯得更為寬松，有利于公益性基金會的發展。在稅收方面，基金會收入的免稅額度由原來的1.5萬歐元提高至5萬歐元。

4、建立信息交流機制和相應的監控程序。

《文化贊助法》修正案新建立的信息交流機制，使各種類型的民間組織，包括基金會、協會等，在財務上能夠充分享受《文化贊助法》所規定的優惠條款。修正案還規定了設立審計法院對撥款進行監督的機制。

薩科齊當選法國總統后，提出要更徹底地修改現行贊助機制，加大社會贊助文化的力度。2008年4月2日，時任法國文化部長阿爾芭內爾在部長會議上提出“重振法國藝術市場計劃”。計劃中最令人期待的是對購買藝術品的鼓勵政策：凡為購買藝術品而貸款者，銀行向其提供零利息貸款。銀行因此間接贊助了藝術，其損失則從相關稅收政策中得到補償。此外，企業購買藝術品如果用于公共利益，其享受的免稅最高額度由2003年《文化贊助法》修正案規定的企業營業額的0.5%提升至2%或3%。

二、主要贊助形式

法國社會贊助文化的形式主要有三種：基金會、廣告性質的贊助和個人或企業用于公共利益的捐贈。

基金會是利用自然人、法人或其它組織捐贈的財產進行慈善、公益性質活動的非營利性組織。法國的基金會遠落后于盎格魯-薩克森國家。就數量而言，法國排在丹麥、瑞典、德國、英國、西班牙、意大利和芬蘭之后，列歐洲第8位。但近20多年來，法國基金會數量也在不斷增加。尤其是2003年“阿亞貢法”頒布后，僅2007年一年，法蘭西基金會名下就創立了77家基金會。在現有的2100多家基金會中，有21%屬于文化藝術領域。法國的基金會大致有下述三種基本形式：

1、以公共利益為目的創建的基金會：以其自身基金、所獲捐款和其它收入來維持其獨立性和日常運作。

2、企業基金會：相對于第一種基金會，企業基金會的期限和法律權限都更加有限。企業基金會無權接受捐贈，也不得向公眾募捐。但自2003年起，法律允許其接受企業內部員工的捐贈。企業基金會約占基金會總數的15%。

3、附屬基金會：法國擁有附屬基金會的大型基金會組織有十幾家，包括法蘭西基金會、法蘭西學院、文化遺產基金會等等，僅法蘭西基金會旗下就有多達600余家附屬基金會，占法國所有基金會總數的40%。這種形式有利于協調基金會的管理費用。

稅收制度的改革是推動基金會發展的一大因素，而文化的發展、貧富差距的明顯存在，促使更多的人投入到慈善和社會公益行動中，這才是基金會得以發展的關鍵。

廣告性質的贊助(parrainage)是指企業對一項商業行為的贊助，可以是出借物品、投資電影、電視節目或者演出，因為贊助對象的商業經營性質，在稅收上，贊助產生的費用與廣告費用同等對待。

企業或個人用于公共利益捐贈財物(mécénat)，其動機出于公共利益，因此享受的稅收優惠遠高于前者。

三、文化贊助所涉領域

法國對文化事業的贊助涵蓋文化遺產、當代藝術、音樂、演出和電影等領域，政府出臺了相應政策，對上述不同文化領域的贊助人和贊助企業都有配套鼓勵措施。

法國一向以擁有眾多文化遺產而驕傲，也以注重保護文化遺產而聞名。在對于文化遺產領域的贊助政策中，最重要的一條是將企業因投資幫助國家或公共機構購買在法國或海外的珍貴藝術品而享受的免稅幅度提高到90%。這一政策極具吸引力，實行數月內，便三次得以適用。第二條優惠政策針對的是為本單位購置國寶級珍品(在法國領土內)的企業，可獲得40%免稅。為推動當代藝術品市場發展，《文化贊助法》修正案允許企業購買在世藝術家的原作而享受一定比例的減稅(減稅總金額不超過營業額0.5%)，此前所購藝術品必須向公眾展示的規定也修訂為向客戶和員工展示即可，且展示時限縮短至五年。音樂領域的相關鼓勵政策包括：企業購買樂器用于出借給音樂家演奏，即可獲得減免稅。此外，任何公共或私人組織對公眾的藝術表演(包括藝術節、音樂會、戲劇表演等等)，均可享受60%的企業贊助減免稅額度。

四、文化贊助的效應觀察

那么，從實踐層面上，對于文化藝術機構和活動及人士的贊助的實際效果如何呢？帶著這個問題，我們到羅阿大區的幾個接受贊助的國有和民間文化機構、藝術團體、培訓教育基地和創意園區等進行了考察。我們先后考察了地區內不同市鎮的文化中心、美術館、圖書館、雜技演員培訓中心、社區青年活動基地，參觀了在建的里昂人類與科學博物館，在里昂歌劇院觀摩了里昂舞蹈雙年展并參與研討。在里昂的常春藤劇團，我們一行參觀了劇團的小劇場，并與劇團負責人及管理人員進行了交流。我們了解到，諸如常春藤劇團這樣的非國有藝術表演團體在法國比比皆是，他們的創作和演出活動大都獲得了國家、大區、省、市鎮各級政府機構的財政資助和基金會、企業和個人的贊助，且可以同時申請和享受。常春藤劇團曾于2008年到訪過中國，在與劇團負責人交談時，他對即將在上海開幕的世博會充滿期待，希望筆者幫助聯系到上海演出，其費用由當地政府和法國外交部和文化部予以贊助。經過努力，在2010年世博會舉辦期間，常春藤劇團協中法聯合創作演出的戲劇《丑角中國行》到北京、上海、武漢、廣州巡演獲得成功。法國文化贊助的力度可見一斑。

還有一件同樣發生在羅阿大區的文化贊助案例更加值得一提。2007年11月7日，法國《費加羅報》用整整兩版篇幅報道了里昂美術館歷時三年時間，在民間籌集1700萬歐元巨資，將法國浪漫派時期優秀畫家尼古拉·普桑的名作《逃亡埃及》收為館藏品的重大文化事件。這筆款項甚至對于盧浮宮這樣的大型國家博物館而言，都是一個天文數字，更何況一個地方美術館。此次收購震動了整個博物館界。為了不使名畫流落海外，法國博物館界、民間收藏愛好者、普通百姓和企業共同努力，創造了神話。在里昂市長舉辦的一次午餐會上，一舉籌得了100萬歐元;盧浮宮破例對兄弟館伸出援手，捐款100萬;法國保險業巨頭安盛公司出資200萬，道達爾公司出資200萬…… 2008年2月，這幅國寶級珍品終于落戶里昂美術館。

作為法國藝術贊助一大成功案例，這一事件為人們津津樂道，但這一案例的出現絕非偶然，也不會成為偶然。普桑畫作一案證實了2003年《文化贊助法》修正案體現的文化贊助政策的積極效應。參與收購這幅國寶級油畫捐款的贊助者們都能獲得納稅優惠，這是此次籌款成功不可或缺的前提。然而，財務上的實惠并非贊助者的唯一目的或者動機，榮譽感應該是令贊助者們慷慨解囊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由于參與此次活動而獲得的社會效益，是金錢所難以衡量的。

不過，即便《文化贊助法》修正案體現的贊助政策具有很多此前沒有的優惠政策，但并非所有的企業和個人都予以認同。

企業對于贊助文化有幾方面的憂慮：一是擔心風險很大，二是不了解贊助對象的外在和內在形象，三是不了解或者說是對于資助這個“工具”有所恐懼，四是擔心其對于文化藝術領域的投資會帶有國家的標記……

企業贊助文化的動機，也可以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出于企業的交往和形象，既是出于商業交往，也是出于內在的交往，即與文化的融合；其次是表明在經濟或政治社會中的地位；當然還包括提升企業聲譽和社會知名度；鞏固企業在所在地的地位和影響，等等。

從接受國家和社會資助的受惠機構、團體和個人的角度來看，也有以下幾方面的擔心：一是擔心需要相應的回報；二是擔心在藝術選擇方面受到干涉；三是擔心私人資金的介入；四是不了解贊助企業的安排和需要。

但是，不管怎么說，法國的文化藝術事業因為文化贊助政策的緣故而獲得了國家和社會各界的大力資助，得以健康地運營和發展，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文化贊助政策的積極效應，使法國即便在歐債危機四伏的情況下也能保持文化預算的增長（據報道，法國2012年度文化預算總額為74億歐元，在2011年的基礎上增加了0.9%，占國家總預算的0.76%）。這體現出法國政府對文化事業的重視程度和捍衛其文化大國地位的堅定理念，也順應了社會各界對文化藝術的尊重和推崇。

在我們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偉大進程中，我們同樣需要基于尊重文化進而為文化事業添磚加瓦的自覺和熱情。改革開放三十多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行政體制的改革，完全由國家預算中出資發展文化事業是不現實的。以行政手段指令企事業單位出資辦文化，也不符合市場經濟環境下的文化發展規律。而一味追求從公益性文化項目中獲得經濟利益，則會使文化產品的導向出現偏差，從而失去公益性質。借鑒法國的《文化贊助法》，由國家制定一整套合理可行的文化贊助法律法規，引導全社會出資出力支持文化藝術事業，同時考慮到贊助者的利益并以法律的形式加以保障，既可使文化贊助事業保持恒久健康發展，也是社會主義文化藝術事業走向繁榮興盛的長遠大計，應該盡快地列入我們的議事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