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流行音樂人文精神正在走向失重乃是不爭的事實。這種失重感令我想起了俄國文學家列夫·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描述另外一個文學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感受的失重狀態:“天平一端盤上放著沉甸甸的不動的‘二二得四及傳統‘自明的全部構成物,——他用顫抖的雙手急急忙忙給天平另一端放上‘沒有重量的東西——即凌辱、恐懼、喜悅、吉利、絕望、美、未來、丑、自由以及普羅提諾用‘最受尊敬的一詞所包羅的一切。任何人都不懷疑,二二得四的重量不僅超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天之內七拼八湊的一堆‘最受尊敬的東西,而且超過世界史的全部事件。”①
在此情況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靈魂在哭泣著。如果把這個隱喻引入音樂,那么,在“約伯的天平上”,一端是音樂知識和技術形態的東西以及音樂的市場化、功利化行為;另一端則是音樂的美、情感、精神、眼淚、靈魂等人文的東西。在當代流行音樂的天平上,最受尊敬的詞越來越沒有重量。
現代流行音樂的發展主要存在兩個問題:一是“炫技”代替了音樂藝術,功利態度代替了音樂精神;二是音樂與音樂工作者的人格分離。在現代音樂領域,音樂家居多,而藝術家居少,而能稱得上德藝雙馨的藝術家則少之又少。音樂本來是最能代表或反映人文精神的,即最能參透萬物升華玄機、譫泊幽遠的人生境界的。但我們現在搞音樂的人尤其是搞流行音樂的人大都倒過來了。忘記了音樂藝術家的本分,尤其忘記了做人的本分。現在的音樂人缺乏的東西太多了,人文精神當為缺失其首。在過去,尤其在民間,能欣賞音樂的人是一種資格,代表了他們對人生的一種冥契和體驗,對宇宙自然的一種親近方式,在演奏者與欣賞者之間也有一種默契關系。近現代以后,這種默契被技術的復制關系代替了。原生態的樂音和古典名曲成了無機的或無靈魂的錄制品。不僅如此,功利化的驅動借助技術的手段把音樂的人格精神也給泯滅了。音樂本來是提升人的人格精神的,但其結果確走向了它的反面,變成了人們滿足肉欲享受的工具。正像北宋大哲學家周敦頤說:“樂者,古之平心,今之助欲”。
有人或許會提出詰問:流行音樂能否擔當人文精神?對此回答會引出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態度認為,流行音樂本身是一種娛樂,不是藝術,故而很難擔當人文精神;一種態度認為,流行音樂既是一種娛樂形式,也是一種藝術。作為藝術當然能擔當人文精神。筆者以為,流行音樂不論是娛樂還是藝術均能擔當人文精神,不僅能擔當人文精神,甚至它擔當人文精神的重要性比高雅音樂強。何以見得?首先,流行音樂作為娛樂,它是把人們引向人文精神感受的愉悅性前提。表達人文精神的音樂藝術首先必須具有娛樂性,如果沒有感官的愉悅性作為前提,人們就很難進入人文的情感體驗、精神滋養與人性積淀。用美學家李澤厚的話說,就是很難進入“人化的自然”或“感官的人化”。②這種愉悅性不僅給人帶來生理上的快感,尤其是能給人帶來心理上的快樂感,這種快樂感是人走向人性和人文的基礎。人們如果沒有這種快樂感的吸引,是不可能進一步走向人文精神體驗和理解的深度的。人是由靈肉二元結構形成的,走向靈魂的人文深度,必須借助肉體感官的通道。人首先是以感性的方式存在。感性存在物的身份,要求我們重視人的情欲與本能,雖然我們并不能因此完全認同和接受人就是追求本能滿足的動物的觀點,但是,過份夸大人的理性,泯滅情感與非理性本能沖動在人身上的重要性也是不公正的。人既有追求精神形而上的自由品質,更有追求感官欲望滿足的本能的形而下需要。所以人不能僅僅停留于形而下肉體本能的層面和心理快樂的層面,而要向情感精神層面提升。真正健康的流行音樂是可以達到高雅音樂所要達到的目的。許多流行音樂那種獨出心裁的創意,浪漫舒緩的旋律,通俗樸實的內容,自然勾起欣賞者內心的本能欲望,并從這一感官刺激娛樂中尋到了的舒展人性本真的自由,使被束縛的心靈插上馳騁的翅膀。
其次,流行音樂作為一種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畢竟能為大多數所接受,它不像高雅音樂只為少數精英所獨享,而大多數人在高雅音樂面前難以望其項背。嚴肅的流行音樂是人文精神的承載者,它最大的優點是可以讓更多的人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人文精神的滋養,受到人文精神的教育。無論是說唱搖滾抑或是網絡歌曲,只要創作者具有道德的良知和終極關懷的祈愿,是完全可以承載更多人文精神內涵去感動這個世界的。正像樂評人李皖所言:“反觀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整個搖滾樂、流行音樂的產生、發展,短短三十余年就擊退其它音樂形式成為最大眾化的音樂行為,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它以大眾傳媒傳達了社會中個人的自由發言而成為某一群類的代言人,從而變態欣賞為動態參與。通過參與了流行音樂大家發現,十分渺小的個人權力得以在社會面前公演或實現,可以表達自己的情感、意愿,也可以指點江山。”③上個世紀80年代,臺灣流行音樂的崛起,成就了羅大佑、劉文正、李宗盛、鄭智化等一大批音樂人。他們也引領了一代人文音樂的潮流。在他們的音樂中,常常更多的是對人的心靈世界的關注,對自然的熱愛,對人類苦難的同情,對生活中的不平的辛辣的嘲諷以及對在都市生活中逐漸喪失自我的恐懼,對自由精神的追求等等。這種具有人文關懷的流行音樂承載了更多的人類文化的內涵,也是在那個時代擔當了對新的一代的年輕人傳遞著人文香火的使命。
中國內地流行音樂在改革開放的最初十幾年,人文精神一度重新喚起,有過發泄、反思、叛逆、尋根,有過《一無所有》震撼性呼喊,有過《黃土高坡》的壯美性豪情,有過《垃圾場》的精神性叩問,有過《讓世界充滿愛》的生命性關注。從歷史學角度上講,崔健的《一無所有》是八十年代整個中國某種心態的典型反映,“‘不停的走在崔健歌曲中成為一個主導景象,……都可見出一個執著青年試圖拋棄舊有秩序尋找獨立人格和自由生活的渴望。”④魔巖三杰中何勇的《垃圾場》“我們生活的世界,就象一個垃圾場,人們就像蟲子一樣,在這里邊你爭我搶,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你能看到你不知道……只要你活著?熏你就不能停止幻想?熏有人減肥有人餓死沒糧……有沒有希望……”。這是哈姆雷特式的人文詰難!
真正的流行音樂并非像有些所謂學院派認為的那樣是不入大雅的鄙野小唱和小曲,而是一種非常嚴肅的大眾藝術,關注流行音樂就是在關注自己的生命、生活和生態,關注我們自身的生存方式。生命是相對個體自身靈肉關系而言;生活是相對人與人關系而言;生態是相對人與自然關系而言。關注個體生命是最根本的。個體生命和諧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就和諧了。即所謂“境由心生”。流行音樂盡管不可能像高雅音樂那樣對人們生命、生活和生態的關注那么深刻,但它有自身深度和廣度。它的深度主要表現為,它可以把人文關懷嵌入普羅大眾的文化審美層面,成為他們的一種心理積淀和無意識的行為。它的廣度表現為,它容易使人文精神借助淺顯而又生動的形式為更多的人所接受。
藝術雖有雅俗之別,卻并無高下深淺之分,流行并不意味著流俗,流俗也不等于惡俗。流行音樂在當代文化市場條件下,所要追求的不僅僅是它的利潤,以及它技術性的圓潤和完美,它更應當追求的是思想的深度和人文的氣息,它真正的價值應在后者。但近些年來,流行音樂尤其是有些網絡歌曲越來越惡俗。
曾有調查總結惡俗網絡歌曲六大罪狀:宣傳色情、辱罵攻擊、無病呻吟、東編西湊、嘩眾取寵、庸俗無聊。的確,在當代,搖滾變得空洞而老套,網絡歌曲的低俗化、惡俗化、庸俗化、粗俗化愈演愈烈,在這些歌曲中,道德沒有重量,靈魂失去家園,愛情的神圣感變成了動物性本能的快感。各種各樣的選秀和榜中榜,各顯神通的炒作和包裝,只要這事具有商業價值就會有人折騰。搞創作的人越來越多,出唱片的人越來越多,而創作出好的能傳唱的歌卻越來越少。
在快餐文化的大環境中,盡管流行音樂給人們在工作和生活競爭壓力下以喘息之機,但其精神已是越來越庸俗,在這種庸俗精神的誘引下,大眾的審美情趣也越來越庸俗,甚至俗不可耐。如果一個民族長期受這種惡俗流行文化的浸淫,那么,這個民族就會遲早會被開除地球的球籍。
作為大眾消費的流行音樂所應該具有的人文精神,并不是要求它多沉重,“而是人文精神能夠給流行音樂的存在、創造、創新、傳承和壯大帶來不會枯竭的源頭活水。”⑤人文精神既然作為流行音樂的最終生命的源頭活水,那么我們的音樂家無論在創作、制作和表演中必須守候好它,使它清流如許,源遠流長。
西方流行音樂也是并不僅僅是形式上的翻新的花樣,而是成功吸收了自身文化傳統中具有強大活力的人文因素,并逐步成為自身文明的流行象征的。流行音樂能夠生存,并融入到主流文化中,是需要一定程度的文化內涵和人文精神的,無論音樂技巧和形式如何變化,音樂的人文內容還是最根本的東西。
凡具有濃郁的人文氣象的作品,能把人引向精神的高度。因此,我們當代流行音樂的創作,應表現出本土化的人文精神,完全可以在流行音樂的天平上加重人文精神的分量,使失重的人文精神回復到它應有的位置。
①列夫·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董友譯,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67頁。
②李澤厚《美學三書》,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91頁。
③李皖《聽者有心》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5頁。
④黃會林《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研究》,北師大出版社1998年版,第199—200頁。
⑤孫奕《尋找內地流行音樂的精神家園》,《視聽界》2007年第3期。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批準號:GD11CYS01)
曹樺星海音樂學院流行音樂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