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 詹嘉


景德鎮是中外著名的瓷都,從漢代開始燒制陶器,距今1800多年,東晉時燒制瓷器,距今1600多年。唐代,景德鎮“陶窯”和“霍窯”所燒制的精品瓷器受唐高祖鐘愛,當時天下都稱景德鎮瓷器為“假玉器”。宋元時期,青白瓷與青花瓷蜚聲中外。明清時期,景瓷已有“國瓷”之稱,“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工藝技術都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景德鎮因瓷業的繁榮成為名副其實的“江南雄鎮”,與廣東佛山、湖北漢口,河南朱仙鎮并稱為明清時期中國四大名鎮。
御廠,是明清時期在景德鎮設立專門為朝廷燒造瓷器的機構。御廠建置的年代可能是唐代,碑文記載唐武德二年(619年)建有陶廠,古籍《江西通志》記錄宋代景德年間譴官督造瓷器生產。元代,浮梁瓷局設立在珠山北麓,根據皇帝下達的命令進行燒造。明清御廠建立的時間存在很大分歧,清代藍浦《景德鎮陶錄》記載,明洪武二年(1369年)在珠山設置御廠,明代《重建敕封萬碩佑師主陶廟碑記》與清代《關中王老公祖鼎建貽修堂記》表明時間為洪武三十五年(1402年),而《明史》則認為宣德初年建立。對于御廠建立的確切時間,學者們莫衷一是,但是對于御廠在中國陶瓷發展史上,甚至是世界陶瓷發展史上的無與倫比的地位與意義毋庸置疑。
為了滿足皇室宮廷的審美與需求,明代御廠壟斷了所有的上等原料和優秀工匠,由宮廷畫師提供樣畫,“不計工本,刻意求精”,并且次品瓷多被打碎掩埋,因而,生產出的成品瓷器工藝精湛、造型精細、釉色精美,如青花、斗彩、顏色釉等。當時天下至精至美的瓷器都源出御廠,景德鎮遂成為全國的制瓷中心。清代御廠沿襲明制,但在管理制度方面革除了一些弊病,廢除官窯“編役制”,以“官搭民燒”為定制,刺激了御廠在工藝創新上的提升。康、雍、乾三代皇帝的興趣喜好,加之歷屆督陶官對御廠苦心戳力地經營,使御廠在仿古基礎上,創燒出大量的新品種,創造了令世界驚嘆的藝術成就。御廠不但是陶瓷發展歷史的里程碑,對于城市發展歷史來說,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決定性作用。
景德鎮城市布局形態
景德鎮是一個以手工業為主的瓷業城市,城市的發展與瓷業的繁榮息息相關。唐代以前,景德鎮主要為農村形態的聚落,農業生產方式占主導地位。唐至五代時期,生產方式逐步轉變為以農耕為主、制陶為輔方式。這時的景德鎮已出現小規模的街市,街區附近的窯址比較多,當時的作坊、窯廠、街弄大多沿生產、生活便利的河流分布。鎮區以外浮梁縣的窯廠以南河、東河原料豐富的地區為多,規模較大的如湖田、白虎灣等窯廠附近形成村市。文獻少有記載唐五代城市空間的情況,《景德鎮市地名志》記錄青石街、半邊街為當時繁榮的商業街道,從街道的地理位置也可以看出,街巷里弄圍繞窯場與河流零星分布。宋代,景德鎮瓷業發展繁榮,并自成一系,與農耕為主的生產方式已有脫離的趨勢,表現在城市的形成方面,就是南宋時期景德鎮街區開始有相關表述,大致范圍為東起十八橋,西瀕昌江,南起老關帝廟,北至里市渡之南或至觀音閣。元代的城鎮范圍在南宋基礎上又有較大的擴展,但小于明代的城市規模。
明清時期代的景德鎮已成為著名的瓷業都會,陶瓷手工業成為整個城市的產業方式。在江南丘陵式的地理環境基礎上,景德鎮瓷業經濟的發展以及人類活動的擴展,形成了自身特色的空間分布模式。城市大概范圍北起里市渡,南到小港嘴,東達馬鞍山,西濱昌江,與宋元時期比較來看,空間拓展方向向南轉移。南北空間跨度大約8里。城市整體所表現出來的輪廓呈南北走向的狹長條帶狀,基本形態與清嘉慶《景德鎮全圖》大致相同。地形是影響景德鎮城市空間拓展的自然要素,河流又是自然因素中最重要的地形條件,景德鎮東面山嶺阻擋,西面河流隔絕,東西難以擴展,空間只好沿昌江向南北方向延伸。城市的正街(今中山路)、后街(今中華路)等主要街道與昌江平行,橫向街弄垂直于昌江及主干道,形成方格形街弄系統。清代,景德鎮城市在明代基礎上發展,基本形態與前朝無異,空間范圍擴大,主要向地勢較低的城南延伸。
景德鎮城市的主要格局是以御廠為中心,鎮區以外的窯場逐步圍繞聚集。御廠大概范圍南至公館嶺(今珠山中路),東至后山亭(今中華北路),西至畢家上弄和東司嶺,北至彭家上弄,占地面積較大。城市整體布局混亂,處于自發狀態,師主廟、五王廟等祭祀建筑與民窯窯場、作坊、街弄相互交織,共同圍繞御廠建立,綿亙約1.5公里。運輸主要依賴昌江,最繁忙的渡口為里市渡、許家碼頭、曹家碼頭、湖南碼頭等,沿昌江由北向南分布。清代至民國時期,城市仍以御廠為中心:御廠廠房坐北朝南,佑陶祠和巡司署設于御廠東西兩側,佑陶祠向南為饒州分府,官方祭廟與政府機構基本圍繞御廠建立;南門頭至里市渡(中山北路),窯場密集,瓷器街、南昌會館、通津橋、徽州會館、青石街等與窯場雜糅在一起;東門頭到徐家街(中華北路),龍缸弄、師主廟、風火仙祠、鄧家嶺、三角井、童關柵門等弄巷與祭廟混臺而建;御廠北面依次為斗富弄、監生弄、火燒弄、五王廟、三角坦等;城南建立饒州會館、天后宮、圣壽觀、老關帝廟等。由南而北的渡口有旸府灘渡、里市渡、雙溪渡、中秀渡、市埠渡、下市埠渡、缽盂渡、張家渡、小港渡、寶山渡等。從整體組合布局可見,城市仍無明確營建理念,窯場、作坊、廟宇、住宅、會館、商店、學校等建筑景觀毫無章法地穿插于街弄之中,呈現出以手工業為特征的空間形態。正是經濟城市的性質,結合景德鎮特定的地理環境,營建不適宜采用江南其他名鎮的功能組織方式,因此,呈現出復雜而不規整的空間結構特征。
自然地理環境因素
自然地理環境是景德鎮城市格局形成的基礎因素。景德鎮位于黃山、懷玉山余脈與鄱陽湖過渡地帶。大小山峰密布全境,地勢四周高、中間低,形似盆狀,以低山、丘陵為主,夾雜鎮區小面積的平原。河流以發源于安徽祁門的昌江為主,江水穿城而過,較大的支流有東河、西河、南河、小北港河(北河)。除小北港河外,其余諸河都接近城市。此外,境內還有50多條小支流,形成縱橫交錯的河網。此外景德鎮屬溫和濕潤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具有明顯的丘陵山區氣候特色。
這種地理環境使得景德鎮自古以來就深受水患之擾。根據文獻記載,景德鎮明清時期發生的特大水災有28起,除了過度砍伐柴薪導致惡果的人為因素外,地形、河流和氣候的綜合作用,是水患問題不斷的根本。四周高、中間低的盆地型地形不適宜迅速排洪,河流多而密,但排水量??;夏季季風氣候,降雨量大、頻率高,四月至九月是水災的高發期。浮梁縣北鄉、南鄉、西鄉等地區與城內同樣受災嚴重,“岸傾成溪,溪壅成洲”“城墻坍塌,房屋漂流”“漂溺者無數”,是史書記載當時受災狀況的
形象寫照。洪災致使農業生產遭到很大破壞,糧少價貴,百姓無力購買而處于饑困的境地。同樣,洪水淹沒了窯場、作坊,中斷瓷業生產,使城市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
防洪是景德鎮城市格局的特征之一。御廠建立于珠山,即是占據有利的地勢,避免水患頻繁侵襲,巡司署、饒州分府、佑陶祠、風火仙祠等官府建筑,緊圍御廠建造。同樣,民窯為避免水患,也紛紛沿地勢較高的珠山分布。災情嚴重的地區有不少專門供奉水神的廟宇,從《景德鎮市地名志》記錄的地名可見,當時鎮區居民對水災的敬畏心理。例如水府弄,宋末元初,因昌江漲水危及居民安全,因此建有“水府廟”,后來弄巷以廟名命名;農旺弄,宋初,此地有“龍王廟”,弄巷借用廟名,后來諧音稱“農旺”,龍船弄,宋初,弄巷對面有座“神龍廟”,居民常祈福消災。水府弄和農旺弄地處今珠山街區,龍船弄在石獅埠區轄內,這兩個轄區是明代窯場最為集中的地域,也是受災損失最嚴重的區域。對比明清景德鎮水災情況發現,明代重大水災的發生頻率低于清代,占明清的39.3%,清代為60.7%。清代,城市的經濟中心已由北向轉移至南向,后街成為最熱鬧、繁榮的街市,范圍大致由饒州分府左側經蘇家弄直達十八橋。由此推測,清代受災損失更為嚴重,且地域轉移到今昌江、周路口和太白園地區。這一地區地勢較低,多為洼地,時常遭遇水災。人類經濟社會文化活動,左右城市經濟格局,影響城市規劃布局,但必定限制于一定的地理條件。因此,受制于自然災害,御廠即使失去城市經濟重心地位,仍立處珠山不動。
風水布局觀念
風水,是古代中國人選擇建筑地點時,對氣候、地質、地貌、生態、景觀等各種環境因素進行的綜合考量,并注重城市、建筑營造中的技術與禁忌。風水為城市選擇優越的自然環境條件,形成“枕山、環水、面屏”的模式,其主張“天人合一”的思想,是要“順之以天理”,達成和諧統一的整體。景德鎮是一個不規則的山丘型城市,限于地理條件,無法比擬中原城市追求“天人合一”形成的理想城市布局。作為典型的山水城市,景德鎮追求地理位置的絕對對應,突出自身“山環城,水穿城”的個性。管仲《管子·乘馬》中提出“因天材,就地利,城郭不必中規矩,道路不必中準繩”,即是強調城市建設應充分結合地利條件,型制必視地形的實際情況而定,不必強求形式上的規整。
珠山,“獨起一峰巒,俯視四境”,四周被五龍山、馬鞍山、陽府山、雷公山、金魚山等環抱,似“地繞五龍”、如“五龍抱珠”,故名。宋代程暉《珠山晚眺》詩中道:“囟立南中山特起,群龍卻是獻珠初?!笨梢娭樯降牡貏莸貧庾顬槭芤?,以致明政府選擇珠山設置御廠,坐北朝南,珠山成為御廠的“鎮山”。政府在御廠選址中,巧妙地利用地勢,既有“五龍獻珠”的寓意,又將城市空間特色的創造與古城的防洪措施有機聯系起來。
御廠制度的變革和對城市格局的引導
從政治制度來看,御廠出現的根本原因與思想基礎是明王朝對政府官制的改作和實行絕對君主集權制。作為王權衍生物的御廠,其本身性質就決定了對城市空間布局的主導作用。
自古以來,政府官吏控制的手工業,生產形式主要是匠藉制。元初,統治者在景德鎮設置浮梁瓷局,瓷工均為官匠。宋代,雇募的工匠,必須確定匠籍,按照匠籍雇傭。明代,御廠采取輪班匠制,分水、火、金、木、土五行工藝別類,按照朝廷派燒需求輪班服役?!睹鲿洹酚浭觯绻麩斓钠髅髮θ肆臀锪系男枰螅そ潮仨毱鸶熬┏莿庸G,如果量小,可以在地方府地燒造。明正德以后出現編役匠,“編役”是雇募的工匠被編強迫服役。明后期,由于難以完成上限燒造任務,出現“官搭民燒”的生產制度。民匠的應募還是強制性的,對于技藝高超的工匠,御廠常用強迫規定和懸賞的手段雇募。清代御廠主要實行“官搭民燒”的生產制度,全面采取以金錢雇役的方法。貫徹按工給值、照價支償的雇役形式,提高工匠生產的積極意愿。清代雇傭匠一類是御廠的長期雇工,這類工匠常年在御廠工作,領取工資,有300余人;另一類是短雇工匠,無廠籍,工忙受雇,工完罷雇,約有1000余人。御廠額定廠役人員的配屬,在明朝的基礎上,形成了以編制內人員為核心、普通工匠為主體、“官搭民燒”為補充的層次多樣的生產形式。
督陶官與協造制度是御廠管理制度的核心。明代督陶官由州府官員和中官(太監)擔任,州府官員督陶常受譴責和貶退,因此,督陶官又多由中官擔任。明政府用管理衙門的辦法對御廠進行管理,使這一生產組織實際上成了官府衙門。起初,清承明制,在順治年間設立的御廠,沿襲了地方官管理方式。后期,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工部虞衡司郎中臧應選正式出任督陶官,前來景德鎮御廠行使督陶之職。由正式官員接手督陶事業,源于地方官職責繁雜,不能專心任事。且慣用處理政務的行政手段管理帶有壟斷企業性質的御廠,弊端是顯而易見的。清代御廠吸取明官吏督陶的教訓,管理方式歷經地方官兼管、督陶從臨時差遣到專職的過程,逐漸形成了完善的督陶官與協造制度。雍正年間,年希堯、唐英兩人分別出任督陶官和駐廠協理,這一制度基本發展成熟。
明初,政府在珠山設立御廠,主觀要求民窯圍繞御廠建立,目的在于容易管理和控制散布全鎮的民窯。明后期,御廠獨立生產難以維持,為確保在制瓷業中的統治地位,利用特權竭力盤剝民窯,生產管理制度必須改革,如“官搭民燒”制度,御廠難以燒造的器物,要求民窯協同燒制。而御廠不僅借盤剝民窯來加強自身,而且吸收民窯中有利于瓷器生產的因素,如雇傭制度,“多雇民匠”,對促進御廠提高勞動生產率方面起積極作用。因此,為了最大限度的盤剝和利用民窯,主觀要求郊區民窯圍繞御廠進行分布。清代,全面實行“官搭民燒”制度,瓷器完全由民窯包燒,御廠與民窯不再是依附關系,而是相互協作關系。清督陶官在陶政管理上,較明代更注重窯工生活情況。例如唐英,深知明代陶工疾苦。在明中官督陶期間,魚肉百姓、激起景德鎮工匠反抗,導致御廠工作中斷,器物難以燒成。因此,為調動工人生產的積極性,實施了一系列的親民、利民政策:一是關心其生活;二是“勸懲并用”,“賞勤做怠”。清御廠實行的官民互利政策,吸引了郊區和更遠地區的民窯遷入,以便雙方長期、便利的協作。可以說,御廠的制度與政策及其變化都間接地、潛移默化地影響城市的空間走向,加速了景德鎮城市空間演變的進程,奠定了景德鎮至今仍保留的以御廠為主體地位的城市格局形態。
現今,景德鎮的城市規劃,依然以御廠所在的珠山區為城市核心地帶,但是由于城市的現代化發展、建設,破壞了不少重要歷史文化價值的遺跡和遺物,以景德鎮新安巷為例,新安巷位于御廠北部青石街與中山北路之間,因明代徽州人遷入并建造徽州會館(新安書院)而逐漸拓展,徽商財力雄厚,控制了全鎮金融業,新安巷是當時最繁華的商貿之地。然而,歷經幾百年滄桑的古巷終究抵不過現代城市的步伐,舊新安巷被拆除,開發改作他用,除了沿用地名以外,再也難尋歷史古跡。此外,還有圍繞御廠建立的其他弄巷、會館、祠堂、廟宇等古建筑,景觀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甚至很多都已消失不見。作為一座歷史名城,景德鎮沉淀了千年的陶瓷文化,御廠與民窯共同勾勒的瓷業特征的城市形態與格局,是陶瓷文化歷經時空發展的物化表現。景德鎮在未來的城市的建設中,必須融合歷史“原味”與現代化氣息,尊重和堅持歷史城市布局,注重對古代物質景觀的保護,才能塑造完美的“千年名鎮”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