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臣
那些死亡的景象像冬眠后突然蘇醒的蛇倏然間就侵入了我的腦海。朋友莫名被害,更是讓這毒蛇的液混進了我的腦海。想破腦袋也許你都無法明白:那翩躚的蝴蝶竟然是一個男兒的化身。死亡的“場”如此強大,影響著每一個與那些死亡相關的人,讓他們在無盡的哀思中掉進夢魘。“死亡”像破空而至的巨響,無可避免;“蝴蝶”僅作幻象,卻寄托美好愿望;“場”如此強大,籠罩生者有限的黑夜。幾個不關聯的詞糾結著,出現在朋友死去的這場意外中。
死 亡
石場。每一塊石頭對于兇手那都是利器,朋友被莫名其妙地拋尸在碎石場下面的山溝里,他的善良、謙和及與世無爭的態度,喻示著他不該成為受害者。然而,事實依然慘烈,他曾被兇手拖著兩腿,朝前拖了很長的距離,他的面部被地上的碎石刮得血肉模糊,最后他被掀到了山谷中,肋骨還被砸斷了兩根。聽到這樣的事實,我腦子頃刻缺氧,整個人恍惚得如置身一場不屬于我的電影中。那些關于死亡的鏡像居然很快復蘇在我的記憶中,先從這場讓我刻骨銘心的死亡講起吧。
找到他的三個人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最初是四個人到一個老師家喝酒。在偏僻的鄉村,喝酒是打發寂寥時光的最佳飲品,火辣辣的老白干像火鏈子一樣灼燒著每個人的喉嚨和神經。在朋友的死因沒有結論之前,有人保留是酒惹禍的推論,說肯定是因為朋友得罪了那個喝醉酒的會計,所以在爭執中被暗害了。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這幾人的身份,喝酒的四人是朋友妻子所在小學的校長、兩個科任老師,朋友則是鄉中學的教導主任。喝完酒他們相約去其中一個老師家,看剛蓋好的新房。蓋房起屋在鄉鎮上歷來是頭等大事,人們常常約著到喬遷者家里隨禮道賀。
那時,夜幕已經降臨,大山籠罩在墨一樣的夜色中。前往喬遷者新居的過程中,他們碰到了鄉鎮中心校的一個會計。此人姓韓,自朋友遇害后就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在朋友離奇被害之后,他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四人與他相遇時,韓會計正在叫門,但他的妻子賭氣不開門,四人和韓會計都比較熟,幫忙說了不少好話,仍然沒有得到他妻子的通融。不知道這韓會計是不是經常吃閉門羹,他罵罵咧咧地咒罵著他的妻子,這就讓他的妻子更加不快,和他對罵起來,門卻始終緊閉。幾個人看沒有開門的可能,于是就約著韓會計去小學里住。
一行五人坐上了一輛轎車,前去看新房。車開出十幾分鐘,來到那個廢棄的石場旁。韓會計說,他被酒鬧得太難受了,需要下車處理。朋友出于好心,下車照顧他,幫他捶背,也就是這好心的照顧,短短二十分鐘后,他與這個世界陰陽兩隔了。與此同時,車上有位老師一摸包,說鑰匙落在喝酒的地方了,于是剩下三人便驅車回喝酒的地方找鑰匙。三個人找了鑰匙回來,發現留下的兩人已蹤跡全無。石場周圍斷無野獸出沒,雖然人煙稀少,但是老虎、豹子之類會給人造成威脅的動物已于多年前絕跡。三人不斷地撥打朋友的手機,然而空寂的山溝里傳來的只有一遍又一遍的手機鈴聲,卻始終無人接聽。這時三個人緊張了起來,預感到出事了,撥打韓會計的手機也無法接通,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韓會計似乎土遁了。待三人找到朋友時,發現他被害了,血肉模糊地被丟棄在山溝里。
這些都是三人的供詞,這眾口一詞的供述讓朋友的家人不得不懷疑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殘害。但是事實上又找不出他們三人的作案動機,朋友和那個韓會計的關系還算不錯,幾個人之間并沒有什么利益沖突。百思不得其解,而韓會計的失蹤更是讓案子陷入撲朔迷離之中。
暗夜里的二十分鐘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周圍杳無人煙,韓會計為什么會在那樣一個地段說酒醉難受,難道那是他選好的殺人現場?這個過程中韓會計和朋友是否發生了爭執和吵鬧打斗?三人中為何有人恰巧在那時說鑰匙丟了?鑰匙丟了也不奇怪,為什么會三人一起去找,而單獨留下朋友來照顧韓會計?這個過程中有沒有人在那條山道上出沒?究竟是什么人襲擊了他,然后拋尸山溝?韓會計呢?為什么會消失了?
諸多的疑點串聯在一起,讓人匪夷所思。這個案件轟動了整個縣城,朋友的家人是那樣的憤怒和悲傷,家里的頂梁柱倒了,生活的希望破滅了,孩子才八歲,妻子看到遺體時,昏厥過去,巨大的悲傷讓削瘦的她更像風中搖曳的蘆葦,那么蒼白和無助。他們甚至想把法醫解剖過的遺體抬到韓會計的家門口,然而想到朋友如此冤屈的死去,天氣又那么炎熱,讓朋友再遭受如此折騰,這更會讓朋友的靈魂難以安寧。在警察介入之后,他們把遺體抬回家安排喪葬事宜。可憐這樣一個謙遜平和的人就這樣莫名地死去了,家里彌漫的哀傷氣氛和整個離奇事件的不同版本的敘述,讓整個院子里的人仿佛被籠罩在巨大的陰影里。那三個人最終被釋放出來了,直到遺體被抬回去的第二天,他們才敢出現,究其原因,說是有些恐懼,這或許不是理由??吹脚笥堰z體的慘狀,所有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們,然而在結論出來之前,任何人無權聲討他們的錯與對。時光仿佛已經凝成冰,在朋友離去的幾天時間里,各種流言和猜測像病毒一樣迅速擴散著,然而沒人能深入到暗夜里探尋一個究竟。
蝴 蝶
朋友的遺體裝棺后,他母親被擊垮了,可憐她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夜之間,頭發花白。每看到棺材,她的心就抽搐一次,看到中風的老伴,她的心更是雪上加霜,已經要滴血了。年近花甲的老人啊,還能經受多少這樣的摧殘和折磨。她說,院子后面還有兒子趁著雙休日劈好的柴,梨樹上掛滿了青澀的果實,甚至在巴掌大的地方還有兒子栽下的石斛,聽說那玩意很值錢的,別看巴掌大的地方,等石斛長大能賣不少錢呢。言猶在耳,這些景象前仿佛還有兒子的身影,然而一切都是幻覺,兒子不明不白地慘死,此刻那么安靜地躺著。
她踱到門外,這時她看到了那只蝴蝶,趴在墻上,一只碩大無比的蝴蝶,活了這么大年紀,她從未見過那樣的蝴蝶。她以為又是幻覺,兒子的離去已經讓她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幻覺。那只斷翅的蝴蝶,斷翅的部分仿佛就是兒子肋骨被砸斷的部分。她輕聲對著蝴蝶喊了一聲兒子的名字,那蝴蝶居然撲棱了幾下殘缺不全的翅膀。她試著去用手拿蝴蝶,蝴蝶居然就被她抓著了,她說,那是兒子的化身,不能再弄疼它了,她松開手,蝴蝶居然還溫順地待在她的掌中。冥冥中她已經把蝴蝶當成了兒子,蝴蝶慢慢移動,最終真的貼在了棺材的底部。任外面鼓樂人聲如何喧囂,周圍人如何走動,那蝴蝶仿佛靜止不動了。有人說蝴蝶你告訴我們兇手在哪?然而蝴蝶依然是蝴蝶,一動不動。在朋友下葬前一天晚上,道士先生做法之后燒了蓋在朋友臉上的蓋臉布,兩張蓋臉布燒出后的圖案同樣是蝴蝶。有人說,來世朋友會做女人。蝴蝶和女人之間有什么必然聯系呢?我不清楚。
公安機關通過現代偵破手段最終抓獲了韓會計,他對用石頭在朋友毫無防備下襲擊朋友后腦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韓會計平時就性格孤僻,行為乖張,他說那晚和妻子吵架憋了一肚子氣,在廢棄的石場旁,朋友勸他好好過,不知哪一句話激怒了他,兩人就爭斗了起來。朋友被推倒在地,他拾起石塊砸向了朋友的后腦,他不知朋友已死,怕被報復,所以就將他掀下山谷。這樣的供詞讓辦案人員覺得匪夷所思。一塊石頭決定了兩個人的生死,這暗夜里的世界何其瘋狂,兩個家庭頃刻間分崩離析。白發人送黑發人,哀愁壓得大山也喘不過氣來。
每晚,我都會想起朋友憨厚樸實的笑,恍惚間總覺得我是在夢幻中參加了這場葬禮,那些葬禮上碰到的人,說的那些話,漸漸模糊;那些葬禮上刺鼻的火藥味已經消失;那些花圈,應該是從別的葬禮上復制過去的。不該是他!正值英年的他怎么會遭遇這樣的事呢?這不由得又讓我想到那只蝴蝶。一只斷翅的蝴蝶在黑色的葬禮上象征什么呢?任何死亡都沒有美感可言,這里的蝴蝶沒有梁祝共赴黃泉的浪漫,只有死亡的“場”籠蓋四野。
場
我目睹的第一次死亡是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我家門前是一條國道,和我家相隔不遠的是我姑媽家。那天我和母親到她家吃飯,吃完飯回來,我跟著母親沿著公路走。一場車禍之后留下的慘景就這樣突兀地呈現在我面前:死者的身子被壓在了車子下面,只露出了腳,遍地都是暗紅的血液。母親說,別看!看了你會做噩夢的。因為死的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橫死往往怨氣很重,小孩子沒有足夠的陽氣來抵抗,夜里很容易驚悸;體弱多病者如果陷入這樣的怨氣場中,病情會加重。那時小,我不理解死亡帶來的“場”是什么,只以為是冤鬼上身。
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帶來的恐懼。一個活生生的人,或許前一分鐘還在和你談笑風生,下一刻就已經毫無聲息,殘破的肢體陳列在眼前宛如不完整的蠟像。死則死矣,然而死者卻形成一個“場”,讓靠近或者聽聞的人都不寒而栗,毛發倒豎。這如果僅僅歸結于人的膽小,恐怕很難說清。
一個朋友在醫院急救科上班,每次發生交通事故,他們都會和警察一起去事故現場參加救援,他說那樣的場景更慘烈。我問朋友,你不害怕嗎?那些活生生的人,有些從車禍現場找到的時候還帶著體溫,但是在你的搬動過程中慢慢冷卻,從活人變成尸體,這樣的過程充滿了驚心動魄的意味。朋友說,也許出于醫生的職業本能,在學校里學習解剖的時候,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尸體,任你宰割,所以對于事故現場的慘象已經沒有太大的感觸。我說,那些半死不活的人像是被活活解剖的,事故中的每一個遇難者,都像動物一樣,沒有尊嚴地死去。他說,剛開始也會害怕,特別是揀拾那些身體殘片的時候,仿佛像去觸摸燙紅的烙鐵,每撿起一塊,汗水都會順著后背淌,心臟跳動得異乎尋常地快,甚至想閉上眼睛,但是那樣的場合,是不允許你無視的。一想到時間就是生命,他只有咬牙堅持,他說那時根本無暇考慮這些人是年輕還是年老,什么冤鬼附身之類的言論,更不會覺得自己被籠罩在死亡的“場”里。
我說,那是因為你是醫生,醫生把所有人都當成透明人,在事故現場就像在戰場上一樣,反正交通事故總要死人,不管是什么意外,死人總是難免的。如此推論醫生,那么醫生都是冷血的嗎?朋友說,看到鮮血和那些仿佛被肢解的身體,醫生總會想到這里如果有自己的親人,心也會滴血,也會顫抖,然而目睹了那么多死亡仿佛早已麻木了??謶蛛S著見證死亡的次數越多而越少。
一想到慘死在廢石場旁的朋友,我的腦后似乎又起了冷風,死神倏忽像風,那么不期而至,帶著收割的鐮刀,不擇地點不分季節地掠過人間。有人說,如果你愛著這個人,就算他(她)離去了,你也不會覺得恐懼和不安,事實上真是如此嗎?為此我問了朋友裝棺后一直給朋友更換棺材里的冰塊的老同學。他說,我的確不覺得他是離去了,被化妝師整過容后,他就像睡著了一樣,對于我這樣膽小的人,也許愛能完全消解死亡的“場”帶來的空前恐懼吧。有些人聽到他如此說,頭皮簡直要發麻了。
死去的人和熟睡的人,臉無論如何是不一樣的。這讓我想到了日本的那些死者美容師。為活人化妝,雖然他們目不轉睛,但是他們鮮活的氣息還在,你能真切地感知到。死去的人皮膚是冰冷的,甚至帶著寒意。記得在電影里看到過一個女的裝殮化妝師,她的身上似乎永遠帶著一種陰郁的氣息。然而,我看到的那個現實中的女化妝師,卻是一臉陽光,這的確讓人頗感意外。也許她沒有像我一樣認為死亡有“場”的存在,所以他們無懼于面對那些殘缺不全的身體。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糾結于這樣的問題不能自拔。直到后來我在麗江碰到了一個奇人,他問我,你知道為什么橫死的人,或者年輕人的死會讓人感到更多恐懼嗎?我說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人們常說的年輕人陽壽本不該盡,卻被死神早早牽去,心有不甘,有所留戀,會變成厲鬼,所以讓人更害怕。這位奇人卻說,人是有靈魂的,才死的人,特別是年輕人,他的靈魂會比老年人的重,所以年輕人的靈魂會在人們的頭頂形成更大的壓力。老年人正常死亡,靈魂減輕,是因為他穿過歲月,經過不斷磨礪,所以靈魂會很輕。這就像一塊石頭,經過風吹日曬,粉末般不斷被剝蝕,所以靈魂就輕了許多。靈魂還有重量的說法我就是在那時聽說的,這讓我感覺很驚異,但我卻無法反駁他。這么多年來,這樣的言論竟然幫助我解釋了年輕人或者橫死的人所形成的“場”比老年人強大的原因。
死亡像不合時宜的雨,想下就下,更像那些誑花,想開就開。每一次死亡,除非詩意的描繪,否則沒有任何美感可言;也并非每次死亡都有梁祝一樣浪漫的化蝶遐想令人奔向樂觀的彼岸。其實,每次死亡都會形成強大的“場”,籠罩與之相關的人,有些人甚至一生都無法走出死亡的“場”。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