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舟

現實,讓崔潤全逐漸放棄了最初的簡單純粹。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亦是中國草根發明人的集體悲哀。
聚光燈似一把雙刃劍。它成全一位草根發明者的好運,讓他從偏僻小鎮來到偌大北京,從拮據得只能在雞舍做試驗到成為一家擁有50多名員工的公司的技術總監,他心中所想,貌似在一步步實現。然而一路狂奔中,過炫的聚光燈也讓他困惑、迷失。
一邊是回不去的自己,一邊是越來越偏離初衷的未來現實。
清貧歲月
崔潤全是不久前爆紅網絡的刀削面機器發明人。他的機器不僅在國內熱銷,還收到來自日本、新加坡、俄羅斯的訂單,而這一切都是10年前還在養豬的他不曾想到的。
2002年,家住河北陽原,只有初中文憑的崔潤全向鄰里借了6萬元,在自家地里蓋起雞舍、豬圈,準備發展養殖業。在向面館收泔水代替飼料的過程中,他接觸到一個做刀削面的師傅,由此得知,師傅的待遇非常好,餐館不僅管吃管住,每月還給2500元工資。
——看來開面館很是掙錢,不僅如此,要是能發明一臺機器代替人工在面館里削面,豈不能省下刀削面師傅一年大約五萬元的支出,歸自己所有?
崔潤全并非完全異想天開。在清貧的生活中,鉆研機械、搞點小發明是他的唯一愛好。
他家附近的廢品站伙計都知道,多年來,崔潤全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每周去附近的廢品站轉轉,量體裁衣,視當時手上的錢多少,買一個或多個他當時懂或不懂,總之讓他感興趣的舊零件回去。
因為貧窮,他不能給兒子買店鋪里昂貴的衣服,索性低價購進臺二手縫紉機,自己剪裁做衣服。后來,正是縫紉機的踏板給了崔潤全制造刀削面機器人時,滑動手臂的靈感。
因為貧窮,之前壓根沒碰過車的他,學別人倒賣改裝車。1300元購進一輛瀕臨報廢的奧拓,把里邊耗損部件一個個取下換上新的,壞車變好車,可以賣4000元。更重要的是,機器人的削片構想就來自改車過程中,崔潤全對雨刮器原理的研究。
2007年冬天,自覺設計、材料都就緒的崔潤全,開始了刀削面機器人制造。怕妻子說他不務正業,他只能躲在雞舍里搞研發。彼時北國隆冬,室外溫度可達到零下二十度,而雞舍里沒有暖氣,與外界阻隔僅為一道竹籬笆,以至于崔潤全最多工作兩小時就不得不站起來,圍著雞舍狂奔取暖。待四肢沒那么冷后,他又一頭扎進研發中。這樣的日子崔潤全堅持了整整三個月。
如今再回想那段歲月,崔潤全說:“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個月,簡單純粹,為自己喜歡的東西奮斗,不像如今,要擔心自己收入,要琢磨產品市場,外在與內在的壓力交織,喜歡的事也仿佛變了味兒。”
三個月后,機器人制造成功,在考慮機器人外形時,兒子向崔潤全推薦自己喜歡的奧特曼。這獨特的外形也成為日后刀削面機器人的最大噱頭。
“凡心”大動
踐行制造機器人的變現初衷,崔潤全與妻子在陽原最繁華的地段支起一個面攤,用機器人削面,圍觀的人氣很快轉化為銷售額。
當時面攤一天可穩定銷售刀削面200碗,按每碗賺一塊計,一月能掙6000元。但即使掙這么多,也有人說崔潤全傻,原來崔潤全堅持面攤只營業早上6點到10點四個小時,10點以后,崔潤全要去做他另一份收益較低的工作,安空調。
為什么這么傻?崔潤全說,他熱愛鉆研機械,為與機械為伍他可以少掙錢。按照當時他的人生規劃,掙錢不在多,只要足夠與妻兒在家鄉衣食無憂地生活一輩子就行,賺錢之余,能玩玩機械更好。
這時期的崔潤全抱負有限,想法簡單。直到2008年8月的一天,老家縣里電視臺突然找到崔潤全,說要給他的機器人拍一段節目短片,拍完后,還放上了網。此后,崔潤全的人生被完全改變。
機器人短片放上網后不久即引發眾多媒體關注,崔潤全第一次嘗到做“名人”的滋味。
隨后,一個叫朱有軍的人找到崔潤全,說看到他發明機器人的消息很感興趣,打算邀他去北京做批量推廣,月薪5000元,年底可分紅。
老實說,單憑薪酬打動不了崔潤全。當時,崔潤全掙著面攤和安空調兩處收入,月入已經過萬元,至于朱承諾的分紅,他以一個農民的樸素心態覺得,沒見到錢都不算數。
但他還是心動了。去北京?在此之前,崔潤全覺得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他甚至還有點自卑,自己只有初中文憑,發明家的夢也許做過,但都是轉瞬即逝。朱的出現卻讓他的內心開始有了以往從未有過或者說不敢有的很多向往:機械人批量制造能不能打開一片市場?
我能不能也像其他外出發展的同鄉一樣混出名堂?
當然,此時他依舊務實——崔潤全評估了下,5000元也能滿足生活。
這里還有個小插曲。朱有軍是14號來的崔潤全家,在得到崔潤全首肯后,朱回到北京打點,允諾16號來接他。誰知就在15號,從山西又來了個人,也說要請崔潤全去搞技術,并且,對方開出的薪金是朱有軍的兩倍。見利忘義?崔潤全過不了自己這關。他最終還是去了北京。
不過,這么多人看好,無疑讓崔潤全對來到北京之后的一切,有了更大期待。
走還是留?
以義氣為重的崔潤全撲向他夢想中的北京。不曾想一落地,他就發現現實與想象不一致,他得知,去家里找自己的人原來并不是北京公司的一把手,掌握公司大權的另有其人。
這不是欺騙嗎?但崔潤全轉念一想,自己只管機器人的技術與制造,不懂市場,也不關心銷售——這些都要靠公司去做,從這一點上說,公司的老板姓不姓朱沒那么重要。給誰打工不是打?
2009年,崔潤全配合公司所說的戰略安排,把自己“雪藏”于媒體之外,專心致志搞產品升級。升級包括,原來的機器人外形因為兒子喜歡崔完全照搬奧特曼制作,現在產品要量產,為了規避侵權,崔潤全做了微調;而內部的線路將重新設計。
沒想到與此同時,借由第一波刀削面機器人宣傳的傳播,從2010年下半年開始,市場上開始出現山寨機器人。更令崔潤全吃驚的是,公司老板竟然還背著自己從河南請回了一名做“山寨機”的師傅。
這又是為什么?后知后覺的崔潤全不得不面對復雜的世事。
稍早前,公司第一批刀削面機器人問世銷售,業績不錯。原先說好的分成方案,朱有軍和崔潤全都有份,但當真的見到收益,老板卻反悔了。因為擔心朱用崔潤全在機器人技術上的“權威”要挾自己,遂請來河南師傅將崔潤全一軍。
這不是把自己當猴耍嗎?再加上周遭人的慫恿,崔潤全更覺得自己不得不爭了。于是,他跟老板扯起皮來。
面對老板的強硬態度,崔潤全不是沒想過一走了之,還回陽原過以前的生活。然而,不等這個想法站住腳,崔潤全就先否定了它。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早就同不去了。
多年來媒體的持續報道,已經讓他的內心起了變化,他自信心不斷膨脹,就像他偶爾想的——“或許我也是個名人了”,“名人”不甘心再回到騎車半小時就能走遍的小鎮過那種腳踏實地的生活;另一方面則是面子,如果說媒體報道在老家那種小地方影響甚微,但當年他被請去北京這件事,卻是左鄰右舍都知道的,當時還有人說“崔潤全去北京賺大錢了”。不能不衣錦還鄉啊,崔潤全想。
最終,老板的言而無信,把崔潤全與朱有軍二人利益捆綁在一起。很快,朱有軍出走公司,崔亦跟隨之。
老板沒想到,崔潤全不僅是公司免費的廣告招牌,還是媒體認證的正宗。在得知崔潤全離開公司的消息后,公司制造的機器人立馬從行貨變“水貨”,加之“山寨機”師傅只會模仿,沒有再給機器人升級,客戶漸漸不再光顧這家公司,公司的機器人生意陷入沉寂。這是后話。
更重要的是,經此變故,崔潤全覺得自己的機械理想被利用了。他想,理想這東西,看重的只有擁有它的人,別人看,或覺得是傻,是容易利用。
——某些東西在悄然變化。
再出發
2011年10月,崔潤全接受朱有軍的邀請,加盟其新成立的公司擔任技術總監。朱承諾,公司將用絕大多數的資源用于機器人制造與推廣。聽上去,崔潤全似乎又能回到他喜歡的技師位置上。
但這一次,崔潤全想得更多。他清晰地在心里定了個目標,到年底分紅,自己至少該拿10萬元。為此,在申請刀削面機器人的專利時,崔潤全甚至寧愿放棄自己的署名,轉而贈予朱有軍。他說,北京幾年,他明白了,在中國,專利什么的不過是張紙,帶不來什么,重要的是錢。
——現實,讓崔潤全逐漸放棄了最初的簡單純粹。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亦是中國草根發明人的集體悲哀。
新公司成立的頭半年,銷售額一直平平,客戶要么是從前一家公司跟崔潤全過來的回頭客,要么是回頭客介紹的新客戶。直到今年8月,多年前的視頻再被挖出,并制作成140字的微博,微博寫到:奧特曼不打小怪獸,改行做刀削面了,中國農民崔潤全發明奧特曼外形的刀削面機器人,每小時可削面200碗,工作10小時用電僅三度,售價1.4萬元,比雇傭師傅更劃算。一則看似平常的微博因為姚晨等大V轉發,而后大批媒體官微跟進,一度成為當天微博的搜索熱詞。崔潤全和他的刀削面機器人徹底火了。
崔潤全所在公司的刀削面機器人銷量一路走高。近一個月的機器人銷售是以往數倍。
崔潤全說他不會上網,微博于他是一個遙遠的世界。盡管如此,過去的一個多月,他的生活卻被從那個世界傳來的影響力真切改變著,最直接的,是媒體采訪蜂擁而至。朱有軍告訴記者,未來一個月,崔潤全的行程已經排滿,成都美食節開幕式、山西衛視、半島電視臺、西班牙電視臺等電視節目錄制連軸轉。
就在與記者見面這天,我們的采訪剛結束,崔潤全就被另一家媒體接走,明天一早還要趕往另一個城市。有隨行的人打趣——這分明就是明星趕通告的架勢啊。
崔潤全還能安心做他當初最想做的研發嗎?
或許崔潤全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很開心,他說他最想要的就是機器人銷售火爆勁頭再持續幾年,他就可以拿了分紅“衣錦還鄉”。
但是當記者問他,“后悔來北京嗎?”這時候,崔潤全猶豫了。沉默片刻,他告訴記者,“后悔。如果當年不出來,果在陽原,或許我的面攤已經開分店,甚至開去了鄰縣……”
——歲月流轉,那個5年前,堅持只開攤四個小時的崔潤全一去不復返了。
編輯彭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