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

陳紅嵐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在通訊這么發達的今天，還能收到一封從郵局寄來的平信；我更沒有想到會收到他的來信。盡管已經過了10年，但當我看到地址欄上寫著“廖宇軒緘”這幾個字時，我的腦海中還是立刻蹦出了那個生動活潑的身影——廖宇軒！

廖宇軒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了……

10年前，我剛調到一所鄉鎮中心小學，接手六年級一班的語文教學兼班主任工作。聽說這是個學習和紀律都很不好的班級，原來的語文老師調走了，沒誰愿意來接這個班級。數學老師給我打“預防針”，說我們班有“八大金剛”，“刀槍不入”，哪個老師他們也不放在眼里。無論上什么課，他們都在課堂上搗亂，老師們都拿他們沒辦法，原來的語文老師常常被他們氣哭。特別是那個廖宇軒，簡直就是個“黑老大”，班里的同學誰也不敢得罪他。聽了這些話，我淡然一笑，并不以為然。因為年輕氣盛的我根本不信這個邪：憑著我幾年的教學經驗和對工作的熱情，我就不信收服不了幾個調皮蛋，管不了這個班！

第一次走進我班的教室，我并不急著給學生上課，而是給他們講他們喜歡聽的故事，和他們玩他們喜歡玩的游戲。有時我還會把他們帶到操場上，和他們玩球。在活動中，我很快就和同學們混熟了。那“八大金剛”在活動中顯得特別活躍，沒有任何不妥的行為。和大家都認識了，我才開始上課。在教學時，我引入了游戲、音樂、舞蹈、表演等，與眾不同的教學風格，像磁石一樣吸引了學生，雖然在課堂上偶爾也會在廖宇軒那個角落出現一些不和諧的音符，但是很快這些不和諧的音符就消失在大家的歡聲笑語里了。

在贏得學生的喜愛后，我開始找他們談心。當然，第一個談心的對象就是我們班的“頭號人物”廖宇軒。這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眼神里透出幾分果敢、幾分稚氣、幾分機靈，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郁。這是個挺可愛的孩子！說實在的，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和“黑老大”“金剛”之類的字眼聯系在一起。在談話中，我了解到他不同尋常的經歷。原來，廖宇軒的父親在他7歲時就在一次車禍中永遠離開了他，母親回到四川娘家改嫁后再無音訊，他一直跟隨爺爺奶奶艱苦地生活著。這是個缺少父母關愛的孩子！我心中油然生出對他的一份憐愛。

再次走進課堂，我不由自主地對廖宇軒所在的角落多了一些關注。我發現，無論是朗讀、表演、唱歌，還是講故事，廖宇軒都漸漸變得專注起來了。有一次，我印發了史鐵生的散文《秋天的懷念》和學生一起閱讀，到了表演課本劇環節，我嘗試著點他的名，讓他和一位女同學上臺表演。沒想到當他聽到我的點名時，竟眼睛一翻說：“去就去，怕什么？”說著“嘭嘭嘭”走上講臺，一到講臺，他就來了個“大鬧天宮”，故意做出滑稽的表情和動作，完全不按照課本的內容演，引得同學們陣陣發笑。看到他這樣，我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這是他第一次上臺表演，也許是他擔心自己演不好，讓大家看笑話，所以干脆不演，用這樣的方式掩飾自己的緊張和難為情吧。當他走下講臺后，我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并帶頭鼓掌，大聲說：“我第一次在課堂上看到這么精彩的喜劇表演，謝謝廖宇軒同學給我們帶來的這份快樂！”聽到我的贊賞，廖宇軒和同學們都始料不及，他們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接著說：“盡管廖宇軒同學的表演和課文的內容不太相符，但是他卻用心給大家帶來快樂，所以我們要感謝他。我相信，若是下次再有機會上臺表演，廖宇軒同學一定會更加用心，表演也一定會更精彩！”聽到我真誠的話語，廖宇軒臉上原本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他突然舉起手說：“老師，我想再演一次，可以嗎？”我微笑著點點頭。這時他的臉卻突然漲得通紅，有點難為情地說：“老師，我……我想和你一起演，行嗎？”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提出這個要求，但還是答應了。再次上臺表演，廖宇軒演的是史鐵生，我演的是史鐵生的母親。這一次，廖宇軒和第一次上臺判若兩人，他演得特別投入，把史鐵生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演得極其認真。我也進入了角色，把史鐵生的母親的那種憂戚、堅強以及對孩子的疼愛演得淋漓盡致。當我們演到史鐵生的母親在彌留之際的場景時，廖宇軒竟動情地失聲痛哭，班里有的同學也默默落下了淚。表演結束后，廖宇軒踏著同學們的掌聲走回自己的座位。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伏在課桌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知道，廖宇軒此時此刻流出的眼淚不是史鐵生的，而是自己的！此刻，在眼淚的宣泄中，他原來偽裝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這才是真實的他！我走到他身邊，憐愛地撫摸他的頭說：“孩子，堅強一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自己，也相信老師，好嗎？”他抬起頭來，滿臉淚花。

我本以為廖宇軒會像我所期待的那樣從此發奮圖強。但是，我錯了，一切遠非我想的那么簡單。那天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對他失望極了。

一天晚自習，我發現綜合教室里我班學生的座位空空如也，正要出門尋找他們，突然，小英和雨靜慌慌張張地跑來了。“你們怎么才來，其他同學呢？”我問。雨靜說：“芳藝在洗澡房哭，他們都在那里看呢！”我心里頓感不妙，立刻往洗澡房跑去。來到洗澡房前，看到班里幾個內宿生都探著腦袋往洗澡房里面瞧，洗澡房里傳出芳藝傷心的抽泣聲。見到我過來，孩子們“轟”的一聲全跑開了。我來到洗澡房，一進門就看到芳藝蹲在昏暗的燈光下瑟瑟發抖。見我進來，芳藝停止了哭泣。我焦急地問：“芳藝，你怎么了？快告訴老師！”沒想到芳藝聽到這話，竟大哭起來。我想一時半會兒她是不會說清楚的，就把她帶回了宿舍。

在宿舍里，芳藝向我哭訴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剛才芳藝在洗澡時，突然看到有個光著身子的男同學偷偷躥了進來，芳藝嚇得尖叫一聲，那個男同學落荒而逃。芳藝說雖然燈光有點暗，但她還是看得清楚那個男同學就是廖宇軒。這個廖宇軒，竟然邪惡到如此地步！原來這些天他的良好表現都是裝出來的，都是在麻痹我，而我還在沾沾自喜！我頓時氣得暴跳如雷，真想立刻把他給揪出來！安撫好芳藝后，我怒氣沖沖地到處尋找廖宇軒的下落。

在校園的一個角落里，我終于找到了廖宇軒。他一見到我，著急地說：“老師，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做錯了事還想為自己辯解，我實在忍無可忍，上去就是一巴掌。他捂著臉，大聲吼起來：“你打我，你也和他們一樣，一樣！”然后擰著脖子跑了。

第二天，廖宇軒沒有來教室上課，同宿舍的同學說他早早就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出門了。我心里緊張起來，急忙跑到宿舍。還好，他的東西都在。我松了一口氣，心想他一定還會回來的。可是，整個上午，他都沒有出現。我不禁感到后怕，莫不是他離校出走了？一放學，我就焦急地往他家里趕。來到他家，他奶奶說他沒有回來。下午放學，他奶奶找到我，說宇軒的媽媽讓人把宇軒帶走了。我想，這樣也好，孩子能回到媽媽的身邊總比現在這樣強。回到教室，看到廖宇軒桌上的書收拾得整整齊齊，一本作文本擺在最上面。看到作文本，我百感交集，這里曾有我和他多少次真誠的對話呀！但是，這孩子還是讓我失望了！我沒有勇氣再打開他的作文本，只是把他的書捆起來，放到我房間的書柜里。從此，廖宇軒也被我鎖進了記憶里……

看著手中的信封，我的思緒回到了現實。廖宇軒怎么會給我寫信，他現在在哪里？他會在信里說些什么呢？帶著好奇我撕開了信封，攤開信紙，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敬愛的陳老師，您好！多年來我一直想給您寫一封信，但我一直沒有勇氣。因為我是您眼中的壞學生，我想無論我說什么，您也不會相信。但是今天，我無論如何也要給您寫這封信。因為今天是我出獄的第一天，是我翻開人生嶄新一頁的一天，我不想在心里留下陰影，也不想再留下遺憾！老師，也許您已經忘了當年洗澡房的事了吧？但我一直深深地記在心里。其實，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去看芳藝洗澡，那確實是個誤會。那天我在洗澡房洗澡，突然看到一條蛇沿著屋檐下的水泥磚往女洗澡間爬去，我想女生看到那條蛇一定會受到驚嚇或者傷害。因為我捉過蛇，我想我能制服它，于是就悄悄地往女洗澡間躥過去，沒想到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光著身子。聽到芳藝的尖叫聲我才醒悟過來。過后，同學們都不相信我說的話，我想您一定會聽我解釋，相信我說的話，可是您和別人一樣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您知道嗎？當您那一巴掌打下來，痛的不是我的臉，而是我的心。您一直是我最敬愛的老師，是您讓我變得自信，讓我看到希望。如果連您都不信任我了，還有誰能相信我呢？那天晚上，我等同學們都睡著后，躲在被窩里借著電筒的光給您寫信，第二天我把信夾在作文本里，我想您一定能看到我的信，也一定明白事情的真相。其實，那天我沒有離開學校，而是躲在我班的教室后面，我想您看了我的信后，一定會來找我，把我帶回教室告訴同學們事情的真相。但是，您一直沒有來。老師，您知道嗎，那天我是多么的失望，多么的難過啊！我知道您已經不再相信我了，所以才騙奶奶離家出走了……”淚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當年廖宇軒的那一捆書。翻開廖宇軒的作文本，一張信紙掉了下來，信紙已經變黃，字跡也模糊了，但我還是看得清楚里面的內容。他最后寫著：“陳老師，我就在教室后面，如果你相信我，就把我帶進教室吧。”天啊！這里竟然藏著一個孩子所有的希望！當初在捆起他的書時我怎么就不順手翻一翻他的作文本呢？

我不知道廖宇軒是如何走進監獄的，但我知道他之所以有這段經歷卻與我有關。我犯了一個老師最不該犯的錯，我真的很后悔！如此一個誠懇善良的孩子，本來對生活、對人生已經充滿希望，卻因為我的粗心、淺薄和粗暴，讓他中途輟學并走上人生的歧途。若是當初我多一份細心、多一份耐心、多一份信任，也許就不會有那粗暴的一巴掌。正是因為那無情的一巴掌，摧毀了廖雨軒對我的信賴，也摧毀了他心中本已燃起的希望。更是因為那無情的一巴掌，讓廖宇軒失去了一段美好的人生旅程。要是沒有這封信，也許我就心安理得地把這一巴掌遺忘在過往的歲月里。如今，知道真相的我被記憶中的那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心里，烙在心上，成為我永遠無法忘卻的痛！

（責編 歐孔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