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東
[摘要]周人的“五土”觀念起源于遠古的五方觀念,既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文化概念,也是周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觀念和周人的分封制的產物。這一觀念以周王畿之地為中心,劃分四方諸侯,反映了周人的國土觀念。隨著兩周統治中心的轉移,“五土”觀念也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
[關鍵詞]周代;“五土”觀念;五方;變遷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2426(2012)11-0091-03
“五土”觀念是周人的重要文化觀念。它是周人分封制的產物,對當時的政治文化具有重要影響。但學界對周人的這一觀念極少關注,故不揣側陋,做一淺探。
一、周代“五土”觀念的文化探源
周人的“五土”觀念從古代的五方觀念發展而來。中國五方觀念的起源無疑是很早的。雖然文獻有缺,現存神話也都經過后人加工整理,至少《尚書·堯典》中還保存了傳說中帝堯時期的四方觀念:“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1]所記為帝堯時期根據春、夏、秋、冬四季的變化設羲和之官,分正四方,觀察日月星辰,以授民時。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判斷春夏秋冬之正的方法是根據二十八宿來判斷的,這是根據地球繞太陽公轉導致的天空的星位隱現變化為主來判斷四季變化的,輔助以物候、晝夜長短的標準,有太陽歷的因素,而非以月亮盈缺為標準的太陰歷。羲和分宅四方,帝堯居天下之中。說明這已經是四方觀念產生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其實,就天象而言,古人已經根據星位認為天帝居于紫微垣,為天之中,二十八宿分居四方環拱之,其實已經包含了東、西、南、北、中五方格局的觀念。《舜典》載帝舜即位的時候則是根據北斗星來判斷節候的:“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2]孔《傳》:“在,察也。”“璇璣”又作“旋璣”,與“玉衡”同為北斗七星之一,此外還有開陽、搖光等星。北斗星的斗柄春季斗柄直指東方,夏季直指南方,秋季直指西方,冬季直指北方,一年四季,周而復始,斗柄的指向成為季節的標志。這種方法自然也包含了四季與四方的觀念。又《舜典》:“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病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歸,格于藝祖,用特。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則帝舜時期的文化觀念和政治制度亦已帝王所居為天下之中,每五年按春夏秋冬四季順序,分別向東、南、西、北方巡守。顯然已經具備五方觀念。當然,到底是否有這種巡守制度和實踐,學界爭論未定。但至少可以反映出當時五方觀念的存在。而且,稍具二十八宿和北斗星觀察經驗者都自然而然會把四季、四方觀念聯系起來,而這對于古人來說不算知識,只能算基本常識。《禹貢》載徐州“厥貢唯土五色”。孔《傳》:“王者封五色土為社,建諸侯則各割其方色土與之,使立社。燾以黃土,苴以白茅,茅取其潔,黃取王者覆四方。”孔《疏》:“王者封五色土以為社,若封建諸侯,則各割其方色土與之,使歸國立社。其土燾以黃土。燾,覆也。四方各依其方色,皆以黃土覆之。其割土與之時,苴以白茅,用白茅裹土與之。必用白茅者,取其絜清也。《易》稱‘藉用白茅,茅色白而絜美。《韓詩外傳》云:‘天子社廣五丈,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冒以黃土。將封諸侯,各取其方色土,苴以白茅,以為社。明有土謹敬絜清也。蔡邕《獨斷》云:‘天子大社,以五色土為壇。皇子封為王者,授之大社之土,以所封之方色苴以白茅,使之歸國以立社,謂之茅社。是必古書有此說,故先儒之言皆同也。”[3]《禹貢》是記載帝舜時期的貢賦制度之作。文中“錫土姓,祇臺德先,無距朕行”和“禹錫玄圭,告厥成功”保存了大禹治水成功,帝舜對大禹分封以國土,因生以賜姓、命氏、祚胤之事的記載,并保存了帝舜對大禹告誡之言的殘存片斷。因而可以認為帝舜之時徐州貢奉五色土、分封五方諸侯為史實。又《逸周書·成開解》:“地有九州,別處五行”,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引陳逢衡說:“五行,謂土在中央,木在東,金在西,火在南,水在北,故曰別處。”又引朱右曾說:“冀、并,水也;幽、兗、青,木也;荊、揚,火也;豫,土也;雍,金也。”[4]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五行:謂東、西、南、北、中五方”。[5]說明五方觀念早已有之,周人承用之而已。
二、周初對五土的經營與周初的“五土”觀念
周初經營五方之行動表明了周初的五土觀念。據《逸周書·世俘解》:周武王伐紂滅商以后,紂黨之各方國來伐,“太公望命御方來。丁卯,望至,告以馘、俘。戊辰,王遂御,循自祀文王。時日,王立政。呂他命伐越戲方。壬申,荒新至,告以馘俘。侯來命伐靡集于陳。辛巳,至,告以馘俘。甲申,百弇以虎賁誓,命伐衛。告以馘、俘。”[6]孔晁《注》:“太公受命追御紂黨方來”。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來方,東方小國,紂黨。”下文“戲方”、“靡”、“陳”、“衛”,黃懷信并以為“紂畿內諸侯”,潘振云《周書解義》以為“衛,邑名,在朝歌之東。”則這一段文獻記載了周武王滅商后向東征伐的史實,為其經營東土之軍事行動。《逸周書·世俘解》又載:辛亥至乙卯,舉行了周武王登基、告廟等一系列活動和儀式后,“庚子,陳本命伐磨,百韋命伐宣方,新荒命伐蜀。乙巳,陳本(命)新荒蜀、磨至,告禽霍侯。俘艾佚侯小臣四十有六,禽御八百三(百)兩,告以馘、俘。百韋至,告以禽宣方,禽御三十兩,告以馘、俘。百韋命伐厲,告以馘、俘。”[7]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認為“磿”、“宣方、“蜀”、“厲”皆為方國名,“霍”為“商所封諸侯,國在今山西霍縣西”,并引李學勤說認為磿在山西永濟北之歷山,“蜀”“實乃荀地,在今山西絳縣”。又據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宣方”在今山西垣曲縣東南。諸地皆在今山西,可知這一系列行動是周武王經營北土的軍事行動。又據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厲”在今河南周口市鹿邑縣東,司馬遷《史記·老子列傳》載老子籍貫“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則厲在今河南鹿邑縣,百韋伐厲,是征伐南國的一次軍事行動。《禮記·樂記》:“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8]說明周武王滅商之后曾向南攻略,則“南國”亦成為周之“南土”。《逸周書·世俘解》又載:“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國九十有九國。”可知,周武王滅商后曾向四方原屬紂之方國征伐攻略,占領大片地區。
《逸周書·作雒解》載周武王去世后周公旦營建成周、經營中土、并以五色土分封諸侯之事:“周公敬念于后曰:予畏周室克追,俾中天下,及將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以為天下之大湊。制郊甸,方六百里。國西土為方千里,分以百縣。縣有四郡,郡有四鄙。……乃設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與食。諸受命于周,乃建大社于周中。其壝東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驪土,中央疊以黃土。將建諸侯,鑿取其方一面之土,苞以黃土,苴以白茅,以為土封,故曰受則土于周室。諸受命于周,乃建大社于周中”,[9]所載與《禹貢》所載及孔《傳》、孔《疏》合,反映了周初統治者經營五土之史實。此時“中土”已是橫跨從鎬京一帶到雒邑周圍方圓千里的廣闊地區,四方諸侯則分布在東到大海、西至甘隴、北抵河朔,南跨江淮的廣大地區。
西周前期文獻有時言及“四方”,《尚書·康王之誥》:“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訓厥道,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樹屏,在我后之人。”建侯樹屏,意指分封諸侯、建立屏藩。其云“四方”顯然也是以王畿之地為天下之中亦即中土,“四方”系與王畿相對而言,實際上也是五方格局下的“五土”觀念的反映。
三、西周后期的“五土”觀念
《詩·大雅·韓奕》:“奄受北國,因以其伯。”此詩載西周后期韓侯娶于周、周宣王命韓侯為北土之伯的史實。據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西周時期,韓在今山西河津市東。“北國”即“北土”、“北邦”。《詩·大雅·崧高》:“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登是南邦,世執其功。……我圖爾居,莫如南土。……往近王舅,南土是保。”據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謝在今河南南陽市東南,南陽與唐河之間。與“南土”相對者為“南國”、“南邦”。“南國”、“南邦”皆周南土之地。[10]故“五土”、“五方”亦可稱之為“五邦”。[11]
《詩·大雅·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惠此中國,以為民逑。……惠此京師,以綏四國。……惠此中國,俾民憂泄。……惠此中國,國無有殘。”毛《序》:“《民勞》,召穆公刺厲王也。”此“中國”與“四方”對舉,“京師”與“四國”并言,則“中國”即“中土”[12]。此時“中土”仍指從鎬京到雒邑跨陜西河南的王畿之地。
至西周末期,“五土”的名稱和地域板塊概念還繼續使用。《國語·鄭語》載周幽王八年(前774年)王室太史史伯謂王室司徒鄭桓公曰:
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滕、薛、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則皆蠻、荊、戎、狄之人也。[13]
史伯之說雖然只說“南”、“北”、“西”、“東”四方位名稱,而沒有使用“南土”、“北土”、“西土”、“東土”的概念,但從其所舉之國來看,亦皆指各方地域而言,加上王畿之地,實亦言“五土”。其大致以今河南南部、湖北北部之地為南土,以今河北、河南北部等地為北土,今山東及河南商丘之地為東土,山西之地為西土,與周宣王時期稱山西之地為“北土”明顯不同。
四、春秋時期周人的“五土”觀念及其變遷
昭九年《左傳》載周景王《讓晉率戎伐穎書》,明確提到了“西土”、“東土”、“南土”、“北土”四土,并各舉其地域之國,反映了春秋時期的“五土”觀念。其文曰:
我自夏以后稷,魏、駘、芮、岐、畢,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巴、濮、楚、鄧,吾南土也;肅慎、燕、亳,吾北土也。[14]
則周景王十二年(前533年)時,以今山西南部、陜西關中之地為其“西土”[15],以今山東之地為其“東土”,[16]以今重慶、湖北、湖南、河南南部等地為其“南土”,以今河南北部、河北、北京、東北遼吉等地為其“北土”。可見,春秋中期周人承襲了西周時期的“五土”地域板塊觀念,但對于“四土”地域范圍的認識已與西周后期末期不同,這主要是因為周室東遷,統治中心變化的緣故。未言中土,此時中土的王畿之地只包括今河南省洛陽及其周邊地區,實際上還是“五土”的觀念,只是所指地域范圍有所變化。春秋末期以后的文獻不再見周王朝關于“五土”的相關言論,蓋春秋后期雖已是“禮樂征伐自大夫出”的時代,各國還承認周天子的共主地位,周天子有所求,各國也還能夠盡力幫助。魯昭公末、定公初以后,各國不再應周室之求,周室亦無法再視各諸侯國為自己的“王臣”,視各國為自己的“王土”,再談“四土”已無意義。
可見,四方與五方觀念在很早的歷史時期已有,至遲虞夏時期已經與五色觀念相結合。至遲西周初期周人已經在此思想文化基礎上產生了“五土”、“五方”、“五邦”這些地域文化生態板塊概念,并在后世不斷被沿用。但“五土”具體所指地域則隨著天下大勢的變化而有所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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