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從2008年開始,一支由珠三角戶外愛好者組成的野外探險隊,深入西藏東部念青唐古拉山東段山區,進行了鍥而不舍的探索。他們屢屢翻埡口,穿峽谷,越冰川,目的只有一個:作為先行者,在人跡罕至的荒野之地,實地考察合適的線路,為后來的登山者和徒步愛好者提供參考……
在西藏東部的林芝、那曲、昌都地區交界處,念青唐古拉山向東逶迤。其間,隱藏著一座座壯美的雪峰和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山谷。長期以來,該地區鮮為人知,即使是最詳細的地圖,也沒有對這里留下過記錄。
早在2008年夏秋之際,我們就第一次涉足到這里,在工布江達縣的巴松措周邊地區做過一番考察。從此,我們制定了對該地區可能持續10年甚至更久的考察和登山計劃。考察區域也從工布江達縣,擴大到附近的嘉黎、比如、邊壩和波密等縣。
國慶長假前后,我們再次來到這里,從上次考察的終點——工布江達縣朱拉鄉崩嘎村開始,翻越措拉山口,進入嘉黎縣忠玉鄉依嘎村,然后返回離縣城不遠的巴達村。一路上,我們考察了眾多隱秘的山谷和雪峰,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想通過考察和記錄,來幫助更多的旅行者走進這個秘境。
一番艱苦的攀爬后,我們終于來到了高地,看到了卓朗措:湖面平靜,微泛漣漪,湖水下泄后,形成一路跌水,在山谷間侵蝕、深切出一道細長的峽谷。
9月27日傍晚,我們在崩嘎村東面的邦木塘牧場上建起了營地。天色已暗,為了深入了解周邊的山峰和進山線路,我們緊鄰著牧民的木屋和帳篷扎營。因為這里極少有外人進來,牧民們很好奇,熱情地接待我們。幸好身著喇嘛服飾的牧民旺扎,年輕時曾在山南邊防團當過兵,會講一些漢語,否則大家只能相對而坐,比劃手勢了。
旺扎聽說我們要前往牧場以東的卓朗措,連忙擺手阻止,說那邊根本沒有路。但我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資料,說在2005年有兩個瑞士人為攀登海拔6550米的秋其波峰而到過那里。旺扎的兒子丹增尼瑪也告訴我們,說自己當年就為瑞士人做過背夫,可以帶路。看我們態度堅決,旺扎也就同意了。
次日一早,晨霧還縈繞在半山腰,我們便輕裝出發。從地圖上看,卓朗措與營地的直線距離只有3公里,但我們意識到此行的路途可能很艱險,因此設定了返回時間:到下午兩點,無論走到哪里,都必須返回。
前行不遠,在兩山夾峙的一個凹口,一條轟隆作響、水量充沛的瀑布奔騰而下。我們需要先繞上瀑布旁邊的山頭,才能進入通往卓朗措的河谷。
一段急促的上升之后,我們站在了瀑布一側的山頭上,俯瞰著邦木塘牧場。牧場的南側,是一座金頂灰墻的寺廟——哈巴貢巴,牧民旺扎算是那里半修行、半居家的喇嘛。休息之后繼續向前,一路過溪澗、翻碎石坡、凌絕壁,走著走著,路徑就消失了,我們這才明白旺扎說沒有路是真的。好在知道要去的方向,一心想目睹卓朗措和秋其波峰的真容,路自然就在腳下延伸。
后半段線路,主要是沿陡峭的石壁、碎石坡和草坡連續上升,沒有明顯的路徑,我們可以自由發揮,但必須格外小心,因為石壁上的落腳點窄小,稍有不慎就會滑倒。可能是由于疲憊的緣故,我在碎石堆和濕滑的路面上趔趄摔倒,好在控制住了身體的平衡,才沒釀成大礙。一番艱苦的攀爬后,我們終于來到半山腰的一個稍平的高地上,看到了卓朗措:湖面平靜,微泛漣漪,湖水下泄后,形成一路跌水,在山谷間侵蝕、深切出一道細長的峽谷。
秋其波峰的南山脊,有一半露在我們面前。從山脊的形態上看,那里不是攀登的最佳方向:兩條綿長的冰川匯合后,夾雜著灰黑的碎石和石屑伸入卓朗措,湖水混入了太多的雜質而顯出灰綠的顏色,不太澄凈。這樣的路況根本不適合于推薦給后來的登山者和徒步愛好者。
佇立在海拔5400米的措拉山口,兩側山谷、峰巒連綿,讓人頓感天地洪荒的蒼涼,又心生豪氣——這一生總要不斷追尋這樣的高度,來擴展自己的生命寬度。
最初制定的計劃,是徒步翻越北面的羅切拉山口,然后去到依嘎村。我們來到邦木塘牧場后,了解到其實附近的羅瓊拉山口距離更短,于是改變了計劃,決定從此處翻山過去。一夜雨雪過后,山口一片茫茫白雪,掩蓋了路跡,我們不得不再次變更計劃,聯系上巴松措景區,要來一輛四驅越野車,翻越附近娘蒲鄉的措拉山口,前往嘉黎縣城,再沿易貢藏布上游的哈仁曲和尼都藏布兩條河谷,到達依嘎村。
措拉山口是唐蕃古道途經之地。在318國道邊的太昭古城向北轉入娘蒲鄉,沿途多座可見或坍塌或完整的碉樓,河谷的臺地和山丘上,建有幾座寺廟。道路一側的山峰頂部,早已風化成了形態各異的嶙峋造型。我們一路打聽,然后跟著路邊的電線桿走,峰回路轉之后,終于在河谷盡頭海拔4600多米的山坡上,看見了一個小村:蒼茫天地之間散落著30戶人家。
砂石路在村口一分為二,其中一條路向上,以“之”字形爬滿了山坡。滿眼是破碎的巖石山脊和鋪陳而下的礫石坡,這種荒涼、滄桑的感覺,讓人仿佛置身于外星球。雖然這是連接工布江達和嘉黎兩縣的交通要道,但路況卻很糟糕,需要不時下車搬石頭、修整路面或推車。隔著一條河溝,對面泛黃的高山草甸上,有一條通行人畜的路跡可以依山而下,想必那就是唐蕃古道和茶馬古道分支的舊路。
在越野車爬升的途中,我們深感這是一條頗有挑戰性的越野自駕和測試線路,非常值得推薦。海拔5400米的山口,是炸山取石后形成的凹口,佇立其上,兩側山谷、峰巒連綿,遠處有白雪覆蓋,河流蜿蜒,讓人頓感天地洪荒的蒼涼,但同時又心生豪氣——這一生總要不斷追尋這樣的高度,去擴展自己生命的寬度。
下山之后,遇到一場驟雨,天空由遠及近,半邊晴朗半邊云雨。倏忽之間,波光瀲滟的阿扎措就呈現在眼前。此時,雨已停,但白茫茫的水霧還漂浮在湖面。和巴松措一樣,這里的湖水也像玉石一般變幻著顏色,陽光漸漸驅散云霧,不知名的水鳥落在湖面上游動。這一刻能享受她的靜美的,恐怕也只有我們幾人了。我們原本在3年前就計劃來這里,以巴松措為起點,以阿扎措為終點進行探索,今天總算如愿以償。如果再有機會,希望能在湖邊露營,與其相伴一夜。
不久,我們抵達了嘉黎縣城。這座縣城坐落在阿扎措湖尾不遠處,于1989年遷址而來,選址似乎暗合傳統風水學的說法:背靠一座一百多米高的魚山,此山北面和東面各有一個小湖,西面隔著一片沼澤草甸而相望的阿扎措,縣城為三湖環繞,群山圍聚,若不是偏居在海拔4500米的藏東一隅,肯定早已揚名海內外。
如我們所愿,秋其波峰、6620峰和6252峰依次露出真容。我們的右側是依嘎冰川,冰川之上的山峰或如金字塔,或如筍尖,險峻雄奇,至今無人涉足;左側是乃朗峰那綿長、高聳的西山脊……
休整一夜之后,驅車離開嘉黎縣城。順著哈仁曲而下,高原河谷地貌漸漸收縮成壁立千仞、夾江對峙的峽谷風光,兩岸植被也從漸黃的草甸依次過渡到青、黃、褐色相間的灌木叢,再過渡到蔥綠的高大針葉林。3個小時之內,我們就從入秋的草原跌落到生機盎然的原始叢林。大家正在拍攝奔騰跌宕的河水時,突然看見了幾只在河邊飲水的鹿,興奮得大呼小叫,它們警惕地觀察著我們,彼此對望了一會兒,見我們賴著不走,它們就慢步隱匿到對岸的密林中去了……
從嘉黎到忠玉的半天時間,海拔下降1000多米,因此哈仁曲在進入峽谷地段后水流湍急,在河道上頻頻形成跌水。起初我們還想今后到這里漂流,但在峽谷后段,看到那連續跌水激起的水霧和咆哮般的回旋急流后,便頓失信心。忠玉的大峽谷景觀,在整個藏東獨一無二,地貌、民俗更接近林芝的工布地區,所以歷史上忠玉鄉曾歸屬波密管轄。根據路邊的碑記,嘉忠公路已竣工一年多,但在雨季,時有塌方和泥石流發生,而在其他季節,還是值得喜好險遠之地的旅行者深入,一探究竟。
在忠玉稍事休息,我們沿著尼都藏布而上,在暮色中到了該鄉的第十一村——邦達村,到路邊尋了一戶人家住下。前面的路斷了,車輛過不去,次日,男主人索朗旺堆作為向導,帶我們徒步去依嘎村。依照手上的地圖,我們先去了依嘎村北部的塔弄措,沿著村子后面瀑布西側的山徑,在原始森林中爬升。這一次我們突然明白,為什么進山的路通常都在瀑布附近——選擇水路的出口作為進山入口,可以確保正確的方向,同時也更省力。
當晚,我們在塔弄措附近牧場的木屋宿營。這個時節,村民們都下山了,山谷里空無一人。圍坐在木屋里的火塘邊,燒著磚茶閑談,外面萬籟俱靜。第二天打開屋門,一夜雪落無聲,大地已成雪國,還下了一陣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沖鋒衣上,憑著經驗和雪中偶爾可辨的路跡,我們自行向塔弄措踏雪而去。來到湖邊,只見濃霧依舊籠罩著益西多吉這座巨大的山峰,偶爾露出來一線山脊。從地圖上得知,其南側冰川在很短的直線距離內,竟有1000多米的落差,可以想象這條呈V字形的冰川俯沖而下的壯觀景象。
依嘎村后的半山腰上有個平臺,可以俯瞰河谷對面的依嘎冰川以及冰川頂部的幾座山峰,于是我們就地扎營,坐等天氣好轉。如我們所愿,次日上午,高空的云層果然漸漸淡去,秋其波峰、6620峰和6252峰依次露出真容。我們的右側是連綿數公里、落差近2000米的依嘎冰川,冰川之上的山峰或如金字塔,或如筍尖,險峻雄奇,至今無人涉足;左側是乃朗峰那綿長、高聳的西山脊,向上走一段,即可看見乃朗峰頂和北側冰川下的湖泊——吉翁措。下山后,我們到依嘎冰川的末端觀察上冰川的線路,只見冰川末端直接深入尼都藏布上游的河道,河水在這里跌落,形成一個小瀑布,通往河谷上游的路繞行到一面山崖頂部。考察到這里,我們基本上確定:不久的將來,我們肯定會回到此地選擇一座山峰攀登。
返程途中,正待進入白雄村,從南面山谷入口處突然露出一座雪山,隨著視線的前移,后面又出現一座,然后是第三座、第四座……當我們走到村口的木橋時,壯觀的一幕出現了:幾座白雪皚皚的山峰一字排開,起初還是平緩的雪坡和圓潤的峰頂,待到最遠處的山峰出現,倏忽一下就變成了陡峭的雪壁、堅硬的棱線和如矛尖刺破蒼穹的主峰。這是一座渾身洋溢著力量的山峰,冰冷中透著柔美,堪比南迦巴瓦峰和卡瓦格博峰,當地村民稱之為“卡龍”,與附近的山峰合稱為“卡龍三兄弟”。我們見過其芳容后,雖心馳神往,卻只能按捺住,留待下次再來。但卡龍的出現,似乎暗示著我們必將重返此地。
走回邦達村的最后一段路上,天已黑了。在經歷了一天的興奮和多次往返的行程后,身體非常疲憊,機械地拖動著雙腿,希望再拐過一道彎后,就到達村子,吃上美味的晚餐。月色很美,影影綽綽地照著腳下的路,尼都藏布的河水在夜晚流得格外響亮,一路嘩啦啦或轟隆隆地陪伴著我們。
從很遠處,就能看見巴松洛則這座峰頂猶如半截碉樓的塔峰,其東是洞措,湖邊環繞著卡加喬、馬納綽和6088等山峰;其西是扎索措,湖邊聳立著6146和6066等山峰。
當你想離開的時候,一切都變得快起來。我們搭乘村里小賣部的送貨卡車離開,沒有座位,只能在車廂里顛簸,有時整個身子都彈跳起來,再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好在360度的全景視野值得這番辛苦,我們雖是原路返回,卻看到了一些來時未曾留意的風景。路上遇見一隊剛出發就開始磕長頭的村民,而我們對這個地區的持續探索,同樣也是磕長頭之旅的開始。
卡車司機是達孜村人,恰巧那里也是我們想去的地方,晚上就住在他家。次日爬上后山,可以看見被山巒遮擋、只露出頂峰的卡加喬和馬納綽,這兩座山峰很相似,像雙手合十的手掌,被村民們視為神山。我們請司機的妹夫明瑪做向導,騎著摩托車繞到巴達村附近的南部河谷,去探尋那里的未登峰。
巴達河谷內又分出幾個河谷,其盡頭大多有冰川融水匯集而成的湖泊,湖泊四周簇擁著幾座山峰,這算是念青唐古拉山東段的自然地理規律。在河谷中最后一個居民點尹隆多的東南,就是當地的神山巴松洛則,從很遠處,就可以看見這座山峰的頂部猶如半截碉樓的塔峰,其東是洞措,湖邊環繞著卡加喬、馬納綽和6088等山峰;其西是扎索措,湖邊聳立著6146和6066等山峰。
高原上,日光明晃晃地照著空靈的山谷。曾有幾撥外國登山者來過這里,登頂了附近的幾座山峰,但西藏廣袤的大地上,像這樣只為當地人和極少數外來者所知的山峰、山谷太多了,如果我們讓腳步走得再遠一些,就可以讓它們及其所屬的雪山湖泊和風土人情為世人所知。
我們先后3次考察過這個地區,在地圖上串聯起來的線路,如蜘蛛織網一般延伸著,我們還將投入更多的精力和熱情去繪就這幅探索地圖,而這片山河的回饋也是巨大的:如果你虔誠、堅定地深入隱秘之地,那么它自然就會對你袒露更多的美。我們希望能更深入、更全面地認識這個地區,并留下文字和影像記錄,與朋友們分享自己的經歷。正如我們發表在《環球人文地理》2010年第3期上的文章《藏地的阿爾卑斯山區——念青唐古拉山脈東段山峰考察記》所言,該地區必將成為“中國的阿爾卑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