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帥

前三季度GDP同比增長7.7%,第三季度GDP增長7.4%,今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長明顯放緩,近期增長數字更創下14個季度以來的新低。
那么,本輪經濟放緩的原因何在?各方給出的解釋不外乎海外需求不振、周期性下滑、市場化改革不到位等。
面對《英才》記者,中歐國際工商學院許小年教授直言:“要把中國經濟的放緩,放到中國社會總體的轉型過程中來考量。為什么改革開放帶來的30年高速增長勢頭正在衰減?其中確實有很多是因為改革不到位造成的,但是這還不能完全解釋當前的一些現象。我們必須看到為什么改革不到位?改革到位就可以嗎?恐怕還是不行。因為支撐市場經濟運行的制度體系尚不夠健全。”
在經濟和政治體系之間
在許小年眼中,中國過去30年的發展是在大的制度框架不變的前提下進行的。現在僅僅通過經濟改革,所能發揮的潛力已經基本耗盡。他認為,應該讓經濟與社會并行發展,“大的制度體系如果不變,我們民族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恐怕都會受到阻礙。”
如何避免這種阻礙的發生?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長秋風表示:“許多經濟問題都有很深刻的制度背景,必須通過制度改革才能有比較合理的安排。”
“正如哈耶克指出的,個人自由、政治民主和市場經濟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體。”談到改革的方向,許小年把這句話重復了兩遍。“哈耶克告訴我們,為什么只談經濟最后會是很危險的。”
在接受《英才》記者采訪時,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科高等研究院院長高全喜對所謂“三位一體”做了解釋:“比如,中國傳統計劃經濟中的國家計經委等體制,就會阻礙個體的自由創造,阻斷市場化調節、生長、繁榮的過程。在那種制度下,個人和企業(包括國企)都缺乏自主性,都被政府的計劃管得死死的。而商品的流通、產品的多樣化、技術的升級,都需要依靠自主性才能實現。”
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開始擺脫人人磨洋工的僵化體制,市場經濟得以萌芽、生長。但30多年后,不斷壯大的市場經濟又遇到了新的煩惱:“市場經濟要求是一套法律規則,規則經濟,能夠自由公平地買賣,這就需要法治來保障。法治約束的應該是市場上的所有參與者,最重要的是約束政府公權力。政府不應該參與市場競爭,而是為國企、民企、外資提供一套保證公平交換的法律制度環境。這樣下去,中國的改革過程便會逐漸從經濟擴展到社會、法治、憲政領域。”在高全喜看來,中國改革的歷程,恰恰是哈耶克思想體系的印證。
“這也就是哈耶克偉大的地方。”在許小年看來,哈耶克不僅是經濟學家,還是制度學家、政治倫理學家,是一位涉獵廣泛的學者。“在經濟和政治體系之間、在經濟和社會倫理之間,都是有關聯的,必須把它作為一個整體來分析。”
為中國經濟轉型提供理論支撐
如果說從市場到法治體現了哈耶克的廣闊,那么對計劃經濟的批判則反映了哈耶克的深刻。秋風坦言:“過去30年的中國經濟史是一部市場力量與作為20世紀遺產的計劃體制的斗爭史。當然,斗爭有進有退。現在,計劃體制的某些外殼并沒有完全消亡,還是很強大的,相應的弊端仍然存在。”
談到作為20世紀遺產的計劃體制,秋風特別澄清:“很多人以為政府深入干預經濟是中國的傳統,實際上這是一個完全的誤解。計劃經濟的建立發端于20世紀中期,中國的農民們天然地都是自由市場主義者。”
他提醒大家注意這樣一個現象,“在人民公社之后,發生過好幾波反集體化的浪潮。一邊是政府用強制性權力建立計劃體制,另一邊是農民不斷地要退出計劃體制,退社風潮是自發回歸市場經濟的行為。這說明,哈耶克所說的自發秩序的力量始終在發揮作用。”
1992年之后,決心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道路的中國市場化改革持續推進,哈耶克在中國的地位快速提升。“因為他的理論解釋了為什么計劃經濟效率低,為中國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提供了一套完整、系統的理論支撐。另一方面,中國在上世紀80年代的改革中也摸索到一些自己的經驗,如計劃的盲目性、政府功能過于強大、個人與企業缺乏自主性,所以要繼續開放市場、擯棄計劃經濟,這些經驗正好與哈耶克的理論是吻合的。”高全喜解釋了哈耶克進入中國的前因后果。
當然,計劃與市場之爭在中國遠非如此簡單,實際上很多人現在還在迷信計劃,所以會有20年前的南方談話一錘定音。恐怕也正因此,許小年幾乎不厭其煩地通過《英才》記者公開解釋哈耶克的觀點:“他第一個指出計劃經濟的主要問題是信息問題。現代經濟中需求和生產兩方面的信息都是復雜多變的,政府計劃者根本不可能掌握分散在每個消費者和企業中的信息,所謂實現資源最優配置的計劃只是一廂情愿。信息的分散性決定了有關資源配置的決策也是分散的”。
隨著數學工具和計算機網絡技術的發展,又有人提出通過這些足夠強大的技術手段,中央計劃者就可以掌握相關信息。針對此類辯解,許小年回應:“哈耶克早就回答過:就是用再強大的計算機也白搭,因為這根本不是技術問題。”
許小年解釋,政府計劃者在制定計劃時,關于消費者需求和企業成本的信息都已經假設存在了。其實,這些信息只有在消費者體驗過程和企業提供產品的過程中,才能被逐漸釋放。沒有市場交易,這些信息永遠釋放不出來。假設蘋果要推出一款手機,問消費者“你愿意付多少錢?”消費者根本無從回答。因為他根本就沒用過!只有消費者接觸了手機,不停地把感受用貨幣符號量化表達出來,也就是價格,蘋果公司觀察到這個價格,才能計算怎樣生產利潤最大。所以,地里的莊稼還沒長出來,收割機再強大都沒用。政府計劃者在失去了成本信息、需求信息后,就是一個沒有眼睛、沒有耳朵,只掌握權力核武器的怪物。
秋風則從人類思想史的角度分析:進入20世紀,有這樣一種思潮興起,即要把整個社會推倒重來,比如俄國的計劃經濟嘗試、五四運動的激進反傳統等。“哈耶克認為這些現象都是迷信理性的產物,認為靠事先計劃可以打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因為對迷信理性的反對,哈耶克對傳統持肯定的態度。秋風也因此提出一個觀點:“中國過去30年的改革歸根到底是對傳統的恢復,是普通民眾自發地回歸傳統所帶來的制度創新,也就是說我們的制度創新實際是制度回歸。”
爭議學者
1899年,哈耶克出生在維也納一個學術氣息濃郁的家庭。1918年他進入維也納大學攻讀經濟學,后來參與了20世紀30年代有關計劃經濟可行性的大論戰,并出版《經濟學與知識》、《通往奴役之路》等著作,系統剖析計劃經濟的各種弊端。二戰以后,哈耶克的研究領域又向法律、哲學、政治學等擴展,并在1974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除了信息問題,哈耶克對計劃經濟的激勵、倫理弊端等也進行了深刻分析。正如許小年對《英才》記者講解:“計劃經濟里,決策的成敗跟個人利益是脫鉤的。特別是企業,經營好壞跟經營者沒關系,這就使決策質量大大降低,政府的計劃也得不到很好的執行。這樣,政府計劃者就不得不采取強制性措施,用軍隊、警察、官僚來監視所有企業甚至個人,督導執行,不執行就嚴厲懲處。所以哈耶克說:計劃經濟是通往奴役之路。”
但是近些年,很多人開始質疑哈耶克,認為他反對政府對市場進行干預,鼓吹弱肉強食,這種質疑甚至牽連到國內一些市場派學者。許小年對此不以為然:“沒有任何一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說市場經濟可以不要政府的。亞當·斯密在《國富論》里明確講了政府在市場經濟中的職能是什么:第一是界定和保護私人產權,第二是提供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其他的則不需要政府。哈耶克的觀點也是如此。”
秋風也澄清,哈耶克不是無政府主義者,甚至他認為大政府也是可以接受的,關鍵是政府的權力要受到正義規則的約束。“哈耶克在他們奧地利學派內部也經常被批評不徹底。中國輿論界一般都認為哈耶克是市場原教旨主義者,但在美國有很多真正的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卻在批判哈耶克,這實在是很吊詭。”
對于這種質疑本身形成的原因,高全喜有著深刻的剖析。“哈耶克理論針對的是西方當時的福利國家化傾向,老百姓都不干活了,財富創造的活力被削弱了,他反對這個。但是由于他集中于批判福利過度,偏重個人創造、自由、財產權等,因此,就難免忽視了平等訴求。”
而恰恰是平等訴求成為近年中國社會的一個核心矛盾,媒體、學界、普通民眾等各方輿論在此膠著不休,“郎顧之爭”、貧富差距、灰色收入等議題在互聯網上此起彼伏,各方爭議直指尚不完善的市場化改革,甚至一度延緩了中國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另一方面由于政府職能轉變有所滯后,強化了對市場的干預,本來該提供的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沒有及時到位,老百姓對這方面的訴求也非常強烈。這種背景下,對哈耶克個別觀點的質疑演變成了對哈耶克的整體質疑。
“哈耶克理論的前提是存在著一個成熟的法治憲政社會,這種情況下很少會產生基于公權力以及權貴資本主義式的掠奪性的貧富懸殊問題。而中國正是因為市場化改革尚沒有到位,向法治社會的轉型還沒有完成,才產生了這些問題,以至于很多人認為哈耶克有點兒自由主義絕對化,強調富人的利益。”高全喜提醒說,“西方是吃的太飽了,中國現在是太瘦,正好相反。其實,我相信哈耶克不會反對政府提供適當的公共服務以及公正的福利政策。”
當然,中國市場化改革中出現的問題還要靠深化政治體制改革來解決。正如高全喜所說:“中國需要進一步完善法治、憲政等與市場經濟配套的社會與政治體制,對權力進行必要的約束,建立一個真正自由公平的市場經濟,老百姓的訴求自然會得到滿足。而要達到這些,就必須邁過哈耶克提到的一系列制度變革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