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



下午去人民廣場和朋友喝茶,離約會的時間還早,我決定去博物館再看看上個星期沒有來得及看的中國雕塑展。我一直很好奇,中國的雕塑到底有多高的水平呢?什么樣的作品可以在這個舉世聞名的博物館展出?我可憐的一點歷史和藝術知識早就還給了老師,今天,一定要好好看一看。
幽暗的展館,一座座泥塑或者石雕多是有關佛教的題材,菩薩或者釋迦牟尼,我信步看過去,精美的紋飾,圓潤的體態,流動的衣袂,想起“吳帶當風”,也許就是這種味道吧??赡苁侵袊臀鞣降袼苤小拔难邸辈煌?,西方講究骨骼,曲線,肌肉,明暗,表情是否逼真,這些在中國的雕塑上體現并不強,一點點看下去,大體感覺西方和東方雕塑的區別如同工筆和寫意山水的區別。水墨畫中最強調的“氣韻生動”,在這些雕塑里都可以感覺到,寫意的手法比比皆是,尤其是面部,眉宇間,嘴角,酒窩,臉頰的弧度,是一種大寫意,這種大寫意的手筆里氤氳著慈悲的韻味。
當我在一尊最美麗的雕像邊上拍照的時候,一個保安過來,熱心地介紹,這是白玉質地的唐朝雕塑,有“中國的斷臂維納斯”之美譽,是可以和西方那些著名的圣母女神媲美的珍寶。“你從這個角度看……”他一臉的誠懇熱情,我特別能體會他的心情,一個熱愛美的人,他是急切地想把所知的全部施之于人。我曾經和他一樣,當年我講解景點的時候恨不得把我所有知道的都講給我的聽眾,讓他們涌起和我一樣的熱愛,那是一種完全跟職業無關的情感,是真的熱愛!我隨著他的視線,他推薦的角度去欣賞,果然不同尋常。他講了幾個我喜歡的雕塑的獨特美,讓我對中國的雕塑生出一種深深的敬意來。
百余件作品,唯有幾件青銅的保存完好,其他的遼代宋代唐代石雕泥塑都有缺損,缺胳膊斷腿比比皆是,可以想見,它們經歷了多少災難和毀滅之后,才能于現在重見天日,那應該是一部宗教的血淚史,弘揚,毀滅,起起落落。在中國的過往,是尊重美的,否則那些美麗的詩詞繪畫難得以很好的保存,可是蘊含宗教意義的這些雕塑就不同了,隨運動和上層的好惡而隨波逐流,或被諂媚,或被毀滅。記得2010年在世博會法國館,羅丹的幾尊雕塑完好無缺地展出時,我除了贊嘆更多的是羨慕,羨慕人家可以有這么好的藝術作品流芳百世,那可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今天,當我站在這些極具東方魅力的中國古代雕塑面前的時候,內心里發出了深深的嘆息,這些精美的雕刻,沒有哪一筆會比西方的差,沒有哪一個曲線不是那么美,尤其是一尊唐代的菩薩像,她半跪半蹲,頭戴高冠,以扭花紋飾纏以瓔珞,項部也是同樣花紋的裝飾,面色豐腴俊美,微微頷首,神情恬淡,身上霞帔絲滑輕盈,如流水般柔順,狀如蘭葉的筆法來刻畫衣裙的飄舉飛動之態,這樣的表現,是受了唐代繪畫祖師吳道子風格的影響的,這個偉大的畫圣,也被歷代從事油漆彩繪和雕塑專業的工匠尊為祖師爺。他的畫風被再創造,吸收進雕塑的風格里,因為雕塑三度空間是立體化,比繪畫更強調存在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雕塑比繪畫在技法上要求更高,給人的視覺沖擊也更強,所以我覺得這尊菩薩的藝術價值已經達到了巔峰的水準。
可是除了“唐代,菩薩”幾個字外,無一字記載誰是雕刻的作者,翻開中國美術史,也找不到一個有名字記載的跟羅丹、米開朗基羅齊名的雕刻家,那些造就了無數精美的石窟,塑造了無數傳神的宗教形象的人只被稱作匠人,沒有人會記起他們,也沒有人會記載他們,他們如同風中的草芥,早已淹沒在久遠的時光里。
默默無聞的人們啊,我不知道怎樣傳達我對你們的崇敬和尊重,你們造就的美的光暈在世人面前撩開神秘的面紗,每一刀,都有了一種巨大的能量,每一筆,都蘊含了無盡的深情。從這些精美的雕塑中可以看到,中國其實有多么悠遠的雕塑藝術歷史,而這些留存下來的,正是關于美的最有力的見證。刀光劍影里的英雄已成為薄薄碎紙里的幾顆漢字符號,而你們用思想和技藝造就的輝煌會輝映千秋,你們,也是中國的英雄,沒有人知道你們的名字,可是我看得到你們的樣子,你們的音容笑貌就印刻在這些雕塑里,你們的心境和造詣就印刻在這些石頭里,你們的靈魂早已融入了這些如今殘缺了的作品里。我看得到,你們劍膽琴心,周身散發著慈悲的光芒,從歷史照進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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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