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雨薇



從來沒有一個名字像龐中華那樣,在中國硬筆書法的舞臺上大放異彩、人盡皆知。
他的字帖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歷代中國中小學生習字的課本,他的硬筆書法講座曾掀起中國硬筆書法熱潮。龐中華這三個字,和那張印在各種字帖封面意氣風發的龐中華一樣,總閃耀著一個“光環”。
然而,在采訪時,我卻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龐中華——這位趿著拖鞋、穿著隨意的書法家,并沒有為我們的到來做太多準備,只說,我們簡簡單單,喝喝茶、隨意聊聊天就好。就這樣,龐中華三十年的書法人生在這初冬下午的時光中展開了。
向世界推廣中華文化
2011年11月18日,龐中華應邀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發表演講,推廣并教授中國書法藝術。在演講中,他向中國留學生和美國聽眾介紹了中國書法藝術源遠流長的歷史,展示了甲骨文、秦代小篆以及王羲之、顏真卿等人的書法精品,并現場用手風琴演奏介紹書法與音樂的關系。之后,龐中華又受邀到耶魯、哈佛等美國知名學府推廣中國書法文化。
令龐中華想不到的是,講座之后,美國竟然掀起了一股“中國書法旋風”:他所演講的大學紛紛成立了書法協會,美國書法家發起成立“美國國際硬筆書法家聯盟”,并推舉龐中華擔任聯盟主席……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今年3月底,聯合國總部也向他發出了邀請——到聯合國開辦書法班,為聯合國官員及工作人員教授漢字。
聯合國總部大樓屹立在紐約的東河側畔,是各國首腦開會議事的地方,龐中華說,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站在國際講臺上,近距離地用橫、豎、撇、捺讓聯合國官員及工作人員了解中國的文化。
然而,事情并不像看起來這樣美好。龐中華的學員雖然只有20多個,但卻來自十多個國家,基本上都不會說中文。“一個完全不懂英文的中國人,去教一群完全不懂中文的外國人,學習中國的傳統書法,實在是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龐中華苦笑。
對于做事認真負責的龐中華來說,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怎樣用最短的時間和最簡捷的方法,把這群不懂中文的外國學員引領到書法的坦途呢?龐中華苦苦思忖。
結果是,龐中華又一次打破了常規。除了準備教案,當天,他還特意帶去了一份報紙——上面登載了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在2009年中國農歷新年即將到來之際,親筆用漢字書寫的對中國人民的新年祝福賀詞:祝中國人民和全世界所有華人,新年快樂!
“潘基文的實踐證明‘書法傳播大愛這句話不是無中生有的。書法傳播大愛,也傳遞了中國人的友好。”龐中華向學員們解釋說,從潘基文的賀詞中,他讀懂了三點:首先,潘基文熱愛中國文化,練習過書法;其次,潘基文了解中國民俗文化,他選擇了中國人最注重的傳統節日春節;第三,潘基文懂得花最小的成本達到最好的效果。僅僅用了筆和紙,卻摸到了十多億中國人的心。
龐中華的開場白贏得了全場的掌聲和笑聲。但龐中華說,自始至終,他都充滿著危機感。他知道,如果沒有好的呈現方式,即使講完課效果也是白費,而且,在陌生的環境里,一切只能自己動手。
龐中華備課認真而又特殊,他決定先教學員用粗頭記號筆練習基本功,學習楷書的基本筆畫。“這種粗頭筆寫出的字近似毛筆字風格,以后會比較容易地過渡到毛筆的書寫。”龐中華告訴記者。
為了讓外國人有興趣、有成就感,龐中華對教學細節做了改進。在中國教點畫,順序是:點、橫、豎、撇、捺。在聯合國,龐中華則改作:橫、豎、點、撇、捺。因為學會一個橫,舉一反三就可以寫一、二、三,再學一個豎,就可以組合成:十、工、土、上、王、豐等多個字。龐中華像激勵孩子一樣激勵學員說:瞧,你多棒啊,剛學會兩個筆畫,就組成這么多字了,寫字多好玩呀!加上中國的漢字結構多是左右對稱的,稍加指點,學員就會寫了,興趣也跟上來了。
更能吸引學員興趣的是,龐中華在書寫每一個點畫時,都用音樂來伴奏。他用左手演奏手風琴,右手根據音樂的旋律和節奏書寫各種點畫線條,將書法中的每一根線條,都用音樂的符號來解釋。讓學員心暢神馳,愉快地學會書寫。除此以外,他還因地制宜,根據不同聽眾而選擇曲子,把快樂和中華書法一起傳播給了世界。
書法與音樂的結合,使學員們的熱情不斷升溫,龐中華的激情也被點燃,說到高興的地方,他開始采用“肢體語言”。寫一豎畫,他就做立正姿勢,再大喊一聲“立正”,告訴學員,豎畫要像立正一樣直立。就這樣,教室里充滿了歡笑和友情,學員們的進步非常快,龐中華雖然大汗淋漓,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快慰。
在聯合國的講臺上,龐中華以他的責任心和令人稱贊的表現,成為中國書法界的傳奇。然而,在龐中華眼中,讓中華文化融入世界主流社會,遠遠不是幾場熱情的演講能做到的。他說,一個人辦書法班,力薄身單,希望能有更多年輕朋友和社會團體共同努力,一步步、一點點的做。讓書法、漢字逐步進入外國人的課堂。
臺下十年功
不是書法科班出身,也不存在什么特別的秘笈,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讓這位曾經的地質勘探隊員走向聯合國的講壇?與其說他的今日有幾分是天時與貴人相助,不如說是因為其自身的善學、勤學。
憶起往事,67歲的龐中華滿是感慨:“我從未受過書法的熏陶和洗禮,既無家承,也沒有師教,在我二十歲之前,基本沒臨寫過一本字帖。30年來,每當我出席各種書法活動,登上講臺或電視屏幕,心里總涌動著一種莫名的情懷,一面是興奮激動,一面是自憐自嘆:這莫非是一場誤會,把我推上書法舞臺的聚光燈下。”
學生時代的龐中華曾夢想做個詩人,18歲時,他曾在《重慶日報》發表詩歌作品。“那是一個極左的年代,當詩人的愿望受到批判。有前輩告訴我,寫詩會犯路線錯誤,弄不好一生都完了。于是我選擇學習寫字,因為寫字不涉及意識形態,沒有當詩人那么危險。”龐中華回憶道。
從此,龐中華走上了書法之路。“文革”十年,龐中華作為地質勘探隊的一員在深山中度過,但他的行裝里,總少不了書本和筆,還有一部當年重慶生產的“長江”牌手風琴。他想盡辦法,從朋友和同事們那里借來各種各樣的書,讀后再用鋼筆將書中精辟的思想、名言和警句摘抄在小本里,一本又一本。讀書、臨帖、拉琴,地質勘探工作之余,這些龐中華所謂的“小事”陪伴他度過了青年時代許多孤寂的日子,同時也成為龐中華早期的硬筆書法實踐。
功夫不負有心人,1968年,龐中華寫出了他的第一本小書《談談學寫鋼筆字》。滿懷熱情的龐中華把一腔心血寫成的書稿寄給上海、北京等地的出版社,結果卻是處處碰壁。
除了退稿信,龐中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退稿信上寫著:龐中華同志,來稿收到,經研究不擬采用,請自行處理。”龐中華感慨道,信上只有‘龐中華3個字是手寫填上去的,“鉛印的退稿信像鉛一樣沉重、像鉛一樣冰冷,深深冷落了我這顆火熱的心。在那個萬馬齊喑,百花凋零的年代,沒有人會去關注一個深山地質隊員那微弱的呼喚。”
畢竟,是金子總會閃光。1980年7月,在文化界前輩江豐、文懷沙的關懷與提攜下,坐了十二年“冷板凳”的龐中華終于出版了《談談學寫鋼筆字》。不到兩個月,20萬冊銷售一空,出版社印了一版接一版,仍然供不
應求。
硬筆書法字帖風靡全國,慕名請龐中華演講的人也越來越多。從地質隊出來的人要在大學里演講,龐中華感到非常緊張。但聰明的他想到了自己的手風琴——陪伴自己多年的手風琴居然派上了用場!就這樣,龐中華把他的書法和音樂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創造出后來紅遍全國的“快樂教學法”。龐中華的教育生涯也從河南大學的第一場演講起拉開了帷幕。
同時,全國各地寄來的信件像雪片一樣飛到龐中華手中,有提問題質疑、商討的,有鼓勵、贊揚的……
面對突如其來的的關注,龐中華既興奮又惶恐,并意識到自己必須重新充電。“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剛走出森林里的黑猩猩,突然抱著一面鏡子,看見自己的面容驚慌可笑。”他告誡自己,“我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地質隊員,只有不斷努力,否則將很快被時代遺棄。于是,他開始讀書法史、美學、哲學、人才學、教育學、教育心理學的書籍,并著手給國內報刊寫稿,宣傳硬筆書法。
1985年4月,龐中華辭去地質隊的工作,專心做書法教育工作。根據幾年來的教學經驗,他編寫系統的教材,到全國各地面授,參加各省的硬筆書法活動,并開始編寫各種版本的學生字帖、青年字帖、老年字帖、幼兒字帖,甚至一些地區、省市的專用習字課本、海外華文習字課本、寫字模具等等。據統計,到2010年已出版418種。
“80年代,有人勸我去做期貨、房地產。這事情我一點都不熟悉,我覺得我做不來,”龐中華自嘲“不識時務”,他對記者說,“我只做自己的小事情,做我熟悉的事情。”
日復一日,幾十年過去了。據非正式統計,龐氏字帖正規以及盜印的出版總量僅次于毛主席語錄,是新中國印刷史上排名第二的出版物。
龐中華仍然在自己的田地里默默耕耘。做他所謂的“小事情”——讀書、寫字、抄筆記、拉手風琴。雖是小事,龐中華卻做得認真,做得自得其樂。他說,就是這些簡單的小事,讓他能夠保持著一顆寧靜的心,即便是如此忙碌的今日,只要他坐在書桌前,心必定會沉下來。他感激在深山中的那段日子,那是最艱難的一段歲月,也是他一生最值得銘記的時光。
“其實,我就像一個鄉下老農民,經營那一畝三分地。在那里耕耘,播種,默默地觀察與試驗,改造自己的思路與方法。起初,我認為那里是一片沙漠;后來才發現,那里有一片待開發的沃土。”龐中華笑著對記者說。
平凡生活見真情
什么樣的方法是龐中華式的?恐怕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因為龐中華從不循規蹈矩,不斷有新的點子涌現。
這也許得益于魯迅先生。在采訪中,記者發現,龐中華是一個徹底的“魯迅迷”。像魯迅先生一樣,龐中華喜歡走自己的路。他說,模仿是學習書法的途徑,但一味模仿卻不能成為真正的書法家。如果你只知道模仿顏真卿、歐陽洵,就算臨摹的惟妙惟肖,頂多也只能算個臨摹高手,永遠也不能成為優秀的書法家。究其原因就在于缺乏獨創性。
對于龐中華來說,讀書最深的感悟是不當模仿者,龐中華說:“我如果沒有成為書法家,就算是個做大餅的,我也要做和別人不一樣的大餅。約束少,反而更好成長,只要群眾喜歡,又經得起市場的檢驗,有什么不可呢。”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書寫漢字的方式和態度已然發生了改變,但年過花甲的龐中華依然執著于他的硬筆書法事業,依然對文學情有獨鐘。
閑來,龐中常以打油詩與朋友往來,表現出他和友人之間淋漓暢快的友情。其中,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先生的一首打油詩這樣寫道:三十年前臨龐貼,手上老繭硬如鐵,枯枝當筆沙上練,至今想起心中熱。龐中華一看,樂了,打趣回復道:笑說莫言紅高粱,中華聊發少年狂。明朝我開拖拉機,高密城郊耕農場。播得高梁紅萬頃,定教莫言筆頭忙。
“那是一個‘大老農民,他不愛說話,但是對人非常好。”提到莫言,龐中華笑得更燦爛了。(龐中華向記者透露,最近,他們準備合作,將莫言寫的《小說九段》寫成鋼筆字貼。)
手風琴依然是龐中華的伙伴。龐中華告訴記者,最近他參加了前副總理李嵐清組織的“三高”愛樂之友交響樂團,并在北戴河、無錫兩地進行了兩次集訓匯報演出。“我們這個‘三高可不是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啊。”龐中華笑著說。
從少年的意氣風發,到中年后的平靜,睿智的龐中華對人生有了更多的感悟。“我很欣賞美國人做事的風格,直接,而且有效率。我想,人生應當有更多的體驗、激情和創造性,對待新事物應該有好奇心,不要墨守陳規。年輕人就是要上天入地,像孫悟空那樣,體驗新的事物、體驗不一樣的生活。還有,要做比生命更長久的事情。”龐中華笑著對記者說。
直到現在,龐中華依然不常使用電腦和手機。他希望自己能夠不被外界的喧囂和瑣碎打擾,專心做好眼前的事情。“追求熱鬧是我少年時代的事啦!那時候重慶最高的樓是九層,人們沒見過這么高的樓,都湊著看,我也想上去看看,這九層樓到底是什么樣子。現在呢,我喜歡安靜,我覺得與朋友在房間聊聊天,清茶一杯,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幾十年書法人生,龐中華最感謝自己的夫人。他說,“歌詞里說,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到了我們家,是三七開的啦!整理書稿、回復郵件、安排活動,都是昌芝在幫我,所以,七分是昌芝,那三分才是我的。”
不論是當年那個愛寫詩、充滿激情的龐中華,還是在深山中看書、寫字,度過靜靜時光的龐中華,是演講時熱情滿懷、富有感染力的龐中華,抑或如今吟誦著“老夫聊發少年狂,中華猶似小兒郎”的龐中華,不曾改變的,是他對人生的認真,對心底某種信仰的堅持——“我們既然來到人間,面對熙熙攘攘的世界,就做點簡單事,說說簡單的話,過個簡單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