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茹
2008年以后,每個重陽節(jié),對我都是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因為4年前的這一天,我生命中那個最親密、最重要的人,丟下我獨自遠行了……
一
我和曉天從相識、相知、相戀,到相依、相伴,風風雨雨,共同走過了半個多世紀。他不僅是我生活中的好伴侶,也是我人生道路上可尊敬的兄長和老師。
初識曉天,是在1948年濟南市剛解放不久我調(diào)到團市委辦公室當秘書的時候。當時見到機關里有位長得稱不上英俊,但舉止儒雅、氣度不凡,目光里透著深邃,高高瘦瘦的年輕人——他就是江曉天。當時他正帶領著一幫年輕人籌辦一張面對新區(qū)城市知識青年的報紙《青年文化》。剛剛23歲的他,既是報紙總編輯,又是團市委宣傳部長。他工作勤奮,常常通宵達旦。
工作之余,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直到有一天,他單獨約我去劇場,向我表達愛意。我當時毫無思想準備,回答他說:“我還年輕,不想這么早談戀愛。不是有好多機關的女同志和大學生追求你嗎?哪一個不比我條件好呀?”他說:“不!我更喜歡文靜、純真的女孩。我不勉強你,但希望你認真考慮。”夜深人靜時,我回味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發(fā)現(xiàn)他已悄悄進入了我的心靈。他的勤奮、聰慧、倔犟、火一般的工作熱情深深感染了我。經(jīng)過慎重考慮,我認定他是值得我托付終生的人。
1951年初,我們從青島調(diào)到北京。原本是一起到中國青年報社的,他臨時被團中央組織部留下,到出版委員會籌建中國青年出版社。我一個人去了《中國青年報》當編輯。中青報是個青年才俊、名校新聞系大學生扎堆的地方。我13歲就從城市跑到解放區(qū),只有初中學歷,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當時誠惶誠恐、壓力極大。是他的鼓勵、指引、幫助,使我樹立起信心。他細心地幫助我制定學習規(guī)劃,開列讀書目錄,讓我集中一段時間惡補新聞專業(yè)知識。我之所以在工作中上路較快,曉天為我付出很多。
二
1952年2月,我們的兒子在華北人民醫(yī)院降生了。曉天初為人父,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當?shù)玫结t(yī)院電話通知后,立刻請食堂廚師代他選購了一只大肘子,他特意去買了一只鍋在宿舍的取暖爐上燉。沒想到,半夜他做著甜甜的夢睡過頭了,肘子煮糊了,鍋也燒漏了底。第二天他來醫(yī)院看我,悻悻地說:“不好意思,全搞糟了。”盡管沒吃上肘子,我心里還是熱乎乎的。
沒過兩年,我又懷孕了。當時兒子小,我在報社經(jīng)常出差采訪,星期日也常加班。我很要強,實在不想要這個孩子。那個年代,醫(yī)院不給做人流,我只好打聽偏方,自己解決。初時他不同意,怕弄壞我的身體,哄著我說:“人家說我眉毛長,是多子多孫相,生完這個就再不要了。”我不同意,他只好違心地順從我。可吃了好幾次藏紅花也無濟于事,只好又生下來。為此,他一直對我很抱歉,努力減輕我的家務負擔,不影響我工作,家里的事他都盡量攬下來。他就是那時學會做飯做菜的。到中年,女兒意外犧牲,只剩下一個兒子。兒子婚后也只有一個孫女。到了晚年,家里顯得格外冷清,缺少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我才感到過去只考慮自己,太自私了,對不住他。我知道他心中是什么滋味,但他從來不說。
曉天貌似嚴厲,實則俠骨柔腸,內(nèi)心感情豐富。他重視親情、友情、鄉(xiāng)情,總是為別人著想,樂于助人,極具人情味。1952年,我們從供給制改為薪金制,兩人工資級別都不算低。我們還都有些稿費收入,一個月能拿到近300元。這在當時可算得上是富戶了。但相當一部分都資助了親戚、戰(zhàn)友、落難的朋友。他不止一次和我商量幫助有困難的同志:×××被打成右派下鄉(xiāng)勞改,生活太悲慘了。×××家里老人住院,生活挺困難。×××孩子得了重病,需要花很多錢……
三
曉天在事業(yè)上是一個執(zhí)著追求,努力開拓的人。不論把他放在哪個崗位上,他都會竭盡全力,做到最好。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編輯室初創(chuàng)時是多么艱難、稚嫩呀!他們只是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年輕氣盛的曉天,帶領他們的年輕團隊,硬是抓出了被文學界稱為“三紅一創(chuàng)”的《紅日》、《紅旗譜》、《紅巖》、《創(chuàng)業(yè)史》、《草原烽火》、《風雷》、《李自成》等一大批為當代文學史添光增彩的力作。
曉天經(jīng)常跟我說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的品格比權位更加重要。”他從不看重名利、地位,甚至有機會也主動推掉。上世紀80年代初,賀敬之同志有意讓他出任中宣部文藝局局長。周揚同志在主持中國文聯(lián)工作的后期,曾找他談話,要他接替當時文聯(lián)主要負責人的工作,都被他婉言謝絕。中國作協(xié)恢復初期,他受張光年和作協(xié)黨組委托,和張僖同志一起籌建中國作家出版社。張任社長,他兼任總編輯(他時任中國文聯(lián)書記處書記),直到架子搭起,正常運轉后,即全身而退。
離休后,曉天并沒有真正閑下來,仍然經(jīng)常應邀為熟悉的、不熟悉的、年輕的、年老的作家、作者義務看稿。他平時不上街、不逛公園、不去商場、不串門,為人看稿、改稿、發(fā)現(xiàn)好稿成為他晚年最大的樂趣。
我與曉天在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中,也免不了有磕磕碰碰,我對他也有許多不滿、埋怨和責怪,覺得他是一個“不會來事”的倔老頭。
然而,失去了的,才知道珍視。曉天就像我身邊的一棵大樹,用它堅強的樹干支撐著我,用它茂密的枝葉為我遮風擋雨,用它深扎泥土的根須滋潤養(yǎng)護著我的心靈。半個多世紀啊,那點點滴滴、一個個片斷,怎能使我忘懷。
有多少次,我在深夜的睡夢中被他的呼喚聲驚醒,心一下空了下來,禁不住潸然淚下。那些往日的記憶,永遠不會磨滅,將會伴隨我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直到我們在天國相聚。
(責編:田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