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亮 王麗華
[摘要]當前主要觀點認為一般優先權為債權性權利,而特殊優先權應為物權,這種對于優先權的劃分直接帶來的負面效果是使優先權立法出現了“無家可歸”的尷尬情形。本文認為破產優先權與船舶優先權實際上具有極大相似性和共通性,二者應同為具有優先受償性的債權性權利。這個研究結論勢必將有助于產生對優先權的新的認識和更合理的定位。
[關鍵詞]優先權;船舶優先權;破產優先權;共通性
優先權這一概念在我國最初就是來自1993年《海商法》的制定。在這部《海商法》中規定了船舶優先權,表述為一種海事請求人依照法定事項享有的,向船舶所有人、光船承租人、船舶經營人提出的,對產生該法定事項的船舶優先受償的權利。此后,優先權的內涵在我國被逐漸豐富起來。在今天,我國多數的學者承繼了法國對于優先權的基本分類,將優先權分為一般優先權與特殊優先權,認為一般優先權在我國主要體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破產法》(以下簡稱《破產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中關于破產費用、職工工資、勞動保險、稅款等可依法優先受償的規定。這種優先受償的破產債權目前并無統一的稱謂,在本文中我們暫且將這種權利稱作“破產優先權”。特殊優先權在我國一般認為主要指前面的船舶優先權以及《民用航空法》規定的“民航空器優先權”和《合同法》規定“建設工程優先權”。
當前有學者將一般優先權與特殊優先權截然分開,將前者歸入債權,后者納入物權,稱其為“法定擔保物權”。然而如果進行這樣的歸類,勢必使優先權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或者將優先權在立法中分離,僅僅將特殊優先權納入物權法;或者將本來屬于“擔保物權”的特殊優先權排除在物權法之外。
然而,經過仔細的比較分析,我們認為,事情似乎可以不這樣復雜糾結,因為一般優先權和特殊優先權本來并不一定要截然分開,二者本質上存在著相當的共通性。在本文中,我們擬僅就作為一般優先權的破產優先權和作為特殊優先權的船舶優先權進行比較,旨在向讀者展示二者間存在的從基礎理論到權利性質的共通性,從而試圖揭開冰山一角,為一般優先權和特殊優先權的關系以及這兩類權利的性質做出一種新的假設與探討。
一、權利設立基礎的相通性
破產優先權與船舶優先權的權利內容雖然在表面上截然不同,然而當我們把目光從問題的表面轉投向理論的設立基礎層面,會有一些意外的發現使我們不能再輕易做出這樣的結論:破產優先權與船舶優先權,二者除了債權優先受償性之外毫無關聯。
根據我國破產法,享有破產優先權的事項包括破產費用與共益債務、工資之債(包括職工醫療保險、養老保險等)以及稅款,這樣的規定體現了國家優先保護社會弱勢群體的利益以及社會公共利益的政策,它是一國對于社會分配的公平與社會經濟發展的效率兩種價值進行取舍平衡的結果。
破產優先權的設立基礎理論主要是增值理論。增值理論是指如果債權人的行為使債務人的財產增加或避免了債務人財產的減少,那么該債權應就該增值部分比其他債權人優先獲得受償。基于這一理論,無論是所支出為實施破產而發生的費用、共益債務還是勞動者的工資之債,事實上絕大部分都屬于為債務人的利益進行活動而支付的費用。應該指出的是,其中共益債務除了為債務人利益而進行的支出之外,還包括了“(債務人的)管理人或者相關人員執行職務致人損害所產生的債務”以及“債務人財產致人損害所產生的債務”。因此,我們在這里要對于作為破產優先權的基礎理論的“增值理論”做一個修正和擴充,即如果債權人的支出行為使債務人受益,或者債權人因債務人的行為而受到損害,那么該債務人就應獲得較普通債權人更優先的受償權。
在對破產優先權的基礎理論進行分析之后,當我們將視線轉向船舶優先權,我們發現,縱觀船舶優先權產生和發展的歷史,在這個權利背后也有一個基礎理論對其起著不可或缺的支撐作用,那就是船舶人格理論。
船舶人格化理論最初通過三個由于船舶的違法行為而被沒收的案件由美國法院確立起來,從而開始在海商事案件的處理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根據船舶人格理論,船舶具有獨立人格和責任能力,可以作為被告獨立應訴,也可以以其本身價值及其變形物價值獨立承擔責任。這種責任與船東的財產相分離。因此,當債權人向船舶提供服務或因船舶而受到侵害,船舶應作為債務人承擔責任,船東本身不承擔責任。而這些因向船舶提供服務或因船舶致害的債權就獲得了優先受償權。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優先受償的債權的存在是無須船東知曉的,因為與他沒有關系,而是由船舶去承擔責任。
當我們將船舶人格理論與增值理論相比較,就會發現,這二者其實具有相當的共通性:它們都是著眼于提供服務或者受到損害的債權人;這些債權人都具有優先受償的權利;無論是破產主體(如企業法人),還是船舶,都以自身財產承擔責任而與其所有人的財產相分離。如果我們將曾在英美法中相當盛行的公司人格化理論考慮進來,那么甚至說這二者實際上是兩個完全可以重合的理論了。
二、程序性權利與實體性權利歸屬的討論
目前在我國,對于破產優先權和船舶優先權的歸屬存在著不同的態度。由于我國的破產優先權被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破產法》(以下簡稱破產法)中,又由于《民事訴訟法》和《破產法》均被大部分學者歸入程序法,因此也就有相當一部分觀點認為我國的破產優先權是程序性權利。而對于船舶優先權,盡管今天大部分的觀點同意船舶優先權的實體性權利屬性,在英美法系仍然出現過將船舶優先權定性為程序權利的判例。那么這兩種“優先權”是否同屬實體性權利或程序性權利?還是各有不同?首先,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區分實體性權利與程序性權利的幾個通用的標準。
區分一個權利是實體性權利還是程序性權利的第一個常用的標準,就是看該權利的享有或喪失是否會直接導致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的實質性變化。比如說,如果一個權利在當事人之間的設定使某物的所有權由當事人甲向當事人乙流轉,即甲喪失該財產,而乙獲得該財產。那么決定這個結果的直接的原因權利就是實體權利。而程序權利并不影響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內容上的改變。
第二個通常的判斷區分實體性權利與程序性權利的標準,是看該權利是被用來直接達成目的還是僅僅為達成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與措施。應該說《民事訴訟法》中的大部分條款都是手段性、技術性的,如該法第二條就明確規定了《民事訴訟法》的主要任務是“…保證人民法院查明事實,分清是非,正確適用法律,及時審理民事案件,確認民事權利義務關系…”,也就是說,程序權利是查清事實、明辨是非的手段,從而達到最終保障實體權利的目的。
第三個可以用來區分實體權利與程序權利的標準,是旨在維護程序正義的權利是程序性權利,而注重維護結果正義的權利是實體性權利。羅爾斯曾試圖用分蛋糕來解釋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的關系,那么筆者也借用羅爾斯的比喻說明一下實體性權利與程序性權利的區別:即實體權利關注的是最后每個人手中的蛋糕是否分配得公平合理;而程序權利則用來解決由誰來分,如何分這個蛋糕的問題。
如果以上述三種標準來衡量,那么無論破產優先權抑或是船舶優先權,都應該是一種實體性的權利。首先,對于破產優先權來說,該權利的賦予無疑會直接影響到破產財產在各個債權人之間的分配,從而使各債權人最終實現的債權發生實質性的變化;同時破產優先權也不是幫助法官查明事實或適用法律的手段,它具有明顯的目的性,即優先受償的結果就是優先實現債權;最后破產優先權作為破除債權平等的立法模式之一,正是基于結果正義的理念而創設,體現了各國法律保護社會弱勢群體以及公共利益的立法宗旨。
其次,對于船舶優先權來說,船舶優先權的行使會產生直接的法律效果,即優先權人優先受償船舶拍賣后所得的價款從而實現債權利益。因此,該權利會導致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內容的直接變化;船舶優先權以實現特定債權為直接和根本目的,就像債權人亮出的一把利劍,直擊船舶財產權利,而不是一塊磨刀石僅僅用來打磨我們的權利武器。 因此我們說它是目的性權利,而非手段性、技術性權利。
最后,船舶優先權也是關注結果正義的權利。雖然法律規定船舶優先權的主張必須通過法院訴訟實現,事實上這也是相當一部分主張船舶優先權為程序權利的學說的主要理由之一,然而這并非船舶優先權的立法重點。船舶優先權的立法意旨在于保障對于船舶提供服務或因船舶而受到傷害的主體得以優先實現其債權,體現了立法者對于債權分配結果——而不是分配程序——的關注。
三、破產優先權與船舶優先權同為債權性質
如前所述,當前有觀點將破產優先權與船舶優先權區分開來,成為兩類完全不同的優先權。這種觀點尤其表現在,優先權是屬于債權還是物權這個問題上。破產優先權與船舶優先權也被分別對待,認為前者屬于債權,而后者屬于物權。多數學者認為破產優先權具有優先受償的債權性質,而對于船舶優先權的權利屬性,大部分學者認為其應為法定擔保物權,這種觀點的主要理由如下:
1.船舶優先權的客體是船舶,是特定的物,符合物權的特定性。
2.船舶優先權具有支配性,因為債權人可以通過訴訟,要求優先受償船舶的拍賣所得的價款。雖然其中需要法院的介入,但由于船舶所有人在整個過程中并無須介入行為,因此可以認為船舶優先權是支配權。
3.船舶優先權具有追及性。船舶優先權自產生之日起,隨船舶的移轉而移轉,不論船舶所有權或登記事項如何變更,被稱為“不能消除的權利”。
上述理由看似充分,事實上卻存在著諸多漏洞。首先船舶優先權的客體雖然是特定的船舶,但是擔保物權作為價值權,不僅標的物應是特定的,標的物的價值也不能是浮動變化的,這就是擔保財產的特定原則。然而船舶價值卻并不是特定的,也就是說發生船舶優先權事項當時船舶的狀態、價值往往與受償時船舶的狀態和價值有著天壤之別。因此,雖然我們承認,船舶本身在某種程度上被用來作為船舶優先權的擔保,但這種擔保性與其它擔保物權的擔保性相比是很微弱的。
那么船舶優先權是否如上述一些學者所說,具有物權的屬性呢?物權與債權最主要的區別就在于物權是支配權,債權是請求權,即物權的實現無須債務人的行為介入。雖然上述觀點認為船舶優先權的實現無須船舶所有人的行為,但是,很明顯,船舶優先權的實現由于必須經過法院訴訟過程,因此也不能說優先權人可以依據自己的自由意志去支配船舶。
最后,再來看一下追及性。雖然船舶優先權具有顯而易見的追及性,但是同樣顯而易見的是,這種追及性與一般的擔保物權的追及性是有區別的。對于一般的擔保物權來說,雖然擔保物移轉時擔保物權隨之移轉,但由于物權公示原則,擔保物的新的受讓人對于其所有物上已被設定擔保的情況大多已知。然而,對于船舶的新船東來說,他卻往往對于其船舶上是否設定,設定了多少優先權一無所知,這是船舶優先權特有的秘密性特征決定的。而且,我們還可以從中發現,船舶優先權雖然也具有追及性的特點,卻同時也因為其根本不適用物權公示原則而使人對于其所謂的“物權性”更添質疑。
事實上,當我們將船舶優先權與破產優先權一同考察,就會發現二者的權利性質其實非常類似。根據船舶優先權所依托的船舶人格理論,船舶本身是與其所有權人相分離的,船舶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獨立承擔法律責任,支付債務。而破產的債務人也是與股東相分離的,破產法人也是獨立的承擔法律責任和一切債務。從這個意義上說,船舶本身就是船舶的全部財產。因此,船舶優先權與破產優先權一樣,也是在債務人的全部財產上設定的。需要提示讀者的是,這里的船舶優先權的“債務人”不是船舶所有人,而應該是船舶本身,根據船舶人格理論,船舶在這里被擬制為“債務人”。
到此,我們可以水到渠成地得出結論,船舶優先權實際上與破產優先權一樣,具有債權的性質,只不過,這種債權具有法定的優先受償效力。總之,它并不是目前大部分學者認為的擔保物權或準擔保物權。
四、結論
綜上所述,作為特殊優先權的船舶優先權與作為一般優先權的破產優先權二者之間似乎并不存在之前想象中的鴻溝。當然,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本文并沒有對特殊優先權與一般優先權項下的所有權利進行比較分析,因此,本文得出的結論暫時還無法求證一般優先權與特殊優先權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親疏關系。但是至少,通過本文的淺析比較,我們可以看到船舶優先權與破產優先權的相似性,從而提示人們重新審視優先權在我國物權法中的定位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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