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比起北宋大儒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或者過去常掛在嘴邊、現在略顯生疏的“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生”,我更看好“守住做人的底線”——這年頭,講究“道德底線”,要求并不低。
大學畢業典禮不是熱鬧,是學校對學生多年苦讀的認可,是學生對青春的告別,是學業完成后承擔責任的開始,這個儀式的主角是學生。
幾天前,北大中文系舉行畢業晚會,我因事未能出席。事先錄制的視頻,現場放映時,只有圖像而沒有聲音。據說,我站在北大五院滿墻翠綠的爬山虎前,哇啦哇啦說了五分鐘,很深情的,就是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事后,主辦的學生一再道歉,我說沒關系。學生于是感嘆:陳老師真大度,錄像被消了音,也不生氣。
他們不知道,當初接受采訪時,我說的是,系主任在畢業晚會上致辭,基本上說的都是“多余的話”。因為,此情此景,你能說些什么?勸學太嚴肅,祝賀太一般,勉勵太空洞……真是天意呀,這段說了跟沒說差不多的話,居然因技術原因丟失了,因此也就變得莫測高深起來,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其實,平日里主要是學生聽老師的,到了畢業典禮,就應該是老師聽學生的;這種場合,我們這些當老師的,全都心甘情愿當綠葉,或者“配合演出”。
十年前,我指導的一位碩士生畢業后到外地工作,據她事后稱,坐上了出租車,指揮著司機,右轉,右轉,再右轉,再右轉,一直繞著北大轉了三圈,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離開。一開始,司機很憤怒,問:“你到底要去哪里?”看她哭成那個樣子,反過來安慰:“又不是生離死別,現在交通發達,隨時可以回來嘛?!彼f:“你不懂!”確實,外人全都不懂,她是在悼念自己埋葬在未名湖邊的青春歲月。事后,那女孩告訴我,那會兒,她哭得很傷心。停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不過,也很幸福。是的,哭過,也就放下了。
剛開始在大學教書,我對畢業典禮前后同學們的“過分熱情”很不習慣,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才好。后來想明白了,凡是“無端狂笑無端哭”,都是別有幽懷。我曾開玩笑說,高考前夕的父母,以及離校前夕的畢業生,都是不可理喻的。旁人認為很好笑的舉動,在他們則很正常。作為過來人,理解他們此刻的心境,不勸解,不打擾,也不嘲笑,默默地走開,這是對畢業生最好的尊重。當然,如果他們要求合影,你千萬別推托。
畢業典禮上,作為嘉賓,你總得給同學們送上幾句好話?!昂迷挕笨刹缓谜f,既要有教育意義,又不能討人嫌。
最近兩年,大學校長在畢業典禮上致辭,越來越喜歡“飆潮語”,演講中夾雜大量網絡語言,借此收獲滿堂掌聲。如此不講文體與修辭,過分追求“現場效果”,我很不以為然,去年曾撰文批評。
現在,輪到我來致辭,該說什么好呢?
以前,中國人喜歡攀親戚、認老鄉,現在教育普及,念大學的人越來越多,認校友于是成了另一種時尚。據說,你與哈佛畢業生交談,三五句話,對方必定讓你知道他是哈佛畢業的,導師是誰,有哪些著名的同學。在中國,北京大學畢業生也被人家這么嘲笑——特別喜歡將母校掛在嘴邊。
不要將母校掛在嘴上
畢業生走出校門,我都會叮囑兩句:第一,到了工作崗位,看不順眼,可以提意見,但切忌動不動就說“我們北大如何如何”。你已不再生活在燕園,得努力適應新的環境。你的同事來自五湖四海,各大學爭強斗勝,各有自己的一套。萬一你的上司只是中專畢業,或者念的是“二本”,你這么傷人家的自尊心,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越是名牌大學畢業的,越得學會誠懇待人,謙恭處世。在中國,“名校畢業”是很好的象征資本,對你以后的發展非常有利。這也是很多人拼命考名校的原因。但這不必掛在嘴上,你的上司以及周圍的同事全都知道。反過來,你必須用事實證明,你的“名校畢業”不是浪得虛名。
我想叮囑的第二句話是:不要將母校掛在嘴上,但不能不將母校放在心里——你是名校畢業的,必須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不管是學士、碩士還是博士,念了四年、七年還是十年,說到底,只是給你日后的工作打下基礎;走出校園后,是否有出息,還得靠自己努力。“成功人士”為了回報母校,常說自己如何如何得益于母校老師的諄諄教誨。這話不能完全當真——否則,怎么解釋同一班級,有的成功、有的不很成功、有的很不成功?
什么叫“成功”,各人看法不一。作為老師,也都立場及趣味迥異,有喜歡聰明的,有喜歡善良的,有喜歡聽話的,也有喜歡漂亮的。但好老師一般都尊重學生的選擇,當初因材施教,日后則欣賞同學們各盡其才,各得其所。
大轉型的時代,隨時都有人掉隊,有人陷落,也有人飛黃騰達。比起北宋大儒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或者過去常掛在嘴邊、現在略顯生疏的“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生”,我更看好“守住做人的底線”——這年頭,講究“道德底線”,要求并不低。
“知書”、“知恥”、“知足”
比起高揚理想主義大旗,我更想談談技術性的“三知”——“知書”、“知恥”與“知足”。如果允許的話,再添上一條“知天命”。上大學不就是為了“求知”嗎?這“三知”很耐人尋味。
讀書人歷來講究“知書達理”。諸位即將畢業,還有點書生氣,估計還愿意親近書本。但我知道,很多人畢業兩三年后,就不讀書了,忙于日常事務,或整天琢磨如何賺錢。前幾年我回廣州,老同學見面,說起某某人很癡、很傻,都畢業這么多年了,還在讀書。說實話,那一瞬間,我心里一涼——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怎么能這么說呢?可見,很多人早已遠離了書本。
隨著科技發展,書本的形態各異,不一定非“手不釋卷”,但“知書”才能“達理”,那是永恒不變的。這里先提個醒:要是有一天,你半夜驚醒,發現自己已經好久不讀書,而且沒有任何異常感覺時,那就證明你已經開始墮落了——不管從事什么職業,也不管是貧是富。不是說“讀書”這行為有多么了不起,而是遠離書本本身,說明你已經滿足于現實與現世,不再苦苦追尋,不再奮力抗爭,也不再獨立思考了。
第二,關于“知恥”。大家肯定記得《禮記·中庸》的話:“知恥近乎勇”。而明末清初大儒、那位主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先生,在《日知錄》中稱:“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也就是說,士大夫的無恥,乃整個時代墮落的表征。
在這個充滿欲望的時代,我必須提醒大家,做人應“有所不為”。北大中文系77級同學聚會,我沒資格參加,因我本科是在中山大學念的;我妻子參加了,回來說了一句,讓我很感動。他們同學聚會,清點了好一陣子,很得意——三十年了,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進去”。這年頭,誘惑那么多,77級大學生又身逢其時,占據那么好的位子,居然沒有人因貪污受賄等罪名而入獄。如此“清白”,值得慶賀。
諸位,今天落網而被法辦的貪官,有不少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所以,在清點同學中有多少人當大官、賺大錢、為母校贏得光榮的同時,也請向北大中文系77級學習,清點一下同學中是否有“進去”的。名校畢業生,能認認真真做人,清清白白處世,也很值得驕傲。
第三,關于“知足”。有一回,北大中文系請老教授袁行霈先生給學生談學問與人生,袁老師說到什么是“幸福”:你生而為人,而不是豬或狗,這是幸福;你長大成人,沒有夭折或大病纏身,這是幸福;你有足夠的智力與機遇,讀大學、而且念的是北大,這更是萬幸,應該學會感恩。他最后說到,生活在“偉大的時代”,那可能見仁見智;但袁先生演講的立意很好——長存感恩之心。感激父母,感激家鄉,感激老師與同學,感激這個時代。這么說話,聽起來很“道德”、很“說教”,可隨著年齡增長,閱世日多,你會逐漸領悟這個道理。
《老子》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我之所以強調“知足”,不是功成名就后為避禍而采取的特殊策略,而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感恩”。在我看來,當下中國人,最大的心理隱患就在于怨毒太深,而感恩太少。
本來還想添上一句“知天命”,怕被過度解讀,免了。孔夫子說“五十而知天命”,諸位還沒到“而立”之年,似乎不該說得那么早??晌依斫獾摹爸烀?,是指洞察人生的局限性——才情不同、機遇不同、時代不同,再心高氣傲的人,你也必須明白,耕耘與收獲并不一定同步。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必須學會“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樣,才能真的“知足”而“常樂”。
我們都離不開大時代
說過了沉重的,再說點輕松的。諸位走出校園后,何時“重歸蘇蓮托”呀?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一首歌,傳唱很廣:“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這是典型的八十年代風格,“理想”與“大話”齊飛。我們都知道,“光榮”不僅“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也屬于每一代有為的年輕人。為什么強調二十年后重相會?原因是,這首歌寫于1980年,二十年后,那就是2000年。改革開放初期,我們有個口號——到本世紀末,基本實現四個現代化。
我想說的是:這么多同學,“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實在有點太遲了。大學畢業時,我隨口說了句“十年后見”。為什么是“十年”?我也搞不清楚,后來逐漸琢磨出來了?!拔迥辍碧蹋礁咚L,還沒見出分曉呢;三十年又太長,差不多快要退休了?!笆辍辈婚L不短,正合適。而且,以我的體會,畢業后第一個十年非常重要,上下求索,不斷拓展,確定自己的位置及奮斗方向。十年后,該做什么,能做什么,大體上已心里有數,以后就是如何往前走的事了。
再過幾天,我們這些77、78級大學生,也要白頭相聚,紀念畢業三十周年了。發言稿我還沒寫,但題目早有了,那就是《我們和我們的時代》。我想說的是,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歡笑與責任、激情與淚花、得意與失落。要警惕“過度自戀”,不斷反省自己走過的路,是否已經盡了力,留下多少遺憾,有沒有愧對這個時代?使用“時代”這樣的“大詞”,容易被敏感的年輕人譏諷;可我認定,“大詞”也自有其存在價值。
你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其實離不開大時代。我們這代人——約略等于你們的父母輩,走過了九曲十八彎,因特殊緣故,“文革”結束后才上了大學,從很低很低的地方起步,一步深一步淺,三十年,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步伐,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好在基本上走的是上坡路,雖然很辛苦,但有期盼,因而也略有成就感。你們這一代,起點比我們高多了,也正因此,要一直往上走,比我們更吃力。三十年后,希望你們也舉行這樣的聚會,也能欣然告訴后來者,說你們活得很充實,因此,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