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哲學危機及其當代啟示

雷龍乾

中國現代化歷經三次重大哲學危機，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現代化本質上不僅是社會結構的轉型過程，而且是從生存方式到哲學意識形態的變革過程。化解哲學危機應根據時代要求，立足“人本”立場，構建具有當代實踐品格和“中、西、馬”差異互補的哲學資源萃取新機制。

近年來，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呈現出一種兩極對立的矛盾征象，一方面是經濟持續快速發展，GDP已經躍居世界第二，國家外匯儲備更是高居世界第一，人民物質生活水平和收入總體上也有較為明顯的增長，國家的市場體制和民主法治建設也在繼續推進。另一方面，“礦難”事故頻發，食品安全令人擔憂，建筑質量難以保障，貧富差距不見縮小，權力腐敗觸目驚心，生態環境遭受破壞，人際感情趨向功利，幸福指數徘徊不前，人性異化初見端倪，社會沖突和公共安全屢發危險。物質豐富和精神痛苦的西方現代社會魔咒，似乎意欲在今日的中國社會故技重施。

凡此種種，令人警醒、發人深思：現代化對人們的內心世界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中國現代化過程中是否和怎樣發生事關人們心靈、信念、信仰的哲學危機，從中可以獲得哪些啟示或教益？事實上，從近代開始，中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的確經歷了至少三種重大的哲學危機或對哲學的信任危機。

對中國傳統哲學信念體系的信任危機

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第一個標志傳統哲學遭遇空前全面危機的重大事件是嚴復引介“進化論”世界觀。中國傳統哲學總體上是儒釋道相輔相成的大哲學系統，其中儒家信奉有身份等差的仁、義、禮、智、信倫理，道家主張順應自然、明哲保身的人生觀，佛教追求超脫紅塵和慈悲渡世的終極價值。總體來看，都主張強化超越個體、感性的價值信仰，降低感性自我的剛性，以禁欲體現實踐。“進化論”世界觀則強調強國保種，主張人們為了自保和生存，積極適應世界法則，展開相互競爭，必要時則應該堅決放棄既往的傳統做法和陳腐制度，進行充分的自身改革。這種進化論世界觀，與傳統哲學完全不同，是中國人最早廣泛接受的現代哲學內容。此后，民主科學、救亡圖強逐漸成為先進知識分子和覺悟青年的普遍理想和實踐目標，落后就要挨打，就要被開除“球籍”逐漸成為更多政治精英、社會精英的思想共識。

第二個否定中國傳統哲學總體信仰的具體哲學事件是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人領導的新文化運動及“五四”時期的反傳統思潮。甲午以后，戊戌變法仍然失敗，甚至于辛亥革命的共和理想也有名無實，從知識精英到普通百姓逐漸認識到必須對傳統的信念體系及其實踐形態進行全面清算。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時期的反傳統精英們認為，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哲學及其文化觀念是近代中國衰敗的總根源，所以展開全面、大規模、針鋒相對的徹底反思和批判，甚至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

對于這種激烈的反傳統思潮，后世雖然多有詬病，但是卻無人能夠否認這是中國現代化歷史自身進程的必然產物，參與者也決非宵小之流，動機絕非狹隘，相反都是學養深厚、眼界開闊的時代精英，目的都是為了國家、民族、人民、歷史和文明的良好發展。

第三個否定中國傳統哲學精神的重大哲學事件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革”運動。“文革”發生，客觀上是由于中國社會長期存在著頑固的等級制慣性，權貴階層并沒有隨著革命、解放、建國、集體化而完全退出歷史舞臺，民眾的某些不滿情緒和擔憂的確存在。主觀上，最高領導人為了建立一種下層監督和抗衡上層的“大民主”政治文化機制，也需要努力在群眾中普遍培養反傳統精神，鼓動“造反有理”、“要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的實踐信條，因而必然極力否定儒家哲學的實踐價值。這種理想設計和社會運動違背歷史規律與現代時代精神，終究是一場失敗的社會試驗，不可能具有真正現實的實踐價值。但是就其對中國傳統哲學信念和信條的毀滅性打擊而言，也的確足以稱得上是中國現代化歷史上反對傳統哲學信念的最重大事件之一。

最近的否定傳統中國哲學的歷史事件要數市場經濟體系的建構實踐。前面三次否定性事件主要是思想運動，而市場經濟體系建構已經不再是思潮，而已經是一種現實實踐，不再是精英們的鼓噪，而是影響民眾的日常生活和行為方式的客觀物質力量。市場經濟實踐及其要素如工業化、城市化、民主化、法制化、人本化、全球化等正在從根本上動搖傳統哲學信念的社會根基。村落和熟人社會衰微、普遍的等級觀念遲早喪失其合法性，利益權衡已經成為走上市場的人們的基本處世原則，傳統哲學的外部條件極度衰敗。

對西方近代資產階級主流哲學精神的信任危機

我們必須承認，西方近代資產階級主流哲學精神對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歷史和中國人民的生存實踐產生了廣泛、深刻、實際、長遠的影響，而且事實上這種影響至今還在不斷深化、普遍化。但是，撇開個別地區、人群而就整個民族和人民整體來說，中國人幾乎從來就沒有真正徹底、完整地信服過西方近代資產階級倡導的主流哲學精神，包括人本、民主、科學這類哲學基本信念或信條。中國的現代化實際上是由西方列強用武力逼迫上路的，中國人從來沒有毫無保留地接受和復制西方模式。

這里有兩個基本的原因和因素，首先是中國人幾千年的文明教化根深蒂固，中國的傳統文化、傳統哲學和傳統習慣與西方近代資產階級格格不入，這種對立絕非輕易即可消弭。其次是西方資產階級的現代化道路的確存在著重大和致命的道德缺陷、審美缺陷、經濟政治缺陷和文明歷史缺陷。資本主義從最初起源到全面展開實踐，不斷挑戰和蹂躪著人類自然的情感和起碼的良知，所造成的殘酷的社會競爭、階級斗爭、國際戰爭、經濟危機、人的異化、種族歧視、生態破壞等等，無論究其深度還是就其范圍、廣度，都為此前任何世代所不及。中國長達90年之久、至今仍然方興未艾的社會主義實踐，其本身就是一個對西方近代資產階級哲學精神不信任的證明。

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精神的信仰危機

一方面，由于傳統文化精神熏陶和現實矛盾體驗，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信任和信仰其實已經包涵了不少復雜的“誤讀”成分。本來，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的積極揚棄。但是，不少中國的社會主義者卻只是在傳統價值情懷的基礎上盲目地拒斥資本主義，進而附帶地把物質層面以外的制度、文化和思想現代化也屏蔽、排斥掉了。其中最具有諷刺意義和悲劇性質的誤解，就是把國家、政府、權力乃至官員對社會、人民、思想的絕對優勢地位看作是社會主義的標志或特征，結果導致“官本位”的文化慣性和官僚主義、教條主義的思維方式等封建主義勢力借助社會主義的名義死灰復燃和揮之不去。在實踐上，這種被封建主義玷污了的所謂社會主義對社會、對歷史、對人民都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挫傷了不少民眾、干部對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熱情、信仰和信任，助推了對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信任危機。

另一方面，主要是隨著市場經濟體制建設的快速推進，人民群眾的自主意識、認知能力、幸福需求、活動空間、信息管道等各方面都在水漲船高，但是，現代社會發育的缺陷、黨和政府職能轉變的滯后、社會服務的不足、失誤，以及拜金主義盛行、權力腐敗泛濫，都會造成人民群眾不滿情緒，從而催生和加劇對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哲學的懷疑和否定。

總之，中國傳統哲學、西方近代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每一個都已經或正在經歷不同形式的理論信任危機，而這種信任危機導致和加劇了那些業已廣泛蔓延的信仰危機。更危險的是，普遍的哲學危機導致了狹隘、淺薄的自我意識和庸俗實用主義精神，信仰危機和哲學危機已經構成當前社會肆意腐蝕健全心靈和基本良知的嚴重疫情。

啟示

首先，應該全面地認識和把握現代化的本質和概念。現代化既不是純粹器物的改變，也不只是科技發展、社會關系演進、體制改革和制度變遷，甚至用一般所謂文化演變概念也難以準確概括，我們需要用更加全面的眼光觀察現代化。從更為廣闊的視野來看，現代化是人類存在方式的階段性質變，是人類從以農業為基礎的生產、社會、制度、文化和哲學向以事實上涵蓋了信息社會的工業社會為基礎的生產、社會、制度、文化和哲學的全面、深刻變遷。這其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現代化既是物的過程，也是“心”的過程，是信仰、信念和哲學的過程。

其次，哲學的危機不是哲學的終結，不是輕視哲學的理由，相反倒是說明哲學的作用不可缺少，因為哲學危機正是現代化遇到瓶頸、需要突破的警示標志。

再次，哲學危機并不說明哲學資源的作廢或完全失效，相反，新哲學必然要從對舊哲學的揚棄中獲得新生。事實上，無論是中國傳統哲學還是西方近代資產階級哲學，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雖然都經歷了不同形式的信任危機，卻也都始終沒有沉淪作廢，反倒成為中國現代化實踐的寶貴的哲學思想資源。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居于支配和基礎地位，而由中國傳統哲學與西方近現代哲學左右拱衛支撐的新型“中、西、馬”動態互補結構，將十分有力地推動這些哲學自身改革和中國現代化哲學基礎的建設進程。

我們可以展望，中國的現代化哲學將會是具備包容一切優秀文明成果的胸懷，同時適合中國國情，進而能夠對世界和人類充分負責并做出獨特貢獻的嶄新哲學類型。

（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政治經濟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