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回周作人手稿，訴訟似無路可走？

馮建紅

事件回顧

5月2日，周吉宜第一次聯(lián)系嘉德公司，以手稿所有權人的名義進行口頭交涉，要求拍賣行提供拍品所有者合法持有的證明，否則停止拍賣、返還手稿。隨后，嘉德公司要求周吉宜提供相關抄家清單或確權證明。

5月8日，中國嘉德2012春季拍賣會在京開始預展。這一天，周吉宜再次跟嘉德公司交涉，但最終嘉德公司表示，由于周吉宜未能提供相關證據(jù)，拍賣會照常進行。之后，周吉宜委托律師發(fā)函要求嘉德公司停止拍賣、返還上述手稿并提供該手稿來源。

嘉德公司于5月10日在其官方網(wǎng)站發(fā)布情況說明回應稱，周吉宜沒有提供相關證據(jù)材料以證明其對該拍品享有所有權，公司不能僅憑異議人提出異議，就否認該拍品委托人對其享有所有權而予以撤拍。

5月10日，周吉宜報警，稱發(fā)現(xiàn)丟失的手稿出現(xiàn)在拍賣公司即將被拍賣，請求立案并予保全。海淀區(qū)警方和周吉宜取得了聯(lián)系，但經(jīng)研究，因涉及“文革”抄家，而周又不能出示明確證據(jù)，所以沒有立案，并告訴他可到法院起訴。之后，到海淀法院立案，海淀法院表示，根據(jù)屬地管理，不在立案范圍。

5月11日上午，周吉宜來到北京市朝陽區(qū)法院準備起訴嘉德公司，但上午的排隊號已經(jīng)停發(fā)，下午法院又不接受立案，當天未能立案。

5月11日下午4點30分，周吉宜到主管拍賣行業(yè)的商務部反映情況，希望能制止拍賣。商務部認為，嘉德公司是合法注冊和運營的公司，商務部雖然有監(jiān)管之責，但不負責執(zhí)法。

5月12日，周吉宜努力未果，手稿被拍賣。

“作為一個普通的公民，我已盡我所能，現(xiàn)在只剩下起訴這一條途徑。”7月24日，周作人之孫周吉宜這樣告訴《方圓》記者。

5月12日，在中國嘉德2012春季拍賣會上，由周作人撰寫、魯迅批校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以184萬元的高價落槌。但這看似平常的拍賣交易背后引起的紛爭，卻沒有隨著落槌的聲響而消失。

因質疑手稿系“文革”抄家時遺失的物品，周吉宜從5月2日拍品預展開始，便開始與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嘉德公司）交涉。隨后還通過報警、向商務部反映等方式，阻止手稿被拍賣，但都未能奏效。（《方圓》6月下刊發(fā)之《周作人百年手稿流轉謎案》一文曾作報道）

盡管如此，周吉宜表示，他追回手稿的決心仍舊十分堅定。目前，他正通過各種渠道搜集相關證據(jù)，并聘請律師，準備起訴嘉德公司、拍賣委托人以及買受人。

“起訴能否成功，目前還是未知數(shù)?！敝芗吮硎?，目前在訴訟推進的過程中，他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難。

直接證據(jù)缺失致追回困難

周吉宜要追回手稿，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就是拿出證明，證實手稿是自己所有，然后通過民事訴訟把手稿要回來。“文革”時的抄家清單無疑是所有權最好的證明，但問題是：周吉宜無法出具這份證據(jù)材料。

嘉德公司法務人員也告知周吉宜，必須提供相關證據(jù)材料，比如“文革”時抄家清單，以證明其對手稿享有所有權。嘉德公司認為，“不能僅憑異議人提出異議，卻沒有任何證據(jù)材料的情況下，就否認該拍品委托人對其享有的所有權，而予以撤拍”。

但是周吉宜手上沒有抄家清單。在業(yè)內(nèi)人士看來，“不能提供所有權證據(jù)材料”，這是周吉宜在前期維權過程中失敗的最根本原因。

對此，周吉宜提出異議，認為“抄家清單”等證實手稿所有權的材料，舉證責任并不在他。

“周作人手稿屬于祖父是毫無疑問的，我與祖父的其他繼承人提出對委托人擁有手稿所有權的質疑，應該由委托人負舉證責任。”周吉宜告訴記者，他曾咨詢過多位專家、學者和律師，包括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王保樹在內(nèi)，均認為，周作人手稿系“特定物”，而不是“種類物”，在法理上，他與周作人其他繼承人不需要證明手稿是周家的，而作為委托人的另一方則需要證明手稿來源的合法性。

對于周吉宜提出應該由委托人出示所有權證明材料的要求，嘉德公司回應：“委托人表示不同意周先生提出的異議，并再次保證對該拍品擁有合法權益。”

雙方對手稿的所有權歸屬各執(zhí)一詞，中國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副教授劉瑛認為，要搞清楚所有權的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當面對質，首先通過鑒定，證明《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fā)達》手稿為周作人原作，同時，由周吉宜等人證明他們是周作人手稿的合法繼承人，由委托人證明手稿為合法持有。兩相對質，便能顯出真?zhèn)巍?/p>

但問題又來了，現(xiàn)在沒辦法找到委托人和買受人來進行當面對質。至少想要從嘉德公司獲取委托人以及買受人的信息是不可能的。

難尋委托人和買受人

按照相關的法律規(guī)定，委托人有權要求拍賣公司不得對外出示他財物的合法來源，拍賣公司有義務為委托人保密，除非進入司法程序。

周吉宜的代理律師、北京市瑞中律師事務所主任鄧澤敏表示，可以嘗試查閱工商備案信息?！案鶕?jù)《拍賣監(jiān)督管理暫行辦法》第四條，拍賣企業(yè)應當在拍賣活動結束后７天內(nèi)，將競買人名單、身份證明復印件送拍賣活動所在地工商行政管理局備案?！?/p>

鄧澤敏告訴記者，他曾到嘉德公司所在地的北京市東城區(qū)工商分局，查閱了嘉德公司的備案案卷，但并沒有看到關于周作人手稿拍賣的相關委托合同以及買受人的相關信息?！皷|城工商分局的工作人員說，嘉德公司并沒有將手稿拍賣的委托合同以及買受人相關資料送來備案?！?/p>

“這也可以理解，嘉德公司一次拍賣會的拍品成千上萬，拍賣前后相關的材料非常多，以委托合同為例，一份合同就算只有一頁，上萬件拍品便是上萬頁，再加上其他材料，太多了，全部備案的可行性不大?！编嚌擅舾嬖V《方圓》記者。

7月25日，記者來到嘉德公司，詢問關于周作人手稿拍賣的備案情況。嘉德公司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所有的資料備案都是按照工商部門的規(guī)定，積極予以配合的。并且，所有的拍賣程序都是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

隨后，記者來到東城區(qū)工商分局，調查嘉德公司的備案情況。該局合同監(jiān)督管理科科長孫戰(zhàn)軍告訴記者，嘉德公司按照工商部門的要求已經(jīng)備案?！笆指迮馁u后，嘉德公司也填寫了競買人備案表，上面填有競買人的身份證號。關于競買人的名字還有身份證復印件，當需要時，會隨時從嘉德公司調取。”

當記者問及為何鄧澤敏沒有查閱到相關信息時，孫戰(zhàn)軍表示，根據(jù)東城區(qū)工商分局的出證規(guī)定，只有公檢法部門按照相關程序進行取證時，他們才能透露諸如競買人身份等保密信息。其他人員，包括律師，都無權查閱這些資料。

“律師出面要求工商部門出證往往不能得到其配合，而律師又沒有強制力要求其必須出證，這是問題的難點。”鄧澤敏說，如果通過工商部門獲取委托人以及買受人的途徑被堵塞，那接下來的維權將變得更加艱難。

周吉宜維權錯失良機？

證據(jù)提供不了，想當面質證又找不到委托人和買受人，周吉宜似乎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

“周吉宜錯失了維權的最佳良機?！编嚌擅舾嬖V記者。他表示，拍賣公司受工商部門直接監(jiān)管，早在手稿未被拍賣前，周吉宜就應該向工商部門舉報進行維權。“周吉宜提出異議，由工商部門責令拍賣公司停拍或者撤拍，這要比到法院訴訟或者到商務部反映情況更有效果?！?/p>

《拍賣監(jiān)督管理暫行辦法》第六條規(guī)定，工商行政管理機關可以實施拍賣現(xiàn)場監(jiān)管。拍賣企業(yè)應當在拍賣現(xiàn)場公布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的舉報電話，并向到場監(jiān)督人員提供有關資料及工作條件。

孫戰(zhàn)軍告訴記者，東城區(qū)工商分局負責拍賣監(jiān)管的工作人員總共只有5人，因此其不可能對每一場拍賣會實施拍賣現(xiàn)場監(jiān)管。對于有條件的大型拍賣公司，如嘉德公司，工商局都要求其自行留存影像資料，并交至工商備案。“但我們都會要求拍賣企業(yè)在拍賣現(xiàn)場公布所在地工商部門的舉報電話?！?/p>

“在事發(fā)第一時間，如果我向工商局舉報，或許能夠阻止拍賣。但當時并不知道還有工商舉報這一渠道?！敝芗耸潞笳f。

與周吉宜犯了同樣錯誤的，還有很多人，國畫家趙建成也是其中一個。在今年5月底舉辦的一場書畫拍賣專場中，北京琴島榮德拍賣公司拍了14幅署名“趙建成”的作品，但經(jīng)趙本人核實，其中10幅系偽作。此后，趙建成分別通過郵件和電話告知拍賣方，部分作品為贗品，要求撤拍，但這部分作品依然在5月27日的拍賣會上全部成交，成交金額共計30余萬元。隨后，趙建成一紙訴狀將北京琴島榮德拍賣公司告上法庭。

“像趙建成這種情況，本人出面指出畫是贗品的，如果進行工商舉報，工商部門可以直接同拍賣公司交涉，要求其停拍或者撤拍?！睂O戰(zhàn)軍說。

但是在實踐中，對于工商舉報這條途徑，極少有人了解。所以，即使是作者本人對拍品進行質疑，也常常因為維權不當而未能阻止拍賣。據(jù)孫戰(zhàn)軍介紹，目前為止，東城區(qū)工商分局還沒有收到一起質疑拍品、要求停拍或者撤拍的工商舉報。

“不過，周作人手稿拍賣事件有其特殊性。即便周吉宜當時舉報至工商局，也難以要求拍賣公司停拍或者撤拍?！睂O戰(zhàn)軍解釋說，周吉宜舉報的話，屬于第三人舉報，而工商部門沒能力鑒定拍品所有權歸屬問題，很難定紛爭。換句話說，如果周吉宜不能拿出強有力的確權證明，工商部門也很難阻止手稿被拍賣。

“實際上，工商部門在監(jiān)督拍賣工作中也處于尷尬的地位，遇到第三人舉報情形，工商部門沒有要求鑒定的強制力，另外，也沒有相關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是否可以請求文物局鑒定、鑒定結果應以哪個部門為準等問題。因此‘停拍壓力很大?！睂O戰(zhàn)軍表示，除非本人提出質疑，否則工商部門也只是“有心無力”。

權宜之計，起訴嘉德

“找不到委托人和買受人，我只能先起訴嘉德?！敝芗苏J為，按照2005年開始施行之《拍賣管理辦法》第二十九條的規(guī)定，“所有權或者處分權有爭議，未經(jīng)司法、行政機關確權的”的物品或者財產(chǎn)權利禁止用于拍賣。在手稿拍賣前，他對委托人手稿的來源合法性提出質疑，已經(jīng)存在“有爭議”，但嘉德仍然繼續(xù)拍賣，則構成了侵權。

“告嘉德難度很大，但確實是一種可行的途徑?！编嚌擅舾嬖V記者，周吉宜的最終目的是想追回手稿，但手稿已被拍賣，并不在嘉德手里，不過可以先起訴嘉德，一旦進入司法程序，他就可以借助人民法院請求調取證據(jù)，解決確定手稿持有人以及買受人這個問題。然后，再另行起訴委托人以及買受人。

關于周吉宜稱嘉德侵權的說法，嘉德公司并不認同。嘉德公司曾對媒體回應：周吉宜到商務部反映情況后，商務部曾于拍賣會開始前致電公司了解情況，公司法務部人員也據(jù)實進行了解釋說明。嘉德認為，截至拍賣會開始前，并未收到異議者提供的任何證據(jù)，他們的拍賣是合法的。

換句話說，嘉德公司認為手稿所有權不存在“有爭議”這一要素。

“顯然，現(xiàn)在仍無法確定此手稿是在‘文革中被抄走的。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手稿所有權人是誰已經(jīng)存在爭議。”劉瑛認為，嘉德公司不顧異議、堅持拍賣是違法的。這種情況下，周吉宜等人可以通過訴訟主張權利。

另外，周吉宜提到，根據(jù)《著作權法》等相關規(guī)定，手稿的著作權期限為作者去世后的50年內(nèi)，因此到2017年末，手稿的著作權仍然在法定保護期內(nèi)。

對此，嘉德公司回應，“手稿拍賣是對手稿的所有權進行處分，并不涉及處分著作權。”

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教授李明德也認為，周作人手稿不存在著作權的糾紛，“這是一個物權的問題，維權應該從物權的角度而不是從著作權的角度出發(fā)，周吉宜應該主張的是從委托人手中追回物權，與拍賣公司無關?！?/p>

“周吉宜維權在情理之中，勝訴卻難。關鍵在于手稿于文革中被抄走及未歸還的證據(jù)。換言之，周吉宜若不能證明手稿文革中被抄走且未歸還，嘉德、委托人、買受人的侵權則無從談起?！敝袊嗣翊髮W法學院教授沈致和說。

事實也證實了李明德和沈致和的判斷。

8月7日，周吉宜隨律師到東城法院起訴嘉德公司。立案廳的工作人員表示，周吉宜等周作人的法定繼承人并非拍賣合同主體，不能以拍賣糾紛為由立案；并且，周吉宜等人的訴求是追回手稿，屬于物權官司，被告應該是買受人、委托人，而不能是嘉德公司。

“按照辦案人員的說法，作為拍賣行為的第三方，想要告嘉德公司找不到案由，而要打物權官司，卻找不到買受人、委托人。”周吉宜無奈地表示。立案廳最終收下了周吉宜的起訴狀，但表示需要一個月進行立案審查。

拍賣公司的商業(yè)規(guī)范存缺陷

面對如今的維權困局，周吉宜認為，不管真理是站在哪一邊，現(xiàn)實中，像他這樣的維權者永遠是弱勢的一方?！拔仪宄?，委托人也未必有所有權證據(jù)材料，但現(xiàn)在無法與其面對面地質證。”

“但如果拍賣公司能盡責，對委托人的所有權進行嚴格審查，可能就不會有現(xiàn)在我的紛爭?！敝芗苏f。

《拍賣法》第四十一條規(guī)定：委托人委托拍賣物品或者財產(chǎn)權利，應當提供身份證明和拍賣人要求提供的拍賣標的之所有權證明或者依法可以處分拍賣標的之證明及其他材料；第四十二條規(guī)定：拍賣人應當對委托人提供的有關文件、資料進行核實。拍賣人接受委托的，應當與委托人簽訂書面委托拍賣合同。

但《方圓》記者了解到，很多拍賣公司對委托人的拍賣物所有權只做形式上的審查，而不是實質上的審查。有些委托人并沒有向拍賣公司提供合法持有證明。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拍賣公司工作人員曾向媒體透露：“有些很難證明的，例如拍物為祖?zhèn)髦锏惹闆r，我們會請專家去鑒定，順便對委托人的所有權、處分權了解清楚。但一般而言，不需要拍賣委托人提供什么證明，這是業(yè)內(nèi)不成文的規(guī)矩?！?/p>

據(jù)了解，拍賣公司與委托人簽署的委托合同中，都會有一項格式條款，即“委托人不可撤銷地保證對該拍品擁有所有權或者享有處分權，如違反該保證，委托人同意負責賠償一切損失”。

與委托人之間的這種承諾，被網(wǎng)友稱為拍賣公司的“護身符”。

“只要有承諾，拍賣公司就敢拍？這樣一來，是不是贓物也能通過拍賣公司進行銷贓？”周吉宜對記者表達了不滿。他認為，目前拍賣公司的商業(yè)規(guī)范存在極大的缺陷，相關主管部門應該進行規(guī)制。

“當然，我現(xiàn)在最希望的是，找到委托人以及買受人，讓維權不再‘無路可走?！敝芗苏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