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濤

“我現在已經沒有失落感了,從事律師工作后,重新找回了‘被社會需要的感覺,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當這句話從76歲的老太太傅櫻口中蹦出來時,記者有些驚訝。
傅櫻的人生履歷,明顯透出兩條截然不同的脈絡——科研工作者和法律工作者。作為科研工作者,她是“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的得力弟子,退休前從事了38年的原子彈和氫彈的理論研究工作,名副其實的“兩彈”專家;為了成為法律工作者,她不顧高齡歷經八次司法考試后終取得法律職業資格證,74歲開始實現律師夢想。
很難想象,從理工類的科學研究到人文類的法律工作,都集于這位老太太一身;然而,近距離走近她,卻能感受到這種跨越式人生背后的風雨兼程和辛酸苦辣。
“兩彈專家”
1936年,傅櫻出生于湖南長沙。16歲那一年,傅櫻考上清華大學航空系飛機設計專業,后來在院系調整中被并入北京航空學院。
原本,傅櫻的理想是做一名飛機設計師。畢業那一年,恰逢中國決定自行研制原子彈,鄧稼先到學校挑選學生,傅櫻有幸被挑選進了核工業部某科研所。
“鄧稼先先生當時找我談話,說這個單位保密性很高,對家人、同學、朋友都不能透露,要有當‘無名英雄的思想準備。” 傅櫻對記者回憶,“我考慮一整晚,還不能爭取家人意見,想著大學期間的學費、伙食費都是國家支出,自己能成為大學生,都是國家培養的,應該報效國家、服從安排。”
至此,傅櫻開始了自己人生的科研里程。傅櫻要去報到的科研所位于北京市北太平莊花園路,在地理位置上,和自己所讀的北航就是相鄰平行的兩條街,非常近——“公共汽車兩站路,步行10來分鐘”。
有趣的是,到單位報到的當天卻頗費“周折”,因有保密性要求,怕同學送行發現工作地點,單位不允許傅櫻直接過來報到,傅櫻繞著北京城坐了好久的車,甩開所有人后,再獨自前往單位報到。
“創業艱難。”傅櫻回憶說,當時連科研場地都沒有,國家僅給了一幢舊宿舍樓,鄧稼先領著一幫剛從學校畢業的青年學子打地基、蓋房子,自建辦公樓。
“那是個大冬天,晚上睡覺沒有暖氣,我們去醫院找了一些空吊瓶,灌上開水塞進被窩,當熱水袋用;白天的時候,搭了幾個大棚,請了幾個伙夫做飯,天空下著雪,雪花飄進飯碗,我們相互開著玩笑,把雪花當成味精。” 回憶工作之初,傅櫻很是感慨。
辦公樓建好后,傅櫻和同事們開始了忘我的學習和工作。一周五天半看書、學習,一天勞動,半天洗衣服;晚上十點睡覺,早上七點起床,吃在食堂、住在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形成了極強的規律……
艱苦的條件磨練出了傅櫻克服困難的信念和堅韌不拔的意志。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這天下午3點,傅櫻和同事得到了消息,想著自己多年來的理論研究工作實踐成功,傅櫻的心情難以言喻。
下午5點的時候,人民日報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出了號外,傅櫻和同事們在大街上瘋狂地搶著號外,相互表達著喜悅的心情。
退休后的茫然
相比工作上的輝煌,傅櫻的個人生活充滿了艱辛和不幸。
“也許是因為我太過投入國家的工作,我沒有把家庭打理好。”說到此,傅櫻的語調緩沉了下來,眼睛開始紅潤。
傅櫻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愛人是中學同學,一名軍人,一年僅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傅櫻工作特別忙,晚上搞科研經常12點后回家,沒有時間陪愛人,雙方聚少離多,感情慢慢淡化后,雙方最終和平離婚。
父親和哥哥去世得早,工作以后,傅櫻把母親一直帶在身邊,母女相依為命。1990年,母親摔了一跤后,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這讓傅櫻的生活雪上加霜。
1992年下半年,母親去世后,傅櫻幾乎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
1995年,60歲的傅櫻正式退休。之前,事業一直填滿了個人的生活空間,退休后,再也沒有課題和任務,整個人一下都空虛下來了,傅櫻突然感覺國家已經不再需要自己了。
“起早盼天黑,那時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 傅櫻告訴記者,她曾經做過一件“無聊”的事情——坐著公共汽車逛北京,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
傅櫻無兒無女,母親離世那一年,一朋友從新疆給她帶回一條小狗。傅櫻給小狗取名叫“凱西”,即“開心”意思,想讓自己過得開心些,這條小狗陪伴了傅櫻16年,傅櫻把“凱西”當女兒養。如今,陪伴傅櫻的,是“凱西”的女兒,傅櫻將這條小狗取名為“娜娜”。
退休后,傅櫻在生活上感到茫然。1996年,她南下深圳探望侄子(哥哥的兒子),侄子是深圳一律師事務所主任、首席合伙人。
到了深圳,老人家也沒有閑著,在侄子的律所,傅櫻的頭銜是“行政助理”,負責整理檔案和案卷歸檔。偶爾跟著律師出去辦案的時候,傅櫻負責做一些筆錄,她感覺律師辦案這項工作非常有趣,之前沒有接觸過,像“看電影”、“聽故事”一樣。
“以前的生活,非常單純,家和單位,兩點一線,常年從事純科學研究,和社會基本上少有接觸;豁然接觸律師行業,感覺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傅櫻這樣回顧。
侄子有一個朋友叫王玉梅,就是現在北京王玉梅律師事務所主任,在侄子的介紹下,傅櫻和王玉梅成為了好朋友,這為傅櫻日后從事律師工作埋下了伏筆。
一次閑聊中,王玉梅講起自己如何為一個因正當防衛而被冤枉的“殺人犯”洗去罪名,如何讓一個上市公司為800元的電視機敗在老百姓的手里……王玉梅的辦案故事的講述深深打動了傅櫻。傅櫻鼓起勇氣問了一句,“我能當律師嗎?”
王玉梅的鼓勵和肯定讓傅櫻萌發了報考司法考試的念頭。
八次司考之路
1998年,是傅櫻人生的分水嶺。這一年,國家取消了司法考試年齡的限制,62歲的傅櫻在深圳第一次參加國家司法考試。
“報名后,沒有時間詳細看書復習,隨便買了本法條背了背,第一次考了180多分,分數丟人。”回憶第一次趕考的情形,傅櫻記憶猶新。
1999年,不服氣的傅櫻第二次報名參加司考。深圳司法局一位領導安慰她:“老同志,這個考試太辛苦了,你還不如考個法律工作者。”受到啟發后,傅櫻當年一次就通過了法律工作者的資格考試。但是傅櫻沒有放棄律師夢想的追求,在認真地復習資料之后參加了第二次律師資格考試,但結果還是未能如愿。
兩次考試失利后,傅櫻的信心備受打擊。2000年,傅櫻去美國探親訪友散心。2001年,律師資格考試停考。
2002年,“律師資格考試”統一升格為“國家司法考試”。傅櫻回國后再次報名參加,考了226分,與當年的分數線只差14分。
面對挫敗,從事科研工作時克服困難的勁頭被重新喚起,2003年,傅櫻一股腦辭去了深圳律所的行政工作,回到北京專心復習。
回北京后,傅櫻的生活幾乎全部被“司考”包圍。她放棄了以前旅游、跳舞的生活愛好,一開始,傅櫻強制自己每天看書10小時以上,結果,年歲大的“副作用”很快呈現——由于長時間地看書,眼睛出現了老年性的黃斑病變,長期久坐又引發了腰椎間盤突出。
侄子擔心傅櫻身體吃不消,一再勸她放棄。也有朋友不理解,“你有高級職稱,又有豐厚的退休金,何必找苦找累呢?”
但傅櫻不甘心、不服輸,她規定自己每天必須學習八小時以上,她還在書房里安放了一張木板床,困了、累了,上床和衣而睡,睡醒了,就起身苦讀。傅櫻還在北京新東方報名了司法考試輔導班,在班上,她是年齡最大的學生,卻和很多小學友成了“好朋友”,連培訓的老師也被傅櫻的精神所感動。
以至于在傅櫻通過司法考試之后,有講師以“傅櫻”的事例為新東方做“活廣告”。
2004年,345分;2005年,354分;2006年,356分……每次距司法考試通過分數線360都差那么幾分,稍感安慰的是,分數比前一次都有所提高,傅櫻在屢戰屢敗中堅持著。
“法律條文固然需要記憶,但更要求理解和思考,要聯系具體的案例來應用,這和理工類科目的學習方法不一樣,不是光靠背公式、會計算就能應付過關的。” 傅櫻這樣總結自己的司考“心得”。
功夫不負有心人,2007年,傅櫻以379分的高分通過了國家司法考試,這一年,她73歲。
“成績公布成績那一天,我的心很亂,自己不想上網查詢。大清早,我就坐小巴車去給母親掃墓,在車上我的侄孫打電話,說我考了379分,聽到成績后,我哭得稀里嘩啦。”回憶起當天的情景,傅櫻掉下了眼淚。
從母親墓地回來后,傅櫻當即打電話把自己的成績告訴了王玉梅,王玉梅正在外地出差。第二天,王玉梅回北京見到傅櫻后,二人擁抱喜極而泣,幾年來的司考路上,王玉梅一直在鼓勵和支持著傅櫻。
遠在深圳的侄子之前擔心傅櫻年齡大,身體吃不消,一直反對老人復習考試,當得知消息后,很快打來電話,要姑姑“冷靜,千萬不要成了‘范進中舉”。
“這真是‘八年抗戰啊。”傅櫻感慨萬千。
2008年3月12日,北京市司法局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頒證儀式。這一天,司法部國家司法考試司司長丁露親自為傅櫻頒發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職業資格證書。在那一刻殊榮的背后,是一位70歲老人十年的努力與汗水的結晶。
執業律師
通過司法考試后,在王玉梅力邀下,74歲的傅櫻正式成為北京市王玉梅律師事務所一名執業律師。
“剛開始做律師時,覺得有演電影的感覺,接觸到方方面面案例,形形色色的社會活生生地展現在你眼前。” 傅櫻坦言,退休后曾經有茫然和失落,而從事律師工作后,重新找回了“被社會需要”、“被當事人需要”的感覺。
成為律師不久,傅櫻很快接手了一起法律援助案件。
被害人齊風(化名)系一起人身損害案的受害者,受海淀區法律援助中心的指派,傅櫻為其提供法律援助。在走訪時,傅櫻看到齊風一家擠住在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狹小房間里,孩子趴在床上寫作業,而被害人齊風身受重傷,傅櫻“同情心”大發,開始積極奔跑。
傅櫻了解到,齊風受傷前是在一家公司當保安,雖未簽有正式勞動合同,但已工作多年。齊風受傷后,公司不聞不問,既不發工資,也不來看望,甚至沒有給他上過社會保險。于是,傅櫻和當事人商量后,決定提起一個勞動爭議仲裁申請,要求公司補發原先拖欠的工資和六個月的病假工資。
熱心的傅櫻還自己去海淀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領取和填寫好申請表格,準備好證據資料后,讓當事人簽完字再送到海淀區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該案很快就被受理立案。在審理過程中,公司經理同意調解,但否認勞動關系,傅櫻用相關法律最終說服了公司經理,為齊風家庭爭取到了一筆補助款,渡過了生活難關。
同時,在被害人人身損害案中,傅櫻還為窮盡一切法律途徑為被害人從被告人那里爭取到了五十余萬元的賠償,被害人一家對傅櫻感恩不盡。
“這個案子雖是無償的法律援助,但我內心卻高興無比,因為我通過我的努力,幫一個遭受了毀滅性打擊的家庭渡過了難關,作為律師,我感受到了自己工作的價值所在。” 傅櫻告訴記者。
據記者了解,在王玉梅律師事務所,傅櫻代理案件的收費標準在全所“倒數第一”,即“剛達到北京市司法局規定的最低收費標準”,傅櫻也因此被同事稱為“最具善心的律師”。
對于這一雅稱,傅櫻抿然一笑,“之前,我從事了38年的科研工作;在律界,我還只是一個新兵,需要學習和鉆研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脾氣好的老太太也有動怒的時候
《方圓》:從科研工作跨越到法律工作,你覺得二者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傅櫻 :科研工作者和律師是兩個完全不同性質、不同內容的職業。科研工作跟公式、數據打交道,它需要你有高智商和勤奮刻苦;律師工作跟人打交道,它要求你要有很高的情商,我是個情商比較低的人,對一些社會現象的洞悉力還不夠,在這方面,我需要加強學習。
《方圓》:現實社會中,一些“名律師”的代理案件費用都比較高,你的收費標準為什么這么低?
傅櫻 :律師不能只追求“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作為法律工作者,律師更重要的職責和使命是維護社會的公平與正義。
有的律師收費高,只要不違法,當事人愿意,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不過當前在律師圈,一些律師過于追求“名”和“利”,這會引導出一種不良的勢頭,律師追求的應該是公平和正義,而不是“名”和“利”。
我的收費標準低可能與我代理的案件性質有關,這兩年我接的案件當中,有不少是弱勢群體的案件,如農民權益被侵害的案件,這類案件開展工作起來都困難重重,但只要有一個線索,我就會一直追到頭,盡量為當事人最大限度地追求公平正義,作為弱勢群體,本來就夠困難了,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幫他們一把。
《方圓》:在同事和朋友的眼中,你是一個脾氣很好的老太太,做律師后,有沒有發脾氣動怒的時候?
傅櫻 :偶爾也有過一兩次。有一次一個民事案件開庭,對方的一個年輕律師,為了否定我們的證據,在法庭上顛倒黑白,說我調取的證據是假的。
我立刻反駁,“你說證據是假的,可以進行公章鑒定?”對方不接茬,又說我是在作偽證,要負刑事責任。聽了這話,我當時急了,在法庭上和對方吵了起來,這個律師不研究案情和證據本身,而通過人身攻擊來壓制對手,我聽了他說“你要負刑事責任”之類的話后很生氣。
開完庭后,我都有告這個律師誹謗的念頭了,冷靜下來后,我一想,大家都是律師,也都不容易,也就放棄了起訴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