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鑄造了四個世界及其對文學的影響

林誠

叔本華(1788—1860)被許多教科書認為是現代西方哲學的第一人，現代人本主義思潮的開創者，也是唯意志主義的創始人。他的主要代表作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于1819年發表并構造了自己的哲學體系。正是由于這部著作，標志了“唯意志主義”理論的正式誕生。那么，這位和黑格爾幾乎處于同一時代的德國哲學家，為什么對現代西方哲學產生了如此之大的影響呢?主要就是因為他鑄造了四個世界，這四個世界或多或少地影響了現代文學思想的產生和發展。

一是從表象出發的、被意志所決定的關系世界。“世界是我的表象”是叔本華哲學的出發點，這個命題表現著他對傳統哲學的批判：傳統唯物論認為，有一個不依賴于精神的物質世界存在；傳統唯心論則認為，有一個不依賴于物質的精神世界存在。叔本華認為二者都是片面的，都脫離了主體和客體的關系，“世界(認識的主體)是我(認識的客體)的表象(二者的統一)”就是從主、客體的關系出發的。所以，精神和物質、主體和客體從時間上看哪個先出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是本質，誰更具有決定性。人就是后出現的，人是萬物的主宰。顯然，主體和客體相比較，主體更重要、更具有決定性，沒有主體的世界就不成其為世界，沒有主體看世界則世界就不會真正產生，“世界是隨著第一只眼睛的張開而出現的”。于是，叔本華順理成章地推出了“世界是我的意志”這一更重要的主觀唯心主義命題，認為意志才是世界的真正本質。例如，一朵花是什么?當我把它送給父母時，表示孝順；當我把它送給一般朋友時，象征著友誼；當我把它送給心愛之人時，代表了愛情；當我送給晚輩時，又表明了上對下的慈愛。一切取決于意志所指向的目標，而具體的花的植物成分是微不足道的。在這里，他引入了“關系性”的理念，把精神和物質、主體和客體看成處于不可分割的關系之中，再從這種關系出發找出哪個東西更重要，更應該成為哲學邏輯的起點。這種“關系世界”對傳統“本體論”的沖擊、轟炸和顛覆是不可小視的，日趨瓦解著傳統的“實體性”觀念，已成為現代西方哲學的重要特征之一，特別是在當代人本主義哲學思潮中，在后繼者的各個流派中發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文學上，直接顛覆著傳統價值觀——即追求真、善、美，并把這些東西當做純粹客觀的因素來描述的價值觀。其實，真、善、美也可以是主觀的，是可以創造的，是由人們的主觀思想、主觀意志所決定的，人們往往根據自己的需要，根據自己的選擇賦予客觀事物以價值。沒有真、善、美的眼睛，就沒有真、善、美本身。

二是由“生存意志”所支配的非理性世界。叔本華所理解的“意志”是所有生命都具有的本能活動，是永遠也不能滿足的欲求、掙扎和向上的沖動，這種意志其實就是生存意志，整個世界就是這種生存意志的活動。萬事萬物都是生存意志“客體化”(或活動)的結果，都是相對于生存意志而存在，并且為生存意志服務的，整個世界就是這種生存意志的活動，這是世界最本質的活動。叔本華所講的“生存意志”并非人的理性所特有的，相反，是非理性的存在物，理性則是第二位的，是生存意志的副產品，是認識生存意志的工具。哲學要研究的不應該是傳統理性主義所研究的對象，相反，應該是這些非理性的存在物，這些不用學習也能認識、憑著直觀也能感受的本能活動，因為只有這些活動才構成了世界的真正本質。人也不例外，“欲求和掙扎是人的全部本質”。叔本華認為，自己的哲學是上接康德的，但是，康德一方面承認“自在之物”的存在，另一方面又認為“自在之物”無法認識。其實，“自在之物”就是人的生存意志，而這種生存意志也就是人的本能活動。在這里，叔本華引入了“意義性”的理念。

世界萬物只有相對于生命才有存在的意義，只是對生命而言的存在，離開生命活動是沒有任何價值的。這種理念沖擊著傳統的“物自身”的觀念，批判著離開生存意志談論存在的任何企圖；另外，他又為后繼者開辟了一個哲學研究的更廣泛的領域，這就是由生存意志所支配的非理性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許多沒有被開墾的土壤，需要人們去認識、理解和把握，需要哲學家去研究，而這在傳統哲學中是被忽視的一塊空白之地。叔本華所重視、所強調的“意義性”理念，成為后來現代西方哲學中占統治地位的一個主導觀念：他所鑄造的“非理性”世界，也成為現代西方哲學特別是人本主義思潮所研究的重要領域，叔本華也因此奠定了自己在現代西方哲學中的歷史地位。在傳統的文學思想中，盡管不乏對人的非理性、人的潛意識、人的各種豐富情感的描述，但這些描述的合法性是受到質疑的，最后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仍然“理性”，對非理性的描述往往是為了襯托理性的偉大。但是，叔本華給了“情感”、“非理性”、“潛意識”等以合法的地位，對傳統理性主義的狂傲進行了抨擊。他把黑格爾、費希特等人稱為“江湖騙子”，他的非理性主義是建立在哲學基礎上的，這就使反傳統理性主義的現代文學有了獨特的相對厚重的理論基礎。

三是由“生存意志”的活動所造成的悲觀世界。生存意志的活動表現為各類生命現象之間的矛盾、對立和斗爭，表現為高級現象和低級現象之間以及高級現象或低級現象本身之間的互相沖突、傾軋和傷害。在這里，“蛇不吃蛇，不能成龍”這一規律起著支配的作用。“生存意志”是一種無止境的欲求，如同不能解除的口渴，也是一種不滿足或匱乏感，這就決定了人生必然是痛苦的。因為人的追求是不斷升級的，幸福即人的欲望得到滿足是暫時的、相對的，而痛苦即人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則是永恒的、絕對的。一個人無論人生多么輝煌燦爛也難免一死，他總是在“痛苦”和“無聊”之中度過。其實，一個人得到的滿足越多也許就越痛苦，因為他還有更大的追求，所以，天才人物是最痛苦的。“痛苦”來自于生命本能，來自于人的生存意志，沒有痛苦就沒有生命，沒有痛苦就沒有人生，沒有痛苦就沒有世界。叔本華把基督教中所宣揚的“原罪說”視為真理，主張自己的哲學和宗教精神是一致的。在這里，叔本華得出了“人生就是痛苦”的悲觀主義結論，這種“悲觀世界”的情結就好像流行病一樣傳染著現代人本主義思潮中的各個流派，甚至還影響到科學主義思潮和其他社會思潮。盡管如此，我們還是體驗到哲學家叔本華對人生問題有著深刻的思考，這種思考影響了哲學史的發展，當代哲學誰還能回避對人生重大問題的思考和研究呢?叔本華結束了近代哲學，開辟了一個新的時代，即把哲學和人生緊密結合的時代，你可以不同意他提出的觀點，但你不可以不進入這個時代，否則你將被淘汰。在文學發展史上，從來也不乏悲觀主義情結，悲觀主義思想從人有了情感那天起就存在了，文學中的“悲觀情結”幾乎是無所不在的，人們正是從悲觀情結中體驗著快樂的感受。但是，

“悲觀情結”的合理性論證——人生為什么本質上是一場悲劇?從來也沒有人像叔本華那樣洞悉得如此深刻，說明得如此詳盡具體，而且最關鍵的是他給予了哲學層面的解決。叔本華非常重視對“悲劇”的研究，他認為悲劇給予我們的快感并不屬于我們對優美的感覺，而應該屬于感受崇

高、壯美時的愉悅。他的寫作文筆流暢、思路清晰，特別在晚期論述問題往往具有詩意化的語言，用這種語言來表達悲觀主義思想更具影響力。歌德是最早發現并肯定他的價值的人之一。19世紀20年代，面對那些看不起叔本華的人，歌德大膽地進行了推測：“不要小看他，他有朝一日會比誰都強。”但是，歌德敏銳地看到了叔本華在自己的博士論文中正在形成的“悲觀主義”思想，他告誡叔本華；“你若愛你自己的價值，那你就給世界以價值吧!”在現代文學史上，叔本華大膽挑戰近代以來一直占統治地位的“理性主義”文學，把人的情感、人的非理性、人的潛意識等當做重點表達和體驗的對象，對現代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四是“生存意志”的歸途——虛無世界。生存意志是轟轟烈烈地來，卻是灰溜溜地去，世界最終要走向虛無，正所謂“糞土當年萬戶侯”。叔本華認為，生存意志既是世間一切不幸的原因，也是人生一切罪惡的根源，“人的最大過錯就是他誕生了”。所以，人的道德不在于肯定自己的生存意志，而在于超越自己的生存意志，一個偉大人物不是能征服世界的人，而是能超脫世界的人。在世界大的宗教中有許多這樣的圣者出現，他們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善于否定自己的生存意志。人類的祖先因為生存意志而犯罪，耶穌則以自己的死為人類贖去了罪惡，這就是基督教中所蘊涵的巨大真理。那么，如何超越自己的生存意志呢?叔本華提出：首先要放棄性欲，因為它是生存意志最強烈的表現；其次是甘愿受苦，承擔痛苦本身就意味著對生存意志的超越：再次就是通過認識的升華作用，使生存意志通過升華作用“自失于”對象中：最后最徹底的辦法就是“絕食而死”。叔本華認為，世界本來就是從無中來的，再回到無中去，這是很自然的，他以“絕食而死”為最高潮唱完了自己人生哲學的死亡之歌。在這里，叔本華為我們提出了一個人生哲學的重大課題，這就是“存在”與“虛無”的關系問題，或許人的一生是建立在虛無基礎上的一切(存在)，或許每個人以自己的死造就了人類的生?在后來的哲學特別是存在主義哲學中廣泛而深入地探討了這一問題，其中不乏睿智和對后人的啟迪。例如，法國存在主義者薩特最主要的哲學代表作《存在與虛無》，就是以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來命名的，從這里也可以折射出叔本華身上的某些瑩光。在叔本華的文學思想中，從唯意志論出發，經過非理性主義和悲觀主義，而最終走向虛無主義，這似乎存在著一種邏輯上的必然性。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否定這種觀點的真實性，世界本來就是從“虛無”中產生的，最終會走向“虛無”，文學所探討的不過是“虛無中的有”，只不過叔本華的思想太使人沉悶、太消極、太悲觀罷了。正是看到這一點，他的后繼者對這種思想進行了改造，尼采就主張“藝術人生”，認為盡管世界是悲慘的、盡管一切都會走向虛無，但我們仍然可以把世界描繪成美好的畫面，文學家就是通過謊言而建立自己的理想王國的。存在主義者薩特也極力主張人給世界以價值，盡管人生是不幸的，但人們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通過自己的奮斗書寫輝煌的篇章，人們應該充滿希望地離開這個世界。

總之，叔本華作為現代西方哲學的第一人，作為現代西方哲學特別是當代人本主義思潮的開拓者，他對后人的影響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主要都是源于他所鑄造的四個世界。而叔本華對現代文學的影響也是巨大的，這種影響通過存在主義、弗洛伊德主義等擴展到生活的很多領域，現代文學中很多文學作品都有叔本華的影子。總之，叔本華為現代文學思想的產生和發展提供了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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