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飛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報告文學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而持久的影響力,《誰是最可愛的人》、《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等作品深深地烙印在一代代人的心中,詩一般的抒情語言、濃厚的真情實感、緊張跌宕的故事,這一切都如此真實而又扣人心弦。報告文學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它以其真實性而迸發出巨大的能量,這種震撼感是許多虛構文學所難以企及的。在西方,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新聞報道等統稱為敘事性非虛構文學,這個名稱中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敘事性”,一個是“非虛構”。所以,一篇好的報告文學不是事件的簡單羅列,不是講述內容的忠實記錄,不是枯燥乏味的歌功頌德,不是人物成就的排列鋪陳……報告文學是非虛構的,是一個好的故事,是一個優秀的文學作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報告文學創作者是一個優秀裁縫,將各種好布料通過合理的剪裁串聯,做成一件合身得體、光彩照人的漂亮衣服。這也是如今非虛構文學日益受到讀者喜愛的原因所在。據說,在美國,非虛構文學的受歡迎程度已經超過了虛構文學,經常占據各大暢銷書榜單。在我國,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夾邊溝紀事》和《甘南紀事》在當代敘事性非虛構文學方面做出了很好的探索。如今,《飛天》適時地推出報告文學專號,對于當今非虛構文學的意義自不待言,而專號中的幾篇力作在敘事性和節奏感上,都有讓人眼前一亮之感。
習習的《“巧兒”傳奇》很好地展示了作者對于語言的出色駕馭能力和故事節奏的掌控能力。劉巧兒的故事在中國知名度很高,而且被搬上銀幕,成為人盡皆知的人物和故事,重寫這個故事,難度之大可想而知。在《“巧兒”傳奇》中,習習并沒有講述多少新鮮的東西,但正如作品名字一樣,這篇作品精彩之處就在于“傳奇”,習習用一種明清說書人的方式,將80年前的一個“奇案”和相關人物幾十年的風雨人生講述得娓娓動人。比如在寫到馬錫五這個人物時,習習寫道:“話說陜甘寧邊區有個老百姓人人知曉的‘馬青天,此人名叫馬錫五,時任隴東分區專員兼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隴東分庭庭長,馬專員斷案公正明白,在百姓心目中威望很高。”這種說話味兒,讓讀者一看就很親切,傳奇感一下子就出來了。當作者寫捧兒來馬專員家告狀,“臨上路前,捧兒的姑姑給她的兜囊里裝了幾個白面饃饃。封芝琴偷眼一看,敢情城里這么有名的大官吃的還是雜糧。再一看,表情和藹的馬專員粗布褐衫, 他的妻子也素樸得像個村里的女人,封芝琴一下子覺得到了親人家里一樣。埋著頭急急地吃完一塊兒饃,喝完碗里的湯,捧兒就開始給馬錫五告起狀來。”這一段就寫得十分精彩鮮活。
在習習筆下,報告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有味道的,是符合人物性格和身份的,這也是報告文學的魅力所在,仿佛喝一碗原質原味的湯,醇厚濃香,值得回味。習習似乎希望突出故事的“傳奇”性,在里面加入了很多合理的想象和抒情。當她寫捧兒告完狀后,“一塊兒石頭從捧兒的心頭暫時落了下來。田里鋪滿嫩綠,鳥兒們嘰嘰喳喳,封捧兒甩著大辮子,回去的腳步輕快了許多。”讀者可以從這樣的敘述中觸摸到故事主人公的處境,報告文學“貼身感”的優勢也充分發揮出來。再比如,寫馬專員審案,“1943年農歷四月二十七日,柔遠河畔一片開闊的川地里,氣氛與往日有大不同。藍天白云,河水湯湯,成片成片的麥苗兒一直鋪到了天邊的山腳下。河邊搭起了一個簡易審案臺,悅樂三鄉男女老少絡繹不絕趕到了這里,白發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們也不想放過這個瞧新鮮的機會,大伙兒都想親眼目睹一下“馬青天”如何判斷這樁在悅樂早已傳開的曲折復雜的婚姻案。”習習在這里充分發揮了自己作為散文作家的優勢,用這些細節和場景,將原本許多人認為很枯燥的報告文學寫得趣味盎然。《“巧兒”傳奇》不僅寫了巧兒的原型封芝琴,寫了斷案的馬錫五,還寫了演巧兒的新鳳霞的故事,幾個人物相互交織,真如看明清小說一般,讀后感慨良多。特別是作品寫“江青說《劉巧兒》是一部壞電影,從此,她被剝奪了演戲的權利。這位天才的單純溫順的藝術家接連遭受深重打擊。有官員找新鳳霞談話要她和吳祖光離婚,一向羞怯膽小的新鳳霞說出了鐵骨錚錚的話:王寶釧等薛平貴等了18年,我可以等吳祖光28年。”相信這一段文字一定會讓很多人印象深刻,這就是真實的力量。
報告文學雖然人物和事件是非虛構的,但它始終是文學的,文學的內在規定就決定了它是以打動人、感動人、抓住人為前提。現在似乎有一種不好的趨勢,就是人們把報告文學當成了“簡單的”好人好事先進報道材料,當成了“枯燥乏味”的空洞宣傳文件。這也是近年來缺乏優秀報告文學,讀者也不喜歡閱讀的原因所在。《飛天》的這期專號中的作品,在追求藝術性方面有很大的突破。王新軍的《鐵人王進喜》寫的也是一位名人,名人要寫好很難,而且許多故事人盡皆知,王新軍在人物對話方面,進行了很好的鍛造。“王進喜咽不下這口氣,就經常找工頭理論。工頭不但不管,還打了他。這天夜里,師傅和王進喜一同來喂駱駝,師傅指著駱駝說:‘駱駝能馱著重物在沙漠里行走,是因為身上有勁兒,幾天不喝水是因為肚子里存下了水。我們也要像駱駝一樣,學會忍耐。”這些對話在今天看起來已經有些陌生,但很符合當時人物的處境和心態。報告文學核心是寫人,寫一些讓人震撼的人,寫出人物身上的精神。鐵人王進喜的精神就是認真和奉獻,“工人們說,王鐵人這個人,國家就是他的命,你就是把他的骨頭砸碎了,也找不出半個‘我字。”這就是鐵人精神。王新軍這篇作品也始終圍繞這種精神而展開,充滿了一種讓人震撼的力量。好的報告文學一定是超時代的,這篇《鐵人王進喜》唯一遺憾的是缺一點味兒,作者在細節處理上過于拘謹。雖然報告文學是非虛構的,但創作者必須深入人物之中,努力讓人物鮮活起來,這就需要合理的想象進行補充。
劉晉壽的《冉桂英》讓我驚喜。《冉桂英》將當今的感受和曾經的故事相互交織,串聯得很好,而且寫得很有活力。在這里我想說的是,報告文學即使是作為一種很好的宣傳報告手段,仍然充滿了文學的力量,因為它更深入、更鮮活、更有魅力。宣傳成績和先進沒錯,關鍵是如何去宣傳,如何讓這種宣傳變得柔軟,變得有魅力、有滋味。《冉桂英》一開始就讓人產生閱讀的欲望。
都知道定西有條街叫自由街。那里有一家羊肉館子,味道不錯,愛吃羊肉的人常常往那里跑。后來,羊肉館子遷到別的地方去了,但還叫自由街羊肉館子。
自由街在火車站附近。不長,但寬闊、平坦。街口一年四季都有賣瓜果的,有釘鞋的攤子,賣布的攤子。街小,但熱鬧。自由街東西走向,前些年還是一條破舊的小街,近幾年才開發,北面建成了小區,南面只建成了東頭,西頭剛剛挖開地基。舊墻上還寫著“拆”。建成的樓房外表刷成米黃色,陽光下格外明亮。街道兩旁的槐樹已有模有樣地生長起來了。
冉桂英就住在南院的一個單元里。聽到敲門聲,里面傳出一個聲音:“誰呀?”是個女的。她在猶豫,事先沒有預約。不過門還是“吱呀”一聲開了。
門開了一條小縫,但已經看清她就是冉桂英。
接著作者像寫一篇優秀的敘事散文一般,將定西大坪寫得十分真實而有活力,這是一種源自大地的青春氣息,一種源于人物的內在光芒。再比如作者寫當年怎么會想到修梯田呢?“餓的。冉桂英毫不忌諱地說。還有什么比這更充足的理由嗎?大坪人吃不飽肚子,餓得難受。”這是一個人的處境,更是一個地方的處境。《冉桂英》通過一個人,寫活了定西大坪這個地方,寫這樣一個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如何實現溫飽、邁向小康的故事,是一幅很好的風土人情畫。
楊先、李學輝、左晨帆的《寸草遮丈風》寫民勤治沙的故事。這里原本不適宜人類生存,但是有人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而且活出了滋味,活出了力量。“豁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這句話放在今天,放在各個行業,都讓人感到震撼。這是一種精神,是一種能鼓舞人的正能量,是積極向上的主旋律。作者在寫文革期間治沙的喜劇性一幕時,這樣寫道:“石述柱和大隊干部秘密商量,把薛百公社批斗治沙專家的任務全部包下來了……白天,宋和人裝模做樣地“押”著專家在治沙現場“勞動改造”,叫他們“老實交待”;晚上,再把專家們“押”回大隊部召開“批斗會”,批斗會的內容則是防沙治沙。石述柱,用農民式的智慧捍衛了宋和人的治沙成果。”這一段讓石述柱的形象頓時飽滿了起來。
閻強國的《心碑》以90年代初期的一個采訪開始。本欲采訪上海知青,卻從村民口中不時傳出韓正卿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讓民樂人多年來念念不忘?是什么讓人們發自內心地佩服?作品中有一句很鮮活的話,“社員們服他,說:‘這人,往死里苦哩。”這也是甘肅這個曾經苦甲天下的地方,不斷走向富饒的力量所在,是這里人值得尊敬、堅韌挺立的力量所在,這是大地里生長出來的一種力量,一種在困苦和荒漠中撐起一片綠洲的力量。孔子說“君子務本”。《心碑》中的韓正卿正是一個務本的人,當他決定在民樂修梯田、引種優質蘋果樹時,是有爭議的,但正是這種務本,讓許多沒有機會見韓正卿的民樂人,仍然享受著他的功績。“十年后,二十年后,你到民樂去,問他們吃糧怎么樣,老百姓說:‘吃的好著哩,吃的是韓爺掙下的飯。韓書記已經叫成韓爺了,雖然鄉親們很少再見到他。”《心碑》寫韓正卿號召全縣積肥,親自背著糞筐拾糞的故事,讓這樣一個一心為民的公仆形象變得立體了起來。
報告文學常常是命題作文,命題作文要寫好不容易,要寫得生動有趣、感人至深、有滋有味更不容易,這也是創作非虛構文學必備的素質。本期報告文學專號的作品無疑是讓人驚喜連連的,好幾篇作品都有著出色的剪裁編排能力,語言非常生動有味兒,是足以在文學領域和讀者心中站穩腳跟的佳作。相信通過這樣一次次的復興和探索,我們的報告文學也能如紀錄片一樣,真正展示出非虛構的真實性力量,煥發出源自生活和生命本身的無限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