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復制人的十二首情歌

陳克華，男，1961年生于臺灣花蓮，祖籍山東省汶上縣。臺北榮民總醫院眼科主治醫師，國立陽明大學眼科副教授。曾多次獲得文學獎，包括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出版詩集、散文、小說、影評等逾卅冊，歌詞創作百余首，并多次展出其繪畫及攝影作品, 其詩集英文, 德文及日文譯本于2011年出版。

1.來, 我來教你愛

來, 讓我來教你愛——

雖然你可能早已嫻熟或根本

缺少這個基因——自從地球

第一百萬只熊貓被成功復制

且不再吃素的那天起

我的手表和人造衛星的軌道便同步行走

指引我每天在上班途中

做出不被追蹤的連續三個回轉——

是的, 此刻愛必須極度密藏

且偽裝, 像在喇嘛的甕中發現的

絕種銀杏的種子, 我們埋在露臺上

像暗自在公寓里培植大麻

讓他在時間里秘密發芽, 枝干如肺葉向上膨脹

綠色血脈連通天空和地心——

是的, 一如礦物不能覺察植物

你亦無法感知人類的愛

但布滿地球的銀杏如一句呼應天地的咒語

你也當呼應著愛

發出第一聲復制人的語言:

唵。

2.你擁有和我一樣透明的唇

你擁有和我一樣透明的唇

和一樣渾沌迷離的心

可以說出如身體一般血肉豐滿的字語和音節

虛空一般纒繞而困頓的語調和氣息——

從你透明的雙唇之間我看見

如根糾結的血管和脂肪

和饑餓而強壯的, 濕淋淋的

驍勇的舌——血管里奔馳的血球

漬染著黝暗如冬葉的血紅素，

脂肪如陰天的云

因風暴的逼近而迅速堆積——

你靜默著, 長久靜默著讓我讀著你的唇

我看見布滿細胞的天空瘋狂下著淚

是的, 我讀懂了你如計算機屏幕的臉頰

初次浮現出人類的表情

來到人間的第一個感受——

當我不禁深深吻著你的時候

聽見你的唇這樣裂開

天與地一般地裂開

說:

痛。

3. 讓我為你解釋為什么你沒有肚臍

請容我, 讓我為你解釋

為什么你沒有肚臍——

一個如此可愛的凹陷

羞怯畏寒而敏感的傷口——我有

而你沒有; 倒底

是誰抹去這道神的戳記或說是動物的進化標幟

——但從此你無瑕的的小腹于我

是一種平坦而荒蕪的奇跡——當我

臉頰緊貼在你起伏如浪的腹肌

當我傾聽著你翻滾呻吟的腸道

感覺你缺乏子宮記憶的身體

像一座失去恒星的星系

癱軟, 柔順, 渙散

在滑翔天際的肋骨

與美草漫生的溫暖低緩的恥尻之間

我反復的閱讀因為少了一個標點

而充滿歧義:

我愛你。

具體確實

一如我的遺憾:

你不曾存在的肚臍。

4.我原以為我們都是空的

我原以為我們都是空的

從你金屬鐫刻般的雙瞳望進去

我原期待會有某種神諭般的文字出現

像光年外的銀河盡頭

立在宇宙飛船墳場里的碑文, 那般古老而難解——

我原以為那就會是宇宙將再次輪回的秘密

由無法分解的微粒子

而原子而分子

而細胞 而人 而星河

而宇宙——都會在我們

給予對方一個完美的凝視時

曼陀羅般清晰而完整呈現

——但我看見了你如鏡的瞳孔當中

自己的眼睛如銹壞的鑰匙孔

那樣哀傷地空洞著：

我愛你，因為我看見了

你空掉的靈魂

和我空掉的靈魂

將在下一個倥傯動蕩的輪回里

如明鏡對立

以及貫穿其間時空的

烱炯灼燒的盟誓。

5.你真的記不起明天我的樣子

你是真的記不起明天我的樣子?

那應該是縫在你的DNA上的印記

你應該在第一次看見我時

便立刻記起我是你的昨日

昔在現在與永在的原作——

但你就以為我是你一份模糊不清的影印

一張字跡淡掉的傳真紙

(發訊的號碼未能顯示)

你將如愛你自己一般地愛我

像幼獸愛上第一次睜眼看見的

——驅使所有你能驅使的, 你將走近我

像打量著一道精心設下的陷阱

那般輕微困惑, 小心翼翼

又完全蒙昧于命運

余悸猶存地偷偷靠近我

像靠近曾經捕捉過你的致命的陷阱——而愛

愛在你耳邊呵氣

如舌鼓動:

撥開那層層偽裝, 看見你自己……

6.其實你我并非惟一

其實你我皆并非惟一。但

我們一直都如此誤以為

我們終不至在腋下或鼠蹊或腦后

發現自己的型號或編號——我們

是彼此的惟一但我們自己

卻并不是。 宇宙像蜂蟻之巢

我們終日碌碌, 辨識著生存

與生殖的標記并因此而無上

快樂著——請你不要因此否認

你并非惟一, 在穿著制服的群眾間

我們背負著遙遠的欲望及多余的口糧

工蟻般相遇著工蟻

工蜂般愛戀著工蜂

服膺著勞動與生殖, 信仰著秩序和忠誠

——我愛你，我同時聽見

全宇宙間無數個

我愛你, 沸沸揚揚地彼此復制

淹沒了

暗夜里理應悄靜寒涼的

復制人復制人的巢窼.

7.是刺青, 還是胎痣

是刺青還是胎痣? 我看見

你蛻下衣物之后的裸體平原

山巒與幽谷, 湖泊與天空——你說

你好想擁有一片湛藍的刺青卻甚至

無法擁有一道湖青的胎痣你

是如此完美無瑕地裸體著如一片

不含任何阡陌的九月的小麥田

不容許外星人染指不承認

那一夜之間烙下的無數麥田圈

充滿高級數學物理定律或天文學意涵的聯想

或者神諭或者攸關人類生存的未來警語

或者

僅僅是一把打開與外星文明溝通的鑰匙

——但你, 只是如此完美地裸體著

不容負載任何肉體以外

任何文明的訊息:

我愛你

且已至深

容不下你我之間如謎的一切

一片刺青一道胎痣或者一塊麥田圈

自我昨夜行過的阡陌隱約浮現——

8.但我看見了你背后洶涌如銀河

但我看見了你背后洶涌如銀河的

訊息和網絡。 你這樣蒼老的天真著

駁雜的無知腥嗆的純潔

善于藏匿網絡的靈魂由屏幕

躍入每一顆充血的眼球, 放大的瞳孔

再進入每一盞大腦暢行于溟溟的睡眠與

驚險的夢游. 你真的

真的是全世界整個宇宙業力洪流

的一個狹隘的出口——雖然, 每一個陷于子宮頸里

的嬰兒

也都是. 但你這樣老練地出入于

你的我的廣大潛意識驚覺于

自己原是一顆多么老舊的靈魂

垂涎于寄生如此新鮮

生猛的身體

并一再溫習著這情緒情緒

復情緒的人的一生——

你說一切一切你都還記得呵

一如網絡之樹的無垠枝椏在伊甸園里

結出了第一顆

無明的果實.

9.你只能使用你的身體一次

你只能使用你的身體一次

但你卻遺失過身體使用手冊許多次——

我密密標注過的

你的風大火大

水大地大的連結之處

你胎生卵生濕生化生交集之一瞬——你如此誤用

全知而又全然無知于

你至美丑絕又不垢不凈的身體——

你是這樣迎向我的

存在細胞的記憶被喚醒, 你的

我的, 我們那么清晰的相遇

像磁波具體化現為一道聲音:

來, 別重復我

請更新我惟一我——

你的目光

你的唾液胃液膽液尿液精液

河流般迎向我 你的呼吸你的體溫

還有你茂密的思想和意志

是的, 你已經如此完整

堅決, 具體

且錯誤地迎向我了……

10.如何召喚下個世紀的高潮

如何召喚下個世紀的高潮? 你是無性生殖技術

的祭司或羔羊?

但你只是以身試法般地

愛我，像幽浮

巨大如云層的幽浮降落

我被愛撫太久太頻繁的衰老體表

掠奪我的全部觸覺在我渴望被殖民的身體

灑下如群蝗組成的部隊

疾行過暗夜里獨醒的我

——從此我是寸草不生的

即使是在我的夢境

我渴求的荒涼焚燒澈底焦土入地六呎

的那種寸草不生

是的你必須如是

降臨我

如詛咒里的瘟疫下世紀的幽浮

預言如是盛大：汝

也必將如下個世紀的高潮

盛大降臨。

11.一如回光里的片片蜉蝣

一如回光里的片片蜉蝣如何舞蹈, 我們

也將如此行住坐臥

在黃昏即將沉沒的陽光里載沉載浮

在新生的水畔豢養死亡的藻草

沉淀靜默的泥沼——

宇宙斜射的能量此刻正刺傷著我們

衰老疾病著我們

但永夜前我們也將清醒

看見蛻下的繭與斷落的翅

狂舞如紛紛落著的雨過的櫻

——生命本身即是如此瘋狂

僅有的時光我們只能瘋狂地找尋意義和譬諭

——終于回光里與萬塵上下齊舞的蜉蝣

安靜了下來

復制人，請停止

你輪回不止的復制

陽光稀薄至僅剩的思考

也將停止了——我愛你但

你，我

該還要如何繼續

行住坐臥。

12.于是便在孤獨里完整

于是我們便都在孤獨里完整。

我們早該料到的孤獨

所有的答案都指向的, 孤獨——只是

還不想這么早承認, 還想

多殘缺一會兒

誤解這人生多一會兒——

當細胞斜倚在另一顆細胞的善意

的無數個溫暖時刻

你的振動重迭著我的

——此時, 于圓滿的幻覺里孤獨感油然而生

那些遍地不擇地便大量涌出的

無謂的出生和剎時的死滅

我只想隨手拾起一葉

殘骸, 完整的孤獨

一如死亡無須復制——

你的, 我的

彼此互為彼此的回聲

在相互聽見之后

耳朵

便自然永遠忘記了

如何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