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
井然有序的周公館內,一切都靜悄悄的……
繁 漪
彎花的鐵藝柵欄。影子。墻。
午后的陽光又斜斜地照了進來,我坐在陽臺的陰影中,望著遠處湖水一樣的天空,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濕潤。園子里的樹木斑斑斕斕的,有些發黃了,在感覺中好像是秋天了,然而秋天怎么會這么快的來臨,秋天里沒有蟬,和持久的蟬鳴。
我有好幾天都沒有下樓了。下,這個動詞,意味著什么?空蕩蕩的走廊里,還會有誰的身影?
一切都落滿了灰塵,這樓梯,這地板,這寂寞的下午,和我的淚。
四鳳送來的藥,還涼在桌子上,那白白的瓷碗,那黑黑的液體,還被透過格子窗的光線分割著,我其實沒有病,這藥太苦了,太苦了,肯定又是那個老中醫的方子。
沖兒也不知又跑哪里去了,他有好久沒來看我了,他總是熱衷于虛無縹緲的藝術,他還年輕,他還有夢,不知他們的戲排得怎么樣了,我曾在花園里看過他的念白,是生存還是死亡——那應該是莎世比亞的悲劇,我在上學時不是也讀過嗎?
時間真是很快呀,時間,時間能毀了一切,一晃已經是二十年了,二十年意味著什么,一個生命的從無到有,像沖兒嗎?或者像一種死亡,早在開始時就注定?
我下樓的時候,為什么你們都看著我,難道我不能下樓嗎?難道我不能像以前一樣穿著白旗袍,在花園里散步嗎?
丫頭四鳳又遠遠地跟著我了,我討厭影子,連我自己的也討厭,我讓四鳳走了,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坐一會兒,好嗎?
這白色的椅子,這白色的涼棚,空了多長時間了,竟然有這么多的落葉,蟬兒怎么不叫了,蟬兒的心難道也如止水嗎?
茉莉花開了,那些茉莉花,孤零零的,在陽光下,散發著無人關注的香,有一只蝴蝶上下翻飛著,那只蝴蝶會是誰的靈魂,蒼白得連影子都透了明?
落葉。又看到落葉了,沒有一絲風,葉子怎么會落呢?難道也累了,倦了,絕望了?
我拾起了一片葉子,接著又拾起了一片,它們還是那么的綠,它們在我的掌心里,甚至是已經死亡了還是那么的綠。
纖弱的感傷彌漫著,纖弱,像一種無法抑制的輕。
四 鳳
四鳳是從樓梯間出來后看到太太下樓的,太太的腳步很緩很緩,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在尋找什么,太太是沿著樓梯一直走下樓的,沒有人給她打招呼,所有的傭人只是奇怪地看著,由于奇怪,他們似乎都忘記了規矩。
四鳳跟出來的時候,太太已走到了園子里,園子里開滿了花,園子里開得最濃的茉莉,園子里還有樹,還有蟬。
太太坐了下來,太太的白旗袍,一半在涼棚的陰影中,另一半在陽光下,太太說,你走吧,四鳳,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四鳳小心地抬起了頭,看了太太一眼,太太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她,太太顯出的那種漠然,幾乎讓停在一朵茉莉花上的一只蝴蝶也驚飛了。
四鳳第一次往樓上送藥時,心里膽怯極了,那時,繁漪經常無端地發脾氣,她摔盤子,摔碗,甚至連梳妝臺的鏡子也摔。四鳳推門進去后,繁漪就坐在椅子上,繁漪一手拿著圓圓的扇子,一手在扣著領口的扣子,四鳳說,太太,藥。
繁漪扣好了扣子,不緊不慢地站起了身。你是新來的吧,叫什么名字,以后記著要敲門。四鳳端托盤的手晃了一下,然后低著頭,囁喏道,我叫四鳳。
四鳳像一縷光線一樣從花園消失了,四鳳又回到了客廳里,客廳里所有的人還在忙碌著,四鳳每天除了給太太送藥外,還要干許多活兒,譬如為老爺整理書房,為大少爺洗洗衣服什么的,四鳳干的活雖然不是很重,但很煩瑣,每天都得這樣,四鳳開始的時候感到很拘謹很生硬,后來就習慣了。
老爺是個性情很溫和的人,除了偶爾對大少爺發脾氣外,幾乎沒有見他動怒過,老爺總是喜歡四鳳采的茉莉花,那些茉莉花在客廳里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最初的時候,魯貴還感到不妥,但看到老爺的笑容后,他反把這種默許看作是一種榮耀,并把它列為四鳳的日常工作。
四鳳是在第二次采茉莉時,才看到大少爺的,大少爺有一點清瘦,比起二少爺來說,不但多了一分英俊,而且還多了幾分成熟。大少爺穿著絲綢長衫,隔著窗戶只直直看著她,上午的陽光很刺眼,四鳳只是抬頭瞥了一下,四鳳的這種無意是來自對陽光的敏感,四鳳并不知道大少爺已經看她很久了,四鳳的頭發烏黑烏黑的,在姹紫嫣紅的花叢中閃爍著另一種光。
二少爺在花園的門口叫住了四鳳,二少爺說,四鳳,你也給我的房間里插幾朵茉莉。二少爺的襯衫很白很白的,白得晃眼,白得四鳳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四鳳的鞋是自己親手做的,硬硬的底子,灰藍的鞋面上,繡著一朵做工很細的荷花。
魯貴總是很細心地看著四鳳,生怕四鳳因為不懂周公館的規矩,而捅了什么亂子,他的這種顧慮,在四鳳去周公館的第二個月就消除了,因為心靈手巧的四鳳,不但讓老爺感到很滿意,而且,太太也不再摔盤子摔碗了,而這種局面的產生,無疑是老爺企及,畢竟礦上礦工們的罷工已經使老爺夠心煩了。
周樸園
繁漪怎么下樓了?還坐在花園里?她看上去是憔悴多了,怎么四鳳也沒跟著?我已好幾天沒回來過了,這幾天到處是亂子,礦工們鬧事兒,電力局停電,還有繁漪的病 ,萍兒又跑哪里去了?都老大不小了,怎么還在外面鬼混……唉,不去想那么多了,今天天氣不錯,還有這茉莉香,肯定又是魯貴的那個丫頭采的,四鳳這丫頭看起來還是很勤快的,照顧繁漪應該是不會出現什么差錯的。唉,還是在家方便呀,可以喝上這么好的茶,可以慢慢地飲,細細地品,可以不喝倒掉,再泡第二遍,第二遍茶葉才能釋放出所有的香,等礦上復工后,我要徹底去金茗樓品品茶,聽說是河南來的上等毛尖,想起礦上的事情就讓人敗興,那個工人代表魯大海,可真是一個難對付的家伙,把他開除了不行,給他加工資也行不通,這個黑鬼看起來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總有一天我會把你開除掉,讓你像喪家之犬一樣,灰溜溜地自己走。魯貴,魯貴又到哪里去了,看看你養的好兒子,當初不是你,他怎么能到我的礦上來?真是農夫遇到蛇呀,暖醒了你就咬人。
陽光燦爛得好像是金子,好像要射透院子里的每一個東西,那些樹,那些花,還有那些池子里的金魚,繁漪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女人是脆弱的,容易感傷的,又是哪一根神經觸動了她,讓她如此長時間的坐在那里發呆?在剛來的時候,她還是個學生,留著短頭發,穿著黑裙子白布襪,如今沖兒已經和她當年的歲數那么大了,時間可真快呀,時間,衰老的不只是形體,也可能是內心,也可能是靈魂,更或許是一些生命中無法說清的宿命。
老座鐘又響起來了,空蕩蕩的客廳里,我只能聽到它的聲音,它的聲音是單調的,但它更接近生命的本質,還好,一切不都是在掌握之中嗎?已經讓魯貴給警察局打電話了,這些吃閑飯的東西,終于派上用場了,繁漪的病不是好了些嗎?還有萍兒,聽魯貴說整夜的不回來,到底在外面干些什么?這個家將來必定是由他撐著的,他最讓人不放心,我像他的這個年齡時,不是早就……唉,侍萍,我怎么會又想起你呢,你現在會在哪里,那個雨夜,那冰涼的河水,我曾偷偷地派人找過你……唉,一切都過去了,像云煙一樣縹緲,像未曾發生過,人老了,也許更容易被往事觸傷。
繁漪到哪里去了,怎么一轉眼她就消失了,那白涼棚下空空的椅子,那黑白分明的陰影,那偌大的花園里怎么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有時害怕一個人的庭院,一個人的庭院將會是什么樣子呢?
啊,繁漪,繁漪在那里,她在一朵花前凝視著什么?有蝴蝶繞著她飛,她月白的旗袍真像一束光,在姹紫嫣紅的花叢中,她難道不是一束光嗎?她的美是成熟的光艷的,像第二遍泡開的茶。
我們有過一段很美好的時光,有過一段,那時候我們剛結婚,那時候她總像燕子一樣在花園里飛,后來,她就不飛,她總問起萍兒的母親的事,那些事讓我心煩,她一問起那些事,我就想發火,后來,她就再也不問了,那也許是我的禁忌,我知道那是我的傷疤。人都是有疤的,不是嗎?難道你沒有?
魯 貴
魯貴吃驚地看著太太,魯貴已經有一周沒有見到太太了。
太太怎么突然下樓了呢?魯貴的疑惑是所有傭人的疑惑,但魯貴并沒有把它寫在臉上,魯貴臉上的笑容起來得很勉強,落下來得也很迅速。魯貴轉身想喊四鳳的時,四鳳已經像影子一樣追了出去。
老爺還沒有起床,近來府上的事情可真是不少,礦上也不知道復工沒有?昨天看老爺愁眉不展的,情形看來是不大好呀,我得趕緊把后院的幾個鳥籠子收起來,老爺在心煩的時候,最不喜歡聽鳥鳴,還有那留聲機,已經壞幾天了,怎么還沒有人來修,對了,還有后院的電線,是該修修了,都好幾年了……
西廂房里雖然堆滿雜物,但卻很干凈,魯貴把鳥籠的藍罩子合住后,鳥就漸漸的不叫了,魯貴很喜歡老爺養的這幾只鳥,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但沒有事情的時候,逗它們是很開心。西廂房里沒有一絲陽光,雖然在仆人之間流傳著在這里鬧鬼的故事,但魯貴從來就沒有怕過,哪里有鬼?只不過是人的幻覺罷了。魯貴熟悉這里的一切,就好像熟悉他家的一畝二分地一樣。
魯貴來到周府已經十幾年了,十幾年來,周府的上上下下的一切雜事,都是由他料理的,魯貴很有心計,干得也很細心,深受周樸園的賞識,所以,在一般仆人的眼里,他幾乎就快成半個主人了。
在下人跟前的趾高氣揚,和在主人面前的點頭哈腰,使魯貴常在四鳳面前吹噓著,在周府,只有你爹才能這樣。四鳳其實很厭惡他,但有時想想,他畢竟還是自己的父親,就沒在他跟前多說什么。
鬼會在哪里呢?鬼一般會在人的心里。魯貴不怕鬼,是因為他知道他認識那個鬼。
那個雷雨夜,他很細心,那個雷雨夜,他起來關窗子,那個雷雨夜,當一道閃電,把黑夜撕開了一個口子后,他忽然明白了幾個月前太太的小產。
那個雷雨夜過后,四鳳就來了,太太說來了就留到我身邊吧,太太和魯貴都心照不宣地看著桌子上的一個茶杯,那杯子空空的,剛被老爺喝完。
魯貴放好鳥籠,從后院出來后,一眼就看到了繁漪,繁漪正呆呆地注視著一朵花,她的旗袍很白,白得就像剛剛刷過石灰的墻頭一樣,魯貴并沒有看到四鳳的影子,于是,就加快了腳步。
你怎么沒有和太太在一起?魯貴看到四鳳就有些急了。
是太太不讓的,她說一個人要靜靜。四鳳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一件剛剛洗好的絲綢長衫,還沒有來得及搭到繩子上。
趕快去,讓老爺知道了,可不得了。
四鳳放下了手中的衣服,猶豫了一下,還是向花園里走去了。
周 沖
是生存,還是死亡。我喜歡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句子既干練,又有沖擊力,只可惜我扮演的是朱麗葉,同學們都說我太單薄了,適合朱麗葉,其實我是多么想扮演羅密歐的呀,我曾偷偷地在花園里練過羅密歐的臺詞,但最終我還是扮了朱麗葉,不過,演出總算很成功,同學們的掌聲不就說明了這一切了嘛。
是該放松一下了,但我不喜歡這長長的、慵倦的睡眠,這像絲棉一樣空虛的醒后的空白,我總感不到充實,盡管我讀了一些書,我不喜歡陳獨秀,陳獨秀也許太狷狂了,但我喜歡《新青年》,它里面有許多好文章,我很受啟迪,同學們都說我太沒有革命性了,也許是吧,我的覺悟還不高,還應該多讀一些書。
我不知道我是哪天喜歡上戲劇的,我從來就不喜歡什么主義呀宣言呀,那些綱領性的東西怎會比戲劇有意思?那么多的人物,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他們的生與死、喜與悲,難道不是我們眾多個體生命的寫照嗎?
到外面走走吧,這院子雖然很熟悉,但我每走一遍,都有新的感覺,那樹上的蟬,那草叢里的螞蟻,那新開出來的花,它們不也是生命的一種嗎?我有時就垂淚于這種生命,這種生命難道卑微嗎?像四鳳,像礦井里那些遇難的礦工?
父親在家里從來就沒有提過礦上的事,但我知道,礦井已經透過好幾次水了,肯定有遇難的礦工,我曾去過礦上一次,那斜斜的行道,還有四鳳的哥哥,我簡直就不敢想下去……
母親怎么下樓了?透過鏤空的花墻,我能看到她的白旗袍,她的臉,她看上去依然很美麗,只是憔悴了一些,憂郁了一些,她的病似乎仍然沒有見好轉,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問過她,也問過父親,可他們誰也沒有說。或許,一些事情,我真的不該問,就像我問起哥哥的生母。
我是在去花園的路上遇到四鳳的,四鳳和我打招呼時總低著頭, 四鳳的辮子很黑,發梢系著長長的紅頭繩 ,走起路來一飄一飄的,像有一個蝴蝶落在上面似的。
母親怎么一轉眼就不見了呢?是回房了,還是走到花叢的深處了?花叢深處幾乎是沒有路的,她是不是摔倒了?那些花架太不整齊了,我曾經就在里面摔過一跤,為了制作一個蝴蝶標本,我不是在里邊連衣服都掛破過嗎?
那個蝴蝶是美麗的,那個下午四鳳就像一只蝴蝶,那個下午四鳳把我扶起來后,我看到她笑了,她的牙齒像玉一樣白,那個下午,是四鳳最終幫我捉住的蝴蝶,我第一次在花叢中聞到了一種有別于花香的香……
周 萍
……纏繞著你,死死地纏繞著你……你又夢魘了。
醒來是一身冷汗,那絲綢短衫里的潮濕,那僵澀的肉體,那無終點的惡夢,怎么會如此輕易的駛進現實?你是從何時起開始害怕那些像蛋糕一樣松軟的睡眠的?它們是你生活的沼澤嗎?
盆子里的冰早就融化了,滿滿的一盆水,都快要溢出來了,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涼爽,高大的落地扇,道具似地立在你床前,你并不喜歡這像寬葉植物一樣的東西,特別是它轉動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你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你在午睡時,總是喜歡用冰來制冷,所有的仆人都知道,除了四鳳。
四鳳,啊,四鳳,你又想起了四鳳,四鳳現在會干些什么?是在洗衣服,還是在廚房里熬藥?你一連三天都沒有回到這個院子里來了,你昨夜回來的時候,是魯貴親自給你開的門,你喝醉了,他扶你回房時,你還吐了他一身,是誰給你換的衣服,你已經記不清楚了,你只記得那舞廳的燈旋轉得太快了,還有那節奏,你幾乎都跟不上來了……
那白色的影子會是誰,坐在涼棚下,會是繁漪嗎?那孤獨、無助的一束光,照耀著誰,又被誰照耀?
一切都麻木了,那些樹,那些花,你很想像天上的烏云一樣一筆代過這個下午,但這個下午就這樣陷入了你的體內……
你痙攣地疼痛著,回憶像是罪惡,卻又純潔的得像一朵蓮花……那繁漪的喘息,那繁漪解開扣子的旗袍,那繁漪滾燙的淚水……
巖漿冷卻了,一次次的冷,像你的痛苦,結晶后的一次次蠕動。
你開始逃避了嗎?但你無法逃脫自己的本能,那內心的野獸,你在沼澤就這樣漂著,你所無法面對的,也許就是你自己,也許就是你的懦弱和貪婪。
感覺中的傷,是致命的,四鳳是你的一根救命的稻草嗎?
父親的咳嗽聲,總響在耳邊,你開始失眠了,你真的就認為自己病了嗎?你感覺自己像細菌一樣寄生在一小團黑暗里,直至有一天被陽光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