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心之詩(組詩)

在東籬的詩章中，看不到絕望。東籬不是個悲觀主義詩人，沒有叔本華的影子，他比波德萊爾聰明得多。在那些表面灰色的句子下掩藏著深沉的溫情。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的詩人，傳達(dá)著溫暖的信息，愛得很知足，很執(zhí)著，很貪婪，特別是愛得很機智，很理智，很深刻，也很狡猾，很慳吝。

——張學(xué)夢

南湖晚秋

大自然有刪繁就簡之力

我有躲清靜之心

不是秋風(fēng)在掃落葉

是落魄的人在尋還鄉(xiāng)路

守園人也并非落葉收集者

他們此刻更懂得撞身取暖

黢黑的樹干遠(yuǎn)看如瘦鬼

在風(fēng)中仿佛跟什么人打招呼

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看不到一絲雜質(zhì)

我擔(dān)心時間長了它因不堪承受而自焚

葦枯鳥走，水面的孤寂可想而知

如果沒有風(fēng)，它遲早會破裂

太大太平靜了也不見得是好事

長時間注視它消化著內(nèi)心的風(fēng)暴

湖邊獨坐

我更像是截被鋸了腦袋和身子的矮樹墩

落日

我想，老天是仁慈的

在收起薄翼之前，把最后一桶金

傾灑給人間

倦鳥的幸運，在于迷途

在于前方終有一座空曠的宮殿，收容它

承載一切而無言的是大地

包容眾多卻始終微笑的是湖水

一波一波地派送，向岸邊的沙石

向水中的蘆葦以及藏匿的蒼鷺和斑嘴鴨

打漁人收起網(wǎng)

摘凈纏繞的水草，將未成年的魚

放入湖中。仿佛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

他坐在船頭，安寧、自足

仿佛十萬畝湖水在胸中，細(xì)微之光

從內(nèi)溢出

晚居

余下的時光，就交給這片水域吧

還有什么不舍?還有什么糾葛

難以釋懷嗎

一把水草，可食可枕

一捧清水，足以滌蕩藏污納垢之心

風(fēng)聲、鳥語、波浪，是閱盡人世的

無字之書

做個明心見性的聽眾吧

以戴勝、夜鷺為鄰，但請勿打擾

見鷸蚌相爭，也不行漁翁得利之事

閑暇就劃船去看水中央的那棵樹

靜靜坐一會兒，“相看兩不厭”

仿佛兩個孤獨的老朋友

背著風(fēng)箏穿過大街——仿陳小三

春天來了，我在下班途中

買了一只蝴蝶形的大風(fēng)箏

我想讓它飛，怎奈春風(fēng)無力

天色近晚，而我離家尚遠(yuǎn)

很美的蝴蝶，不忍折其羽翼

索性背著它，身后便有了翅膀

我也并非想成為蝴蝶

只是，一個人在人流中穿梭

太孤獨

我想飛

尋芳

無花無酒。我的北方，大地上的小草

剛露頭不久，嫩黃的身子骨還需風(fēng)雨吹打

已是暮春了，我常懷一顆拔苗助長之心

在華北平原上行走。腳下的土地依舊荒涼

太多的溝漢斷流已久。偶見的野菜

有窮人家孩子的臟和單薄，他們的健康

令人擔(dān)憂。我選擇一棵老槐樹小憩

老樹尚有一顆春心，暗自用勁發(fā)芽

想覆蓋陳年的喜鵲窩。遠(yuǎn)處的田野

有幾個農(nóng)民在耕作，動作嫻熟而單調(diào)

如此，年復(fù)一年，他們都在貧瘠的土地里

攫取著翡翠與黃金。風(fēng)大時，他們就消失了

風(fēng)平后，晃動的黑影又開始漸漸顯形

仿佛本就是土做的。我并不是閑人

但在他們眼里，我肯定是無用之人

泥瓦匠之歌

我喜歡大雪天，懷想一個人

風(fēng)在天地間，攪動成堆成堆的棉絮

我在心里，來回搬運與她有關(guān)的字眼

像個笨拙的泥瓦匠，不知該選用怎樣的詞句

砌壘她，使之還原并復(fù)活

我有不可言說的沮喪，泥瓦匠有推倒重來的

破壞欲與倔脾氣

心中之詩

我是個口劍腹蜜之人

我希望，不著一愛字，而盡得其風(fēng)流

多年來，我一直想寫這樣一首詩，給你

遲遲不肯落筆

不是懷疑自己愛的能力，而是擔(dān)心

我的文字，不能還原我心中的愛

古城行——贈水玉

兄弟，此刻我們不登鐘鼓樓，不去碾軋

券洞中的車轍。不觸摸遺存的一磚一瓦

他們都還醒著，只是歷史的塵埃太厚

封住了時間的秀口。不說不得志的陸完

人世滄桑，他只是其中之一。我們也是

且讓逝者安寧、生者偷歡吧!來，兄弟

你久居塞北，飽受風(fēng)沙。小飲可御寒

羊肉也壯身。這上谷客棧，是歷史的

一個小小通道。如今去者已杳，后來者

仍會絡(luò)繹。他們有販鹽賣馬之財，我們

有乘月而歸之致。請勿喧嘩，并輕落

腳步。當(dāng)下即是歷史，我們不需驚擾

清明仿古

這日無雨，東風(fēng)不寒

這日，家家折柳，懸于門前

桃、李、杏花正開

我在小兒辮梢系柏葉

無秋千，也無紙鳶

小兒爭吃面燕、杏仁粥

這日，四野如市

田野道路，男女喧闐

商賈庶民上墳祭掃

我攜小兒看花、挑菜

無題之三

一直夢想將你家的大房子賣掉

盤算著該尋找怎樣一個買主

他要有守財奴一樣的本性

緊握一把彎月鐮刀，齊刷刷地

收割著他的麥子，連麥根也要挖走

不為我留下一粒糧食

其實，賣掉大房子就是要賣掉

你的前身

賣掉一段不為我所有卻為我所記憶的

地獄時光

我要干凈地將你帶走

此后做個孤獨的玉雕匠，傾余生心血

雕琢你

琢你為新月，必上弦而偏右照我

琢你為嬰孩，必為我前世

琢你為山水，必為我葬身之地

祖國

請允許我先拒絕一些什么

允許我把你具體到家鄉(xiāng)的

一座山，一條河，一片森林，一寸土地

具體到我的油葫蘆泊和父母親

請允許我在天朗氣清之日或月黑風(fēng)高之夜

讀一讀《論語》、屈子、李白、蘇東坡

允許一介小民有他內(nèi)心的家國天下

并希望它們永世合安

生日之歌

這一日，我不沉湎往事，也不懷揣夢想

這一日，我不把酒言歡，只要小睡靜養(yǎng)

讓日漸老去的肉身，在仿佛凝滯的光陰里

修復(fù)如初生。有蜇蟲始振，有探頭的芽苞

嫩于金色軟于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