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曉



王西京,1946年8月生于陜西西安,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陜西省文聯副主席,陜西美術家協會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藝術學院名譽院長、教授,兼任中國藝術研究院、西北大學、云南大學、西安美術學院教授,一級美術師,被國務院授予“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稱號,榮獲“中國時代先鋒人物”、“第四屆中國改革十大最具影響力新銳人物”等光榮稱號。
中國畫向來重視寫意,這個“寫意”不僅是一種語體形式,也是畫家在從事藝術創作時所真正想表達的精神、思想和審美情趣,更是中國藝術精神得以表現的美學傳統。所謂的“寫”不僅是一種心情、一個態度、一份坦然,更是一種功夫、一番感受,是畫家內心深處所思所想的自然流露。“意”則是從“立象以盡意”(心中有意氣)到“意在筆先”(心中之意)的深化和變遷,既有具象的內容,又有抽象的成分;既有再現的形物,又有表現的意識;既強調客觀的真實性,又強調主觀的意志,是主客互滲、物我相融的結晶,也是歷代畫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在當代中西文化不斷融合、碰撞的文化語境下,向傳統進取,向傳統繪畫中的寫意精神進取,可以使我們更好地挖掘出筆墨的最大功效和特點,使我們更好地熟悉線的表現力和技巧,進而為實現傳統筆墨向現代的轉化提供可能。作為當代頗有影響的水墨人物畫家,王西京是深諳這一點的。他十分推崇中國傳統繪畫中的寫意精神。這可以從他的繪畫歷程中得到印證(盡管在他學畫的初始階段,他并不一定能意識到這一點)。在他繪畫進入一定境界,并形成一定特色之后,更是將這種古典寫意精神發揮到了極致。
出生于古城西安的王西京從小就顯示出繪畫天賦。他不斷臨摹《芥子園畫譜》、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并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嚴格的學習計劃,每天堅持寫兩幅字、畫三幅畫,閑暇時便讀書。在“文革”時期,很多人都盲目地跟著搞運動、搞斗爭,王西京卻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對中國畫的研究中,通過大量臨摹古代人物畫和連環畫來提高自己的筆墨技巧,尤其是對線條的運用和以線為基礎的造型能力。
當時,《八十七神仙卷》《送子天王圖》《群仙祝壽圖》等一批名畫精品珍藏在圖書館,被當做“四舊”、“黑畫”。他夜里悄悄把它們偷出來,用黑布裹著燈臨摹,天亮前再悄悄放回去,一臨摹就是幾個月。由于專心注視著所畫的對象,一幅畫下來,他的雙眼經常布滿血絲。這些大師們的作品深深地激勵著他,他以一個年輕人的熱情仔細體味、鉆研其中的一筆一墨,如癡如醉。星期天,同學們有的休息,有的回家。而他則背著畫夾,帶著干糧,從有古風遺韻的少陵塬上跋涉到桃溪相映的樊川,踏遍田埂、渠岸和村莊,往返數十里畫速寫。正是這種砭骨浸髓的刻苦,為他以后的創作打下了深厚、堅實的基礎。
1968年,王西京在《西安晚報》任美術編輯,這一工作開拓了他的視野,擴大了他的創作空間。他把畫筆伸向人物畫創作,十多年間創作了數以千計的插圖、國畫、連環畫,特別是《越南女英雄》《林中響箭》兩部連環畫更是廣受業內人士的好評。
“85新潮”之后,隨著西方各種現代思潮的涌入以及國內文化氛圍的寬松和自由,畫家們開始尋找一種久違了的寫意狀態,尋找更為自由的表達情感和個性的繪畫方式。一部分畫家開始向傳統寫意畫回歸,寫意人物畫又開始興起。也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王西京創作了大量的寫意人物畫,這既是他多年積壓的內心情感的釋放與宣泄,也是他進行了多年的寫實人物畫創作后對傳統的重新解讀和把握。對于王西京來說,這種激情可能并不像某些畫家所認為的那樣,是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厭倦,而是技法修煉到一定程度,藝術進入一定境界之后的回爐重造,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突破。從王西京整個繪畫歷程來看,他在寫實與寫意兩個方面是齊頭并進的,他并沒有因一方面而荒廢或疏忽另一方面,而是有所側重,共同進取。王西京創作出了一系列有影響的寫實巨作,如《于右任》(1975年)、《創業史話(寫作家柳青)》(1978年)、《知音》(1980年)、《畫家齊白石》(1984年)、《阿Q畫押》(1983年)、《遠去的足音》(1984年)。《遠去的足音》以一種震撼人心的悲劇激情,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六位志士殉難之際的壯烈情景,情緒之悲烈憤懣、筆墨之沉痛有力、寓意之深邃警策,在當代中國人物畫界獨樹一幟。與此同時,他也創作了許多優秀的寫意人物畫,如《鐘馗送妹圖》(1988年)、《魏武觀海》(1981年)、《澤畔行吟圖》(1989年)等。
王西京善于借助筆下的古代文人、雅士、侍女及歷史典故中的人物形象來抒情、達意,“以流暢抒情的細線來勾勒,輕松率性中透露著嚴謹的造型功力,但并不以造型的嚴謹為目的。‘補景給他的筆墨發揮提供了自由的天地,但他并非無章法地放肆,而是在章法的匠心獨運中橫涂豎抹,或勾或掃、或濃或淡,張弛有度、收放自如,將水墨寫意的傳統發揮得淋漓盡致”。(賈方舟語)
從選取的題材上來看,王西京善于抓取歷史上比較有爭議的人物形象,通過對其命運的解讀,借助筆墨和線條的表現力,將自己內心或苦悶、或彷徨、或無奈、或憤懣、或悠然、或深思的情感一一表現出來,有時甚至采取夸張、變形等手段,突出人物性格或顛覆其在人們心中的印象,給人以啟迪。
“在他的筆下,屈原、司馬遷、勾踐、杜甫、岳飛、文天祥、李時珍、張仲景、龔自珍等都具有一種與民族、國家和時代融為一體的凜然正氣和人格力量”,而“阮籍、陶潛、李白、蘇軾、陸游、鄭板橋、蒲松齡又仿佛讓人們聽到了對歷史命運和人生價值的悲憤傾訴”。(和谷語)畫中人物帶給人們的感受遠遠超出了史實本身,而成為對一種命運、一個時代、一類情感的把握與宣泄,包含著藝術家對畫中人物的感受、評價及對他們身世、命運的理解。他在20世紀80年代創作的《鐘馗》《蒲松齡》《司馬遷》《文天祥正氣歌》等和20世紀90年代以后陸續創作的《孫思邈秋山覓藥》《板橋居士》《大千觀荷》等都充分體現出作者的大家氣象。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出,王西京不僅是以一個畫家的身份關注歷史、體驗文化、感悟傳統,寄托自己的人文關懷,更是以卓越的眼光站在一個超越畫家視野的高度上,從國家命運、民族振興的角度,關注現實、關注社會、關注民生,體現了憂國憂民的情懷和大家風范。
作為一個生命個體,太注重“兼濟天下”的使命意識,無形之中就會喪失原有的創作激情和對身邊人或生活的敏感。因此,畫家在嚴肅、嚴謹的同時也需要一絲放松,正所謂“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藝術還應該有一絲“游”的成分在其中。從王西京的一系列“詩意”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是深知這一點的。他在嚴肅、深沉、憂國憂民的同時,也在尋找著一絲豁達、一份玩味,使我們不僅認識到作為愛國者的王西京、深沉的王西京、“大男人”王西京,也使我們看到了細膩的王西京、詩意的王西京,看到了這個在憂國憂民的博大胸懷中,還有一絲兒女情長的男人。
王西京既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藝術家,也是一位浪漫而充滿柔情的詩人,更是一位有著博大胸襟、英雄氣概的領導者。他既能從大處著眼,關注民生、關注民族命運;也能從細處入手,訴諸個人情感,營造詩意化的意境,真不愧是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綜觀王西京的繪畫歷程,特別是其寫意人物畫的發展脈絡,我們不難看出王西京的寫意人物畫經歷了一個從“有法”到“無法”,再從“無法”到“有法”,進而到“我自有我法”的道路。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也是一個由技進道、不斷發展、不斷創造的過程。在王西京早期的寫意人物畫中,他還在尋找和訓練筆墨表現技巧,追求寫實與寫意兩者之間的契合點。在其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的作品中,特別是在其近期的寫意人物畫中,畫家更多地是在體味與玩味,畫面中占支配地位的各種技巧也逐漸被淡化在對宇宙、意識和人生價值的深沉思考中,早年創作時苦心孤詣的經營以及筆墨技法上的刻意求新,都被作者融合、消解,成為其隱形支柱,內化為其作品的一部分,并隨著其心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正所謂意在筆先,意到筆到,趣在法外。以他1986年創作的《鐘馗》、1988年創作的《鐘馗送妹圖》和2009年創作的《鐘馗》三幅作品為例,我們可從中窺其一斑。
同一人物,在不同的時間段,由于畫家自身經歷、學養、興趣、心境等的不同,在畫家的筆下會顯現出不一樣的情趣和韻味。在王西京1986年創作的《鐘馗》中,無論是線的表現還是墨色的運用,都比較狂放、恣意,較為自由;而在《鐘馗送妹圖》中,線的表現力比較柔和,墨色的層次變化也不太明顯,整體感覺有些拘謹,作者好像還并沒有完全放開;但其2009年的《鐘馗》則是完全拋開了技法,筆墨和線的表現也更加自由、活潑,特別是線與墨的交融幻化更是渾然一體,一切都是墨隨心運、意隨筆出,作者已完全擺脫了技法的束縛,從技法中突圍而走向新生,并進入了心手相印的“無我之境”。
從王西京繪畫的這些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出,王西京對人的認識也在逐步深化,用對人物心靈、對一種境界的抒寫代替了對情節和外在情感的刻畫,完成了由宏觀把握到微觀把握的轉化。王西京的寫意人物畫從最初的對技法、對筆墨線條的感知轉向對心境和心態的表達,進而使觀者進入一種意境高遠、深含哲理、充滿審美體驗的清新之境。激烈、具體、明確的內容從他的畫面中消失了,感情表達變得細膩而深邃,表現出畫家對人生、對宇宙的理解和思索。這是藝術家用純真的感情語言所織成的。
在幾十年的從藝歷程中,王西京不知疲倦地繪制了許多寫意人物畫,大多數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歷史人物,有時甚至不厭其煩地重復描繪同一人物,是個性使然?是興趣所致?我想二者皆有吧,但更多的則是對古典風度的向往、對傳統文化的欽慕、對傳統精神的尊重。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說:“傳統古典精神中所包含的人的完整、莊嚴是一種永恒的、不朽的東西。我們距離傳統不是太近,而是太遠。在愈走愈遠的現代藝術對人的感覺開發已顯得蒼白無力的時候,一種向本源回歸,向古典、向傳統回歸的趨勢已不可擋。”
也正是在這種現代的無力感和傳統博大精深的雙重刺激下,王西京在古典寫意人物畫的道路上越走越盡興、越走越深入,發現了無限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