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出版人,作家。
十多年前看《我愛我家》,覺得梁左老師真棒,臺詞寫得太精彩。一般咱們看起來比較來勁的影視劇,要單看分鏡頭劇本很少有能看下去的。原因很簡單,劇本里沒動作、沒表情、沒情緒,光看字兒很難有感覺。但是梁左的劇本不一樣,為了復習里面的話,我特地買了一本書,上廁所的時候翻翻,雖然已經很熟悉,還是忍不住樂出聲兒。
那會兒我基本上能背出絕大部分好玩的臺詞,就連不算太好玩的都爛熟于心。我還在想,如果改天突然要演個賀歲版什么的,如果前25個角兒都不能演了,我肯定能夠沖上去當個Z角兒。
《我愛我家》里面有不少老社區—那會兒不叫社區,就是個家屬院—的活動,帶著那個時代的特征,比如“五好家庭”、“五好兒媳”、“健康老人”、“衛生評比”、“滅鼠先進”……全院兒的人都很當個事兒,真拿紅旗當紅旗,拿榮譽當榮譽。就算落后分子賈志新,也里里外外地忙活,為了讓爹當上健康老人,現場拉票,踩別的競爭對手,不亦樂乎。
我特別羨慕這樣的積極。一群戴著紅袖箍的老頭老太太,端著架子,挨家檢查,被檢查的家庭恭迎如儀,不乏諂媚。檢查人員就像全院兒人民的姥姥姥爺,所有人都拍他們的馬屁,唯恐得不上先進—多么感人。
積極本身只是個態度,可是它一度還是個名譽。我想,邏輯可能是這樣的:“積極”雖然沒有達到先進的地步,但是它表現出了強烈的認同,這種認同也同樣有價值,套句古話,這叫做“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是需要充分肯定的。于是,在價值體系中,分出了層級,優秀的屬于少數人,積極的屬于更多的人,他們是預備隊,是優秀的墊底兒。積極分子既映襯了優秀的不易,又顯示了優秀的可能,還孤立了對這套價值觀不感冒的落后分子,團結了搖擺分子,給想積極但是積極得不到點兒上的人提供了馬上可以學習的版本。
現在呢,我們不積極了,住的地方不叫院兒,叫小區,有保安,有保潔,花點兒錢就能把共同地帶的衛生給辦了,至于人家家里—你管得著嗎?我就愛這么亂,這是我的自由,在一個只能從細節上叫嚷自由的人那里,你需要閉嘴。
那些雖然歲數已經大了,但是精力依然旺盛的老頭老太太們,他們失去了老有所樂的重要可能。他們只能在風不大、太陽還好的時候拿個板凳出來曬曬,不敢再拿審視的眼光看陌生人。對于他們來說,陌生人太多了,而且都很強勢,他們已經沒有心理優勢,不能以保衛家園和稽查壞人的借口看人了。他們越來越瑟縮在一小塊兒地方,而且越來越小,他們除了鍛煉身體以讓自己活得更長之外,沒有更家常的社會活動。
我懷念那個積極的時代,人們喜歡張羅,要求每家每戶為了生存之外的事兒忙活起來。現在小區里的婚車進院兒,他們只能站在外面看熱鬧,其實他們應該理直氣壯地站在最里面,維持秩序,保護新娘子,給人們講古,說說結婚的規矩,別盡由著年輕人瞎鬧。他們應該很坦然地在路上吆喝:“我說,吳老二,你再在外面瞎晃,我告訴你老子,鞋底子抽你。”或者,“張家媳婦兒,你把你那狗拉的糞給收拾啰,我這前腳剛弄完,你后腳拉一地,別給你們家掙罵!”
我懷念他們坐在一塊兒研究“防火防盜在我院兒的落實問題”,拖著腔調說些電視里看來的領導人說的話。然后挨門踅摸:“出門之前要關電關氣,上回五號樓三單元602他們家……”這一切多么溫暖哪。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我的父母是其中之一,他們忙活著,覺得自己特別有用,很有權威,而且他們能叫得出全樓57個孩子的名字,包括大名兒和小名兒。我希望,有天我老了,也能戴個袖箍挨門串,給他們送些人生格言—你知道其實我干不來檢查衛生的事兒,但是特別喜歡探討人生。我想,等我老了,也許世界已經有點變化,我的這點愛好,可能派得上用場。
有人說這叫懷舊,我覺得不是,我在說我們每個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