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穎樺 熊奇


季敏波沒想到,證監會居然能順著區區500萬元交易額的這根藤,摸到自己頭上。
證監會也沒想到,證券界的“東北虎”,掌控西南證券上海自營部生殺大權的業界高層,盡然會牽扯進“老鼠倉”。
這一起撲朔迷離的貓捉老鼠案,因一根離奇K線,無意間被證監會層層剝開。季敏波假公濟私兩年狂貪2000萬元,創下近年來查處的證券從業人員“老鼠倉”獲利金額之最的大案,最終浮出水面。
而整個案件,從調查啟動到終結,僅用了10天時間。
一根K線的告白
2011年4月12日早上9點30分36秒,沒有任何負面消息公布,也沒有任何預示上市公司業績下滑的征兆,一只普通的A股“景谷林業”瞬間空降4498手神秘賣單,砸近跌停。更詭異的是,該股的價格隨即又被小單垂直挑起,整個過程不足一分鐘,卻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 一根耀眼的下影線巨長的K線。
這一切皆無法用正常的交易行為來解釋。
表面上能看到的線索,僅僅是多方9個賬戶的分布情況,以及空方單為西南證券自營盤。為何西南證券甘愿在地板價砸下4000多手空單?這一明擺著跟錢過不去的舉動,難不成背后另有隱情?
這起詭異的交易引起證監會的高度重視,至此,一場貓捉老鼠案,慢慢展開。
2011年5月25日,一場兵分三路的調查悄悄地向重慶、上海、浙江龍泉鋪開。執行初步調查的是浙江省證監局(以下簡稱“浙江局”)8名稽查人員,以重慶組(西南證券的總部設于重慶)為核心,承擔整個案件的總指揮。所有浙江組和上海組的信息,實時匯總到重慶組,由其做出分析判斷,然后研究下一步計劃。
5月30日,三組同時到位,31日,同時行動。上海組和浙江組的任務是,到營業部調取賬戶情況和查看關于景谷林業的成交記錄。
透過技術指標分析,浙江組眼前一亮,第一條線索浮現出來:4月12日本應托管于浙江的5個賬戶,卻在上海被人操作!
縱然聲東“季”西,難保不 “虎”露馬腳
在另一條線上,抵達重慶的稽查人員,為防打草驚蛇,低調潛入西南證券總部,像平時視察證券公司一樣詢問公司的運行情況、瀏覽公司的主要業務和相應流程。在與證券公司高管們閑聊中,重慶組的稽查人員們追蹤到了一個意外線索:公司當時的副總裁兼自營部總經理名叫季敏波,長年在上海辦公,部分時間會到重慶來。
一般證券公司的自營部都設在總部,但西南證券的自營部最早是在上海,后來證監會對自營業務進行規范后,自營業務總部才放回了重慶,但上海也有一個自營部,兩地自營部都能下達交易指令。
浙江組的發現,與重慶組的信息綜合之下,一個共同點瞬間跳入浙江局的視線——浙江5個賬戶中有一個賬戶名字姓“季”,而5個浙江賬戶在4月12日交易“景谷林業”的實際控制地位于上海,上海正好又是西南證券自營部總經理季敏波的辦公區。
破案的關鍵或許就在這個季敏波身上!迷霧似乎逐漸散開。
重慶組隨即要求浙江組與5個相關賬戶的所有人進行側面談話。會話中,稽查人員驚訝地發現,浙江龍泉的5個賬戶確實是由一個姓“季”的人控制,但這個人不是季敏波?!八麄兂姓J是‘季某帶他們去開的賬戶,并且在開戶后把資金賬號和密碼也交由‘季某保管。”
盤問“季某”時,稽查人員可沒少花功夫。他首先承認這些賬戶是自己操作的,資金也是自己的,但卻一口咬定使用這些賬戶只是為了打打新股,從來不買賣二級市場股票,同時堅稱沒有買賣過“景谷林業”這只股票。
可是他沒料到的是,賬戶交易記錄已經攥在了稽查人員手中。狡辯無力,“季某”只得全盤承認。然而,根據談話記錄及相關技術分析,這個“季某”在4月12日期間并沒在上海,這意味著:賬戶的實際操作人,莫非還遠在天邊?
調查工作陷入僵局。
順藤摸瓜
要打破僵局,就得從頭捋。調查組重新將浙江與重慶的線索聯系在了一起。一個細節浮出水面,季敏波與浙江龍泉的“季某”姓名僅有一字之差,而季敏波常年在上海,根據中國人取名的習慣,莫非兩者存在親屬關系?
繼續順藤摸瓜。
在側面調查中,調查人員獲得了一個信息:季敏波是浙江麗水人,季敏波有一位胞弟。
“打虎親兄弟”,在資本市場摸爬滾打多年,又能自如操控與一個證券投資基金規模相當的資金,浙江局開始再次把注意力放到這個“季”姓自營部總經理身上。“初步判斷,里面應該大有文章,我們決定立即調整調查計劃?!闭憬只樘幙焖僮龀隽苏{整決定。
上海組接到重慶組指令,把季敏波以及上海自營部交易“景谷林業”的情況作為調查重點。同時,經重慶組協調,上海組與季敏波取得聯系,并約好見面時間。
與本案關鍵人物的首次直面即將開始。
5月31日下午兩點,重慶、上海與浙江,分別與其關鍵人物展開了一場馬拉松式的面談。重慶組要面對的對象是自營部負責該次交易的交易員;上海組直面季敏波;浙江組則與5個賬戶的所有人及賬戶實際控制人“季某”展開正面角力。
浙江組順利地完成了與“季某”的對碰,他承認與季敏波是親兄弟。
而上海組面對的則是一個冷靜的對手。戴著眼睛,書卷氣濃厚的季敏波,教授出身,博士后學歷,擁有豐富的券商從業經驗,在東北證券任職期間因為投資業績突出,在圈內博了個“東北虎”名號,這一切練就了季敏波足夠強悍的心理素質。
“他看起來相當的冷靜?!迸c季敏波直面的稽查人員說:“季敏波總體都比較配合。一開始他并不清楚我們的目的,但隨著雙方交談的深入,才略微出現一點緊張,特別是在得悉我們已與他弟弟聯系過后,他顯得有些驚訝,但也還是盡可能地平靜下來。”季敏波承認了與“季某”是親兄弟關系,同時也口頭承認4月12日以跌停板價格賣出“景谷林業”的交易指令是他本人下達的。
雖然兩組都已有重大突破,但仍停留在口頭承認階段,調查組還差一個殺手锏——證據。大家都在等待著重慶組的好消息。
重慶組最關鍵的任務是要找到4月12日當天,“景谷林業”的交易留痕記錄,由誰下達的交易指令?誰來進行的直接操作?以什么樣的價格成交?具體成交了多少?成交的時間點是什么?
如果一切順利,結果是很快就能查清的。西南證券自營部只有一名交易員,他同時面對多名投資經理,每個投資經理分別向交易員下達交易指令,交易員根據指令進行申買申賣相關股票,每日交易結束后,交易員會把成交情況和每個投資經理對應的交易情況做成表格,由相應的投資經理簽字確認后進行存檔。如果能拿到這個交易記錄,便是鐵證如山。
證據!證據!
在掌握了上海、浙江的調查信息之后,重慶組的工作重心集中在了兩件事上:首先是與交易員進一步確認,其獲得了季敏波的交易指令,這一點必須要在口供上確定下來;二是在獲得口供證據后,掌握交易記錄這個實物證據。
在口供記錄方面,由于自營部每天下達的交易指令繁多,雖然交易員當時就曾表示,4月12日景谷林業的交易指令是季敏波下達,但因為沒看到交易留痕記錄,所以不能最后確定。
交易記錄已然成為了這場調查的關鍵突破點,然而,調查組在此時又遇到了新的難題。
西南證券自營業務兩地辦公,重慶也有投資經理可以下單,但大部分交易指令都是從上海通過電話的方式下達給交易員,后者再做出申買申賣行動。但由于季敏波及其他投資經理常駐上海,有時他們會到重慶補簽手續,但多數情況下交易留痕記錄是由重慶交易員定期匯總郵寄到上海,由上海地區的投資經理們簽字后再寄回重慶。
而恰巧在調查組到達重慶期間,4月份整個月的交易留痕記錄已經被寄至上海。
“我們下達了死命令,務必要拿到4月12日季敏波下達交易指令的簽字確認表?!闭憬只樘幦藛T回憶說。
事實上,雖然證券法賦予了監管部門在調查過程中對在場的文件都可以看、復印,并請當事人簽字確認的權力。但這在非正式調查中,依然困難重重。
針對交易記錄的角力開始了,上海組向季敏波提出,要求取得4月12日的交易確認表,季敏波推說這份交易確認單不在他手上,而上海自營部相關人員也說從未收到4月份從重慶寄過去的交易確認表。
如果交易確認表這一鐵證拿不到,此前季敏波、交易員的口供就完全可能被“翻供”。怎么辦?重慶調查組很快想到了一招——掌握自營部的快遞記錄。稽查人員找到了交易員在5月份發送的快遞留存單,證明4月份交易確認表已在5月23日寄往上海,在5月26日由上海自營部查收。看到快遞記錄,上海自營部相關人員已無法否認收到交易確認表。
5月31日下午4點開始,調查組開始轉向“攻心為上”:必須絞盡腦汁,費盡唇舌,動員各方面力量說服上海自營部負責保管交易確認表的職員交出這份關鍵的證據,才能在此基礎上與交易員最后確認口供。
這場鏖戰,從下午4點開始一直到凌晨,“重慶組和上海組的調查人員,從5月31日中午以后就粒米未進。晚上11點的時候,上海組的調查人員確實已經很累了,幾次給我打電話說有困難,交易確認表可能拿不到,我都說不行,一定要扛下去?!闭憬只樘庁撠熑嘶貞?。
這場馬拉松式的調查談話,一直到6月1日的凌晨兩點半才見到了曙光。上海自營部職員同意返回辦公室,把交易確認表拿出來。
常在肥水游,哪有不觸網
這份重見天日的交易確認表上,有著“景谷林業”當天的交易指令,以及其下達人季敏波的簽字確認。
關鍵被突破后,撒到三地的網也一一收緊。重慶交易員在看到上海傳真過來的簽字確認表后,正式確認口供。至此,上海、重慶兩隊收工,而此時已是6月1日的凌晨3點30分,這場從5月31日下午兩點開始的馬拉松,終于在持續了13個半小時后,宣告結束。
6月1日,在完成了后續證據的搜集后,滬、渝、浙三組同時從三地回到杭州,利用端午小長假著手整理和分析證據材料。初步的答案開始呈現出來——季敏波及其胞弟控制的這批賬戶,與西南證券由季敏波負責管理并下達交易指令的自營賬戶,在股票交易中有異常行為,存在利益輸送的可能性。而調查組通過鑒別下游(對手方賬戶)的受益人,發現受益人不是公司,而是季敏波個人控制的賬戶。調查組更加斷定,這次異常行為是個人行為,而非公司行為。
此單交易中,季敏波下注金額僅500萬元。在自營業務制度中,在每個投資經理的投資權限內,可以自行決定買賣股票池中的股票,不需要集體決策環節,4月12日的這筆異常交易數額不大,未達到風險提示標準,因此成了公司監控的漏網之魚。但同樣的道理,區區500萬元,對身為證券界高層的季敏波來說,踏紅線的機會成本太低,不足以迫使他以身犯險。那他季敏波為什么要這么干?證監會意識到,此案不可能是一次性行為。
證監會隨后從季敏波到西南證券任職開始,對相關賬戶進行趨同性分析。最終核查發現,2009年2月28日至2011年6月30日期間,季敏波利用職務便利,掌握公司股票自營信息,通過其親友控制的多個個人賬戶同期于西南證券自營賬戶買賣相同股票40余只,成交金額約5000萬元,獲利約2000萬元。
2011年10月12日,證監會正式將該案移交公安機關偵查。隨后,季敏波被依法逮捕。
一代股市梟雄,就此謝幕。曾經馳騁業界的“東北虎”,等待他的可能只有鐵欄高墻、四方天空……
編輯胡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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