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燈

其一:兩個“王老吉”為什么回避在法院對簿公堂,而選擇無需、也不得公開細節的仲裁庭?
其二:《商標法》究竟在保護什么?
加多寶的唯一好簽
事實上,廣藥同意仲裁是加多寶能抽到的最好“簽”。
如此分析的原因在于,面對廣藥集團“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似的要挾,加多寶出于自身的商業利益,最終還是要選擇忍辱負重地“續租”的。而“續租費”究竟多少就很值得考量了。
如果依據加多寶對外宣稱的2011年170億元,2015年目標500億元的銷售額,法官死磕當年其與廣藥集團約定的“比例”,加多寶的“續租費”一定不菲。但真正的銷售額有多少,只有加多寶才心知肚明。法院判決是要向社會公開的,如果對簿公堂,加多寶恐怕不僅占不到便宜,還會泄露了真實銷售額的商業秘密。
仲裁和法院不一樣,說白了就是找三五個彼此都信賴的中間人“勸架”。勸架的人可以不講法律,但必須講情理。道理說通了,中間人就開個價格,你情我愿之后,爭執就算了了。而且仲裁講究“私密”,加多寶真正給了多少,未經當事人許可,任何人必須三緘其口。
經過仲裁員的斡旋和兩者討價還價,消費者倒是可以放心地暢飲那聽原準備收藏的紅色罐子,但加多寶卻為此又增加不菲的“商標使用費”。這也許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次優選擇,但也因此引出了下一個更深層次的思考:
其二,為什么“合情”、“合理”的事卻觸碰了“不合法”的紅線?
多個商家共用一個品牌的案例并不鮮見。沃爾沃汽車其實并非為同樣名聲大噪的沃爾沃集團所屬,前者早在1999年就由后者出售給了福特,福特又在十年后轉手給了李書福。大名鼎鼎的“蘭博基尼”也有兩個,一邊是賣頂級豪華跑車;一邊卻賣的是手機、服裝,甚至咖啡機。而在國內,“小肥羊”早就遍地開花,而“皇氏甲天下”也是皇氏乳業和海霸王(汕頭)食品共同擁有,各地出現的“五洲”、“安康”、“友誼”醫院也早已司空見慣……
“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為可分以為百,由名之未定也。”加多寶“喂肥”的王老吉這只“兔子”,卻遭到廣藥集團年復一年日益瘋狂的“追逐”。法律的尷尬隨之暴露——商標法究竟在保護什么?
商標法究竟在保護什么?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梳理一下關于商標法規定及其變遷,以及加多寶身陷其中的尷尬。
商標之所以能歸為財產,是因為具有為消費者提供產品信息的價值,進而降低其搜索信息的成本。而消費者為了節省這個成本,就會愿意用更高的溢價來購買商品。在一個完全競爭的市場中,商標就這樣最終被轉化為商家的利潤。但是,商家要傳遞這個信息就需要付出成本。商標保護制度正是為了鼓勵商家自己傳播自己的搜索信息,防止其他商家搭便車,應運而生的。而當一個商標“退化”為一個品類共用名稱后,就不是一個商家,而是一類企業在為這個品類的產品信息傳播支付成本。
這背后并非有多高深的法學理論,而是源于最基本的經濟學原理:因為彼此都在付出,所以共用名稱就是“共有財產”;而商標為一家所樹立,則屬于“私有財產”,兩者涇渭分明。
我國1993年修訂的《商標法》正是基于這個原因,將“共用名稱不得賦予商標專用權”作為有關商標注冊的一般原則。國外更是一樣,曾作為注冊商標的Jeep(吉普)、Freon(氟里昂)和Aspirin(阿司匹林)都在“退化”為共用名稱后,不再成為一家公司獨占的知識產權。而作為中國商標權制度樣板的美國商標權制度,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規定,只有“如果允許他人繼續使用這個名稱,可能會使消費者對其購買產品的來源產生迷惑”時,商標權才會得到保護。
從這一視角出發,發生在兩個“王老吉”身上的事卻頗有些翻云覆雨的味道。
如果不是廣藥集團樂此不疲地提醒,消費者恐怕都不知道手里的這罐飲料和藥廠有什么關系,也不會介意其中的商標權又是怎樣的幾經倒手。在他們心中,“王老吉”早就成為“預防上火功能飲料”的代名詞。比起手里那瓶“紅罐”,“綠盒”才真的應該讓他們覺得“迷惑”。
如果說廣藥集團是在用《商標法》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那么相比于加多寶巨資營銷和傳播換來的“王老吉”的市場美譽,究竟是誰在搭便車?又應該是誰跳出來指責被“惡意競爭”?
加多寶今天遇到的“理虧”源于2001年《商標法》的那次“大躍進”式修改。這次修改建造了一條準許共用名稱商標化的法律通道:“共用名稱經過使用取得顯著特征,并便于識別的,可以作為商標注冊”。原本作為“保留地”的共用名稱,由于這一條款的規定,無聲無息間變成了一塊“先下手者”都有機會攫取利益的“處女地”,而原本歸屬全體使用者所有的共有財產,一夜之間便化作了可望成為私有財產的“無主物”。
令加多寶后悔不已的是,加多寶是1995年從廣藥集團取得紅罐王老吉商標使用權的(1997年開始支付商標使用費),而當年尚處2001版《商標法》修訂之前。如果港商陳鴻道當年能少些對知識產權的“敬畏”,用“拿來主義”造成“王老吉”屬于商品品類而非商標的既成事實,估計也少了如今遇到的煩惱。
法律的確是一把威力無比的雙刃劍,防身者持之則可持正義之天平,惡攻者持之則長邪惡之罪孽。市場競爭中的一方利用法律打擊對手,即便談不上不道德,也算得上是一類非常典型的刻薄行為。如果這種“刻薄行為”反映的只是市場競爭自身的激烈對抗,那么各家企業都只能風險自擔,無話可說。問題是,如果是法律規則激發了這種刻薄行為,那么這一法律本身是否有必要進行一下反省?
一個擁有市場優勢的企業勢必做出了大量而多樣的產品宣傳,必要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經營和使用才在消費者中產生影響。市場份額是消費者通過用錢“投票”衡量的市場優勢,而消費者調查則是事后了解的主觀意見。這些辦法都能從不同側面反映一個企業的市場優勢。商標的本質意義不是便利消費者,而是強化企業的市場競爭力量。2001版《商標法》無視判斷“商標”歸屬的核心要素——市場優勢,僅以先下手為強為判斷理由,其本末倒置也來得太過武斷。
惡法亦法?
民間有這樣的段子:“你跟他講法律,他跟你講政策,你跟他講政策,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講法律。”
在好的制度下,市場競爭的結果應該是“強者更強”。加多寶顯然是一位市場中的“強者”。但讓加多寶難堪的是,即便是蒼白的法律也并非站在自己一邊。
我們的不少法律不但沒有鼓勵市場競爭中的“強者更強”,反而是在增加交易摩擦,進而淪為壟斷一方掃蕩市場的“尚方寶劍”。無數的案例在提醒我們,這些法律一旦介入某一經濟領域,政策替代市場,必然造成這個領域的提前“洗牌”。2001版《商標法》正好是這樣的詮釋:只要一家企業一旦在市場競爭中臨時性取得了相對的業績優勢,就可以借助這部法律將一時的優勢轉化為一世的勝勢,獨享原本只能與他人分享的財產資源。一言以蔽之,這一規則是在強化壟斷,幫助大企業實現其通過市場競爭本身無法取得的絕對壟斷。
在和國企的競爭中,民企往往是這個領域中的后來參與者,即便不考慮競爭中的其他非市場因素,國企早早地就贏在了起跑線上。兩個“王老吉”正是不在同一起跑線上的賽跑者,起跑的差距對于廣藥而言意味著過高的預期收益,而對加多寶則意味著過高的預期成本:經營投入和市場風險。即便如此,加多寶還是追到了前面,這時廣藥集團立即請出手持“先者通吃”令牌的“裁判”。我們的法律,讓加多寶在巨額的投入和市場的搏殺之后徒得了“為國有資產保值增值作貢獻”的美名,而作為國有企業的廣藥集團,卻可以高枕無憂地“依法”做起“尋租”的買賣。
這樣的法律究竟想保護什么?
歷史標簽“王老吉”
翻開王老吉的歷史,誕生之日的1828年,起家時它還只是廣州街市上的涼茶鋪,品牌本屬私人所有。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從私人手中贖買、收購了一大批私有企業,“王老吉”品牌正是在這一時期歸屬到國企“廣藥”。那一時期的“公私合營”確立了單一的全民或集體的共有財產制,迎來了中國經濟的第一次起飛,也留下了日后積重難返的隱患。
“廣藥”在接下來的40年中一直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其產品幾乎沒有走出過兩廣,更不消說作為飲料的“王老吉”有多少美譽。直到上世紀末,民企加多寶集團的強勢介入才讓這個飲料“紅”了起來。
這一時期開始廣泛流行私人從國家或者集體手中贖買共有財產,并且通過法律建立私有財產和共有財產平等保護的產權制度,可以說這一系列行為成為了推動中國經濟繼續騰飛的一股力量。但身處其中的商人們卻也無時不在詢問和思索,這一次財產制度變革是否能夠如30年前一樣成功?這其中是否暗含著未來發展的危機和新的障礙?
從這個意義上講,一瓶紅罐“王老吉”或許會無意間成為一段當代中國商業史的縮影,成為60年來中國財產法律改革和經濟發展歷史的一個醒目的“商標”。
編 輯 胡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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