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無聲

彭曉風

黃明亮是清河一中初三（1）班的班主任。這天早自習，他沒像往常一樣坐在教室里，監督學生早讀，而是急匆匆地趕往校長家。校長剛起床，正瞇瞪著眼去洗漱，黃明亮突然造訪，他不知所為何事，正要詢問，只聽黃明亮慌張地說：“校長，初三六個班給災區的捐款不見了！”

“什么？”黃明亮的話音剛落，校長的手就一哆嗦，手里的搪瓷缸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兩只瞇瞪眼也一下瞪得溜圓，好半天才問，“什么時候的事？”“估計是昨天晚上。”黃明亮惶恐地說，“班長剛告訴我，他說昨天晚自習把錢點清后，因為財務老師早已回家，所以，就沒上繳，也沒敢帶回寢室，就放在課桌的抽屜里，剛才去教室發現不見了?！?/p>

前段時間省里有地方受災嚴重，學校響應號召，發動全校師生捐款，初三六個班的捐款由一班負責清點。捐款的時候，市電視臺來攝了像，還采訪了校長，臨走時說今天晚上播出，并讓他們今天把捐款的數目報上去，節目上用。采訪還沒播出，錢先丟了一部分，校長本想借此給清河一中揚名，這下倒好，傳出去還不丑大了。校長一時急得團團轉，見黃明亮愣在那里，便沒好氣地說：“還愣著干啥，趕快報警啊，今天找不到錢，清河一中的名聲就臭了！”

“校長，我覺得先不要報警，找一找再說?！毙ｉL治校嚴厲，黃明亮平時就有些怵，現在錢在他班上丟了，他心里更發虛，但在是否馬上報警這個問題上，他堅持自己的意見，“報警肯定能找到錢，但拿錢的人也徹底毀了?！?/p>

“你意思是說我要毀他？”校長聽出了黃明亮的弦外之音，反問說，“要知道初三六個班的捐款有五六千元，這可不是小數目，早夠判刑了！”

“初三的學生大都十五六歲，正值青春叛逆期，沒準拿錢的學生是頭腦發熱，一時糊涂。”面對校長的質問，黃明亮的汗下來了，囁嚅著說，“學生做錯了事，我們應該給他一個改錯的機會，否則前年那件事的結果又可能再次出現。”

黃明亮的話有所指。前年他剛來清河一中的時候，高中部發生一起丟失物品事件，一個高二學生的手機丟了，價值一千多元，當時校長正整頓校風校紀，聽說后直接報了案。結果手機雖然找到了，但拿手機的學生也被扣上了小偷的帽子，其實他只想拿同學的手機玩幾天，事后面對同學們鄙視的目光，他百口莫辯，從此一蹶不振，沒多久就退學了，現在是街上的混混。

校長被黃明亮的話觸動了，他沉吟片刻，說：“那這樣吧，先不報警，你去查一下。但你要做好兩手準備，萬一電視臺來電話之前沒查出個眉目，你要先把錢墊出來，與其他年級的捐款一起上交。畢竟這是丟臉的事，我也不想鬧得滿城風雨?！?/p>

從校長家出來，黃明亮回到教室，望著早讀的學生，他愁開了。說查容易，可怎么查，并在最大程度上顧及一時糊涂學生的自尊和面子卻很難。像很多老師一樣，班里的學生黃明亮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但并不能以此來懷疑是誰拿了錢。初三的學生，正值心理敏感期，懷疑錯了，不僅讓他們反感，還會影響他們的學習，兩個月后就要中考，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十成的把握，誰都不能輕易懷疑。

黃明亮思來想去，一時想不到好辦法，心里煩躁，就走出教室，趴在走廊的窗戶上抽煙。他們班的教室在三樓，往下看的時候，他看見二樓墻角上有個攝像頭，這才想起學校裝有監控，這棟教學樓兩邊就各有一個攝像頭。既然錢是在夜里丟失的，那夜里來教室的學生有可能被拍了下來，即便是模糊的背影，憑借他對班里學生的了解，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到那時，工作就好做多了。想到這里，黃明亮心花怒放，顧不上再抽煙，急忙下樓來到教務處，找到管監控的老師，調出昨天晚上的監控錄像來看。臨近中考，初三的學生晚上有自習，下自習20分鐘后寢室熄燈，時間是10點，可躺下未必馬上就能睡著，一般到近11點寢室才安靜下來，這個時間段不可能有學生進教室，錄像也證實了這一點?？蓜傔^夜里12點，錄像突然沒有了！黃明亮一臉愕然地看著管監控的老師，那老師看了一下說：“昨天半夜又停電了，到早上五點才來，這段時間沒錄上。”

清河這段時間用電緊張，經常停電，考慮到學校特殊，電力公司停他們的電大都是在半夜，可這個給學校方便的做法，卻也間接地幫助了拿錢的學生！黃明亮沮喪地回到辦公室，事已至此，悄悄地把錢找回來看來是不大可能了，他在明處，拿錢的學生在暗處，怎么做才能讓拿錢的學生主動改正錯誤，把錢交出來呢？權衡再三，黃明亮決定先打草驚蛇。

清河一中去年新蓋了教學樓和部分公寓，初三一班女生住的是公寓，里面有衛生間，而且離教學樓遠，女生不大可能半夜去教室拿錢。相反，班里30多個男生住的還是老房子，分四個宿舍，就在他們那棟教學樓后面，宿舍西邊是公共廁所，估計是有學生半夜起來上廁所，見左右無人又停電，一時沖動進教室拿了錢。黃明亮找來四個寢室的寢室長，對他們說了丟錢的事，向他們詢問昨天夜里都有誰起來過，四個寢室長先是面面相覷，后都搖頭說不知道。也難怪，這么大的孩子，學習了一天，晚上頭一沾枕頭基本上都是一覺到天亮，不會留意誰起來過。黃明亮沒有把男生一個個叫出來詢問，拿錢的學生顯然知道同寢室的同學不知道他半夜起來過，即便問到他，他也會否認。黃明亮的做法是，他讓四個寢室長回教室帶話，昨天半夜起來過的同學到他這里來，他想給拿錢的學生一點壓力。

但出乎黃明亮意料的是，到上午第二節課，班里沒有一個男生來找他，而且這件事不僅全班皆知，到課間操的時候，幾乎全校師生都在議論此事，隨著議論，還出現不同的丟錢和拿錢的版本，每個版本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甚至還發生了被懷疑人為證明清白與懷疑人打架的事。事情到了這一步，黃明亮忽然意識到，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拿錢的學生一開始抱著僥幸的心理，現在事情鬧得滿校風雨，他意識到了事情很嚴重，但面對全校師生的眼睛，他更不敢站出來了。草打了，蛇也驚了，可卻藏得更深了。

上午第三節課的時候，還沒有一個學生來找黃明亮，他焦躁不安地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不斷地問自己：難道除了報警就沒有更好的辦法讓拿錢的學生體面地交出錢？在一次轉身的時候，他碰掉了書桌上的一本書，那是一本古籍《說苑》，前幾天他剛從市圖書館借的。書掉在地上翻開了，黃明亮撿起來一看，翻開的那頁講了一個故事，是關于楚莊王的，這個故事后來成了典故，叫絕纓。看完這個故事，黃明亮興奮得一下跳了起來：“真是絕妙的主意，天助我也！”

上午第四節初三（1）班是黃明亮的課，他拿著課本，夾著個包裹走進教室。起立坐下后，他掃視了一眼班里的學生，冷冷地說：“估計同學們都已經知道了我們班發生了什么事。不錯，初三年級給災區的捐款在我們教室里不見了，別的班級的學生不會知道捐款昨晚留在教室，拿錢的就是在座的其中一位?！?/p>

講到這里，黃明亮停頓了一下，突然提高聲音又說：“你們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我剛才用了個‘拿字，這是好聽的，說難聽點就是‘偷！初三六個班的捐款有六千多元，這么大的數目，用校長的話說，早夠判刑了！而且，這錢還不是一般的錢，是全校初三學生給災區群眾獻的愛心，都是他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偷這錢，更可恥！”

見全班學生都低下了頭，黃明亮緩和了一下語氣，接著說：“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老師的首要任務是教學生怎樣做人，其次才是傳授知識。班里有學生犯錯，觸犯了法律，作為班主任，我很痛心，更難辭其咎。所以我決定先不報警，給拿錢的學生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同時也是給我一個機會，以彌補我對你們教育的缺失。”

說完，黃明亮打開那個包裹，里面是一沓黑色塑料袋，把塑料袋分發給班里每個學生后，望著他們費解的神情，他笑了一下說：“誰都會犯錯誤，我也犯過。雖然拿捐款的學生這個錯犯的有點大，但只要把錢交出來，還是好孩子。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但怎么把錢交出來，卻是個問題。我知道拿錢的學生現在最怕被別人知道他拿了錢，以后沒臉做人，所以我想了個法子，給你們每人一個塑料袋，拿錢的學生把錢放進去，沒拿錢的學生往袋子里裝廢紙，下午上課前我拿個紙箱過來，你們再把塑料袋放進去，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是誰拿了錢了。這是最后的機會，希望拿錢的學生把握住?！?/p>

下午第一節課前，黃明亮抱著個大紙箱來到教室，班里的學生一個一個把塑料袋放進去，放完后他把紙箱里的塑料袋翻動攪和了一下，看不出誰先放后放了，這才一個一個又打開。班里的學生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拿錢的同學是否把錢交出來。一個塑料袋打開了，里面裝的是廢紙，又一個塑料袋打開了，裝的還是紙廢，漸漸地，紙箱里只剩下幾個塑料袋了，錢還沒有出現。班里氣氛頓時空前緊張起來，空氣仿佛凝固了，同學們都站了起來，隨著倒數第二個塑料袋被打開，露出里面裝的錢，他們先是驚呼出聲，繼而紛紛鼓起掌來。

黃明亮也很激動，他長出了一口氣，眼含淚花說：“我不知道拿錢的是哪個學生，也不想知道，但我還是謝謝他，也替他高興，他完成了自我救贖！最后我想說的是，希望班里的其他同學都引以為戒，這樣的事家人會給你機會，學校也會給你機會，一旦踏入社會，社會是不會給你機會的，到那時，一切都晚了！”

班里又響起熱烈的掌聲。

（責編/方紅艷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