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印記

蔣映輝

在我們這個喜歡以口號治國的國度里，標語口號，到處可見，新舊相繼，綿綿不絕，成為一道具有“中國特色”的特殊景觀。那些典型的代表性標語，以簡明扼要，凝練對稱，或者通俗明白，朗朗上口的語言，無意中，畫龍點睛地點了每個時代的“睛”，勾魂攝魄地勾了每個時代的“魂”，使之成為一個時代的標志性符號，成為一冊特殊的歷史記錄。為后人們了解這段歷史，提供了一種特殊的方便。基于這樣的一種想法，我愿意搜索記憶的倉庫，把那些已經塵封的標語口號，重新羅列出來，與讀者諸君，一起重溫一下那些遠去的滄桑歲月，回味一下那些曾經風雷震蕩的歷史煙云。

上世紀七十年代，正是我的小學時代。那時，我足不出鄉，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到過公社所在的集鎮趕過場，走過親，參加過中學舉行的小學畢業考試。那時，是個宣傳特別發達的時代。每個大隊，每個生產隊，每所大隊小學，都有幾個能寫善畫的土秀才。在長期的“革命實踐”中，鍛煉出了很強的書寫繪畫能力。墻上刷的宣傳標語，都很有些專業水平。美術字，體式分明，一筆一畫，中規中矩。印象最深的是我們古燕堂生產隊的那棟半新半舊的木倉庫上的標語。二樓樓梯頭欄桿邊的板壁上，寫的是“窮則思變，變則通！”字是黑體美術字，寫得稍微草率了一點，但也還中看，不是一般人所能寫得出的。大約是用大刷把蘸石灰漿刷的，很白亮，很顯眼，上樓梯一抬頭就能看見。小時候，我們隊上的小伙伴，天天到這里來爬梁柱，做游戲，把這里當作了樂園，對這副標語印象特深。現在我知道，語出《易經》，帶有哲理。很有點文化水平。倉庫一樓正面，幾眼倉門（活動式）板壁上，寫的是“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干勁！”用黃色廣告粉和排筆精心書寫的宋體美術字大標語。十分醒目，每個字差不多占了大半眼倉門。那勾尖和撇捺，很合規矩，十分耐看，令人稱羨。隊上分谷的時候，人們挑著籮筐，首先碰見的，就是這條標語。它伴隨了許多人的長大，肯定留在了許多人的記憶中。背面板壁上，寫的是“備戰、備荒為人民”和“深挖洞，廣積糧”兩副石灰漿刷寫的大標語。黑體字，稍微隨意了一點，不是很嚴謹。上樓梯的一側板壁上，則用石灰漿刷寫著“要斗私批修”幾個大字，橫在板壁正中，很是醒目。字體為標準的宋體字，一筆一畫很見功力，看起來很漂亮。這是倉庫的保管員菩薩（外號），和監察員阿水的手筆。兩人都是隊上的筆桿子，人尖尖，讀過舊書的，無人能比。這些標語，把那個年代，國家在政治上，大搞文化革命，大搞批判斗爭；在經濟上，處于落后境地卻又急于改變；在外交上，處于孤立狀態，隨時面臨戰爭危險的特殊歷史面貌，很含蓄簡練地勾勒出來了。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它們伴隨了我的整個童年時代的成長，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們讀書的對門小學里，標語口號經常變換。這棟磚木結構的房屋，一樓大禮堂外側的墻壁上，正面和兩側，就像一方電視熒屏，曾經閃現過“貧下中農管理學校”，“開門辦學好處多”，“憶苦思甜不忘本”，“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做又紅又專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化悲痛為力量，繼承毛主席的遺志，聽從華主席的指揮”……這些標語基本上都是橫標，緊挨墻根一米來高的位置。字體基本上是標準的黑體美術字，和宋體美術字，用石灰漿和刷把、排筆刷寫。字號不是很大，大約半尺見方，但很醒目，是學校里的幾任美術老師的手筆。因為變換不定，所以，我對每一副標語的具體情形，印象不是很深。但是，大禮堂里面墻壁上的幾副標語，我記得卻十分清楚。舞臺對面的那堵白色的側墻上，兩邊分別對稱地寫著兩副大紅油漆豎行標語：“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靠近前門的白墻上，是一副豎行的小號字紅漆標語：“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展，成為有覺悟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出操場去的后門框邊，分別寫著兩豎行對聯似的黃色廣告粉標語：“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這幾副標語，都是標準的宋體美術字，字型筆畫極為端莊漂亮，熠熠生輝。這是教我們美術的張老師的手筆。他是毛主席的母校湖南一師文革初期的高材生，宣傳繪畫本領極為了得，在當時整個學區，都稱得上是高手。這些標語，是他帶領我們幾個男生，協助他，架著木梯上去寫的。先用鉛筆打底，勾畫輪廓，再用顏料精心涂然而成。代表了學校美術字的最高水平，為學校的校容校貌，增色不少。這些標語，把那個時代的教育思想，和時代的每一次呼吸，都真實地反映出來，能喚起過來人的多少難忘的復雜記憶！

其他地方，我去得較少，印象不是很深。只記得，對門楊家坪寨腳的大隊部屋壁，和巷道口大路旁人家的圍墻、屋壁上，以及公路邊的平整石崖上，到處可見一些諸如“毛主席萬歲”，“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少省地建設社會主義”，“以階級斗爭為綱”，“民兵是勝利之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批判修正主義”，“批林批孔”，“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什么三項指示為綱，以階級斗爭為綱，其余都是目”，“粉碎四人幫”，“打倒篡黨奪權，禍國殃民的四人幫”，“撥亂反正，治國安邦”，“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抓綱治國，三年大見成效”，“農業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等等內容的標語。五花八門，新舊雜陳。字體也大小不一，有好有壞。基本上都是用石灰漿和黃色廣告粉寫成。到大木大隊和隔壁的貴州竹林公社接壤的邊境集市上去趕集，看到供銷社門市部上面，粘貼的是暗紅的“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毛體立體字。字體厚重端莊，筆畫纖毫不亂，給人一種莊嚴感。衛生院門口，屋壁上，噴印的是黃色廣告色的毛體書法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公社辦公木樓的墻壁上，刷印的是黃色廣告色的毛體書法大字“為人民服務”，以及小號字的宋體美術字“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著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糧倉庫壁上，刷寫的是醒目的石灰漿黑體美術字“以糧為綱”，以及“手中有糧，心里不慌”，“要節約鬧革命”之類。食品站的豬圈上，用石灰漿刷寫著不規范的黑體美術字“豬多肥多糧也多”。筆畫斷斷續續，凹凸不平。這些標語，把各個時代的思想雜陳在一起，熔歷史煙云為一爐，把時代的波峰浪涌，人們的思想脈搏，揭示得清清楚楚，成為一種特殊的歷史記錄，彌足珍貴。

八十年代，我進入縣城去讀初中，然后又到省城讀師范，畢業后又回到故鄉鄉鎮參加小學教育工作。活動范圍大了，視野開闊了，看到了縣內外各個地方刷寫的，反映時代面貌的各種五花八門的標語口號。因為太多，變化很快，我記不清每一副標語的字體面貌，但是，卻記住了其中的許多內容。在敘述上，我也不可能把它們全部羅列出來，只能選擇一些印象深刻的做代表。比如，教育大發展，各地相繼鳥槍換炮，建起了許多漂亮的新校舍，對人才的培養，也有了一些新的要求。學校的墻皮上，門額上，便見懸掛或刷寫著“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社會主義新人”，“ 講文明、講禮貌、講衛生、講秩序、講道德”，“ 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環境美”，“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共產主義是天堂，沒有文化不能上”，“刻苦學習，振興中華”，“實現四個現代化，沒有文化是空話”，“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不重視教育的領導，不是一個好的領導”，“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之類反映教育發展和時代要求的嶄新標語。比如，國家實行經濟體制改革，實行政企分開，經濟領域，思想領域，問題很多，社會思潮，風起云涌，便見機關院壁，村寨路旁，到處張貼或刷寫著這樣一些大字標語：“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提高勞動生產積極性”，“聯產承包，一包就靈”，“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實行黨政分開，提高工作效率”， “堅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干部要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逐步實現工業、農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力爭使全國工農業年總產值翻兩番”，“調整、改革、鞏固、提高”，“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無農不穩，無工不富”，“我國正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黨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路線是‘領導和團結全國各族人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自力更生，艱苦創業，為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而奮斗”，“努力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不管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反對‘官倒，堅決打擊投機倒把”，“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等對應若干歷史重大事件的標語口號。比如，國家開始認識到控制人口的重要性，成立專門的計生工作部門，嚴格實行計劃生育政策，便可見鄉政府大院，老百姓屋壁，村口路頭墻壁上，到處張貼或刷寫著，這樣一些關于計劃生育方面的宣傳標語：“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只生一個好”，“提倡晚婚晚育，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一胎上環二胎扎，三胎四臺堅決刮”，“少生優生，幸福一生”，“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后人”，“計劃生育，人人有責”，“一人結扎，全家光榮”，“控制人口增長，提高人口素質”，“計劃生育，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經濟搞上去，人口降下來”，“計劃生育是天字號第一大事”，“大力普及科學生育知識，努力提高人口素質”，“多生超生，痛苦一生”，“一人超生，全家恥辱”，“遺棄女嬰，天理難容”，如此，等等。此外，還有資源保護，安全防火，衛生保健等方面的標語口號：“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擠占耕地，禍及后人”，“只有一個地球，珍惜每寸土地”，“安全防火，警鐘長鳴”，“失火燒山，牢底坐穿”，“一人失火，全寨遭殃”，“普及衛生常識，保護身體健康”，“提倡住院分娩，保證母嬰平安”，“實行計劃免疫，關愛兒童健康”等等。這些標語口號，對應了時代的發展變化，對應了社會的風潮波涌，對應了國家的意志和人民的愿望，成為時代風云和時代面貌的忠實記錄和反映。凡是經歷過這個時代的人，都能從中找到歷史的對應點，找回許多當年的記憶。

九十年代以后，國家進一步實行改革開放，社會急劇變革，時代風云激蕩，思想大潮洶涌澎湃，標語口號，也就相應層出不窮，五花八門。讀者諸君，許多人都曾經歷過。限于篇幅，我這里不再往下贅述了。

在我們這個特殊的國度里，標語口號，是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它及時地感應著時代的神經，應和著時代的呼吸，回響著時代的足音，成為一種獨特的歷史記錄。把歷史的足跡，時代的脈搏，高度濃縮地凝聚在語言的芯片中。讀著它，就會帶著我們，重回那段已經遠去的歷史歲月，喚起許多溫馨或辛酸的陳年記憶，讓我們找回許多失去的時光。

標語口號，一個民族的歷史記憶，一冊珍貴的歷史冊頁，值得我們好好地搜集和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