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竹
一
陸魚走進河畔花園是中午時分,整個小區靜悄悄的,說是河畔花園,其實離護城河還隔著兩條馬路,天熱無風,馬路上飄過來的汽車尾氣凝結在半空中,更讓人感覺不到風景。一棟復式排屋前,兩個借東家午睡之際聊天的小保姆睜大了眼睛打量他,忘了剛才的話題。陸魚一頭柔軟的黑發,鼻梁挺括,高高的個子,臉色有點蒼白。他走到她們面前,像姑娘般靦腆地笑了笑,問道:“301室是從這個樓梯上去嗎?”小保姆阿珍茫然地點點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初秋的陽光下小伙子寬肩膀細腰身,像模特似的。他穿著短袖的白襯衫,還系著一條皺啦巴唧的黃領帶,一絲不茍的模樣很帥,也有點滑稽。
另一個小保姆對阿珍說,“301,不是你東家嗎?乖乖,你還不趕緊上去攔住他?!”阿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轉身往樓上追。她壓低了嗓門喊,“等等,你給我站住!”陸魚站住了,不解地朝她看。阿珍說,“你是誰呀,誰叫你到這里來的?”陸魚皺起了眉頭,說,“這跟你有關系嗎?”阿珍跺跺腳說,“當然有關系啦,夫人正在午睡呢,若是被你吵醒我就倒大霉了!”陸魚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他抬起頭看門牌號碼,“夫人?”他傻乎乎地說,“這里莫非住著一位大官啊。”
房門打開了,陸魚的感覺是眼前亮了一下。又變暗了。一個胖婦人擋住了大半扇門。她睡眼惺忪地瞧著阿珍,描得細細的眉毛擰起來,眼睛里流露出冷空調正在打開一般的寒意。阿珍低下了頭,抖瑟瑟指著陸魚說,“我正要攔、攔住他,他不聽。”
陸魚說:“對不起,阿姨,我是‘新家園房屋中介的陸魚,打擾您了。”
他看到眼前又亮了一下,那是胖婦人眸子里閃爍的光亮。光亮迅速地擴大開來,胖婦人側過身說:“請進來吧。”
阿珍給陸魚送上一瓶礦泉水,東家向她揮揮手,她就退了出去。阿珍心里充滿好奇,很想站在門外偷聽,但是不敢。她的東家從前名叫水花,變成城里人后改了名叫碧瑤,剛來時阿珍稱她碧瑤姨,她說,“叫我夫人吧,到了大戶人家要懂點規矩。”阿珍不明白什么叫大戶人家。夫人的先生在西部地區辦煤礦,兒子在寄宿學校,家里只有夫人,沒有客人來時,將近三百平米的復式排屋冷冷清清。阿珍回到樓下,另一位小保姆打量她一番,很八卦地問她,“沒挨罵啊你?看樣子你那東家見到帥小伙子就顧不上罵你了!”“別胡說,”阿珍警告她,“讓人聽見了你我都沒有好果子吃!”
阿珍有了心事。東家把房產中介叫來干什么?莫非想把這房子賣了去西部地區,或者回溫州鄉鎮的老家?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是又要重新找東家了?她又想起,夫人剛從床上起來,穿著絲綢睡袍,白胖的膀子裸露著,睡袍上的扣子好像也沒有全扣好,轉身時一雙大乳噴薄欲出。這情景,還有夫人打量那小伙子時眼睛里的光亮,都讓她覺得心里很悶。
另一位小保姆走了,她的東家午睡醒了,站在窗口喊她,“孩子尿床了你也不趕緊來換尿不濕,你不想干啦?”“來了,來了!”小保姆飛快地站起身,一邊走一邊回頭對阿珍說,“你看看,不就是—個‘二奶嗎,吆五喝六的。”她朝小區中心花園吐了一口唾沫,壓低了嗓音又說,“趕明兒我也傍上一個大款,非得氣死這個二奶小妖精不可!”
鄭碧瑤并不是為了賣房子找中介,恰恰相反,她想在杭州再買兩套房子。這一年多來,股市行情不好,而房價卻在瘋長,什么政策也打壓不住。午睡前她給河畔花園附近的新家園房屋中介店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這個毛毛躁躁的陸魚很快就過來了。鄭碧瑤說,別急,小伙子,我得先了解一下你,你哪里人啊,何時到的杭州。干這一行多久了?你得讓我信得過才行。陸魚將眼睛避開鄭碧瑤坐在沙發上從睡袍下露出的兩條白光炫耀的肥腿,擰開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水,臉上飛起一片紅暈。“我是江西人,”他說,“大專畢業后到浙江打工,在裝修公司當過技術員,因為收入低,而這里的生活成本太高,兩年前改行干了中介。”說這番話時,他心里很虛,事實上他進新家園中介店還不到一年,但是同事們對他說,客戶不喜歡沒有工作經驗的業務員。
你有二十四五了吧?鄭碧瑤笑瞇瞇地問他。一雙眼睛瞇成了兩條縫。陸魚的手一抖,礦泉水瓶蓋掉到了地毯上,他手忙腳亂地蹲下身去撿,鄭碧瑤彎下腰幫他拿起瓶蓋,陸魚感到一陣眩暈。兩坨顫巍巍的白肉正對著他的眼簾,使他心驚肉跳。鄭碧瑤把瓶蓋放到茶幾上去,抬起涂滿紅色指甲油的一只胖手,捂著嘴無聲地笑了一笑。“說啊,有多大了?”她說。陸魚把臉轉向窗口,“差,差不多,”他喃喃地說,“快二十五歲了。”
陸魚在鄭碧瑤這個客戶那里得到了充分的信任。鄭碧瑤親手給他泡了一杯咖啡。這是正宗的巴西咖啡,去年我從圣保羅帶來的。她說。陸魚上學時喝過一次咖啡,放了糖還是苦,他以為是國產的緣故,沒想到正宗的巴西咖啡也如此。讓他放心下來的是鄭碧瑤不再糾纏他的過去了,因為他其實只有二十一歲,大專也沒有畢業,靠母親養兩頭豬給他交學費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聽著鄭碧瑤講述她對房子的要求,次新房,精裝修,可以出租,也可以放著等漲;等等。講到興起時,婦人的肢體動作幅度很大,細微的皺紋和略顯松弛的皮膚都在快樂地跳躍。陸魚附和她的話,不住地點頭說,是的,阿姨您說得對極了。鄭碧瑤卻停了下來,撅起嘴。像個小姑娘似的突然說道:“我比你大了不過十幾歲吧,老是阿姨阿姨地叫,叫都被你叫老了!”
陸魚窘迫得說不出話來,鄭碧瑤瞪著他,這么豐滿這么肥碩的一個富女人,在這么一個讓窮人進入就感到手足無措的豪華套房里,居高臨下地瞪著他,雖然開著空調,仍然使他不由自主地直淌汗水。千萬不能得罪客戶,尤其是大客戶,同事們不止一次地告誡過他,培訓時老師也這樣說過,更重要的是,快兩個月了,他一單業務也沒有做成過,每天吃兩碗陽春面,已經吃了快半個月了。
“瑤姐。”他說。鄭碧瑤皺起眉頭,“不好聽,”她說,“叫我碧姐吧。”
陸魚乖乖地叫了一聲碧姐。
陸魚并非啥也不懂的孩子,他心里也有憧憬。房管局交易中心大廳有個窗口,里面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名叫黃瀠瀠,令他想入非非。他常常搶著幫助同事去辦證,目的就是看一眼她。有一天也是中午,大廳里靜悄悄的,門虛掩著,陸魚躡手躡腳走進去,忍不住心里偷窺的欲望,趴在柜臺上往里看,姑娘好像心有靈犀似的,忽然睜開了眼睛。那時候陸魚的尷尬,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姑娘卻伸了個懶腰說,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呢,你這么急跑來干啥?
陸魚厚著臉皮說想請她吃頓飯,感謝她辦證時提供的方便。黃濛濛說你自己請我還是單位請我?陸魚說這有什么區別嗎?黃濛濛說區別大著呢,自己請,吃得太便宜你沒有面子,貴了我于心不忍,單位請吧,總不能請我一個人,首先要請領導,然后那么多同事,你們的業務量不大,何必呢。
黃濛濛說得很認真,認真得讓他自慚形穢。那我請你喝茶好嗎?陸魚低下頭說,臉頰上已是一片緋紅。黃瀠漾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咯咯
地笑出聲來,笑聲停了,她說,你太有意思了,聽你的口音是鄱陽湖那一帶的人對吧,說起來我們也算半個老鄉呢,小老鄉,就你掙的那幾個錢,還是別費這份心了。
陸魚捕捉到她的眼神,那里面有嘲謔也有同情,那一刻陸魚心里很難過。黃濛濛的爺爺也是江西人,半個多世紀前,他跟著一支造反的隊伍往黃土高原走去時,陸魚的爺爺卻老老實實地留在了家鄉種田,這才是一個根本性的區別,黃漾漾的父親因此而理所當然地成為城里人。她也一帆風順地大學本科畢業成了公務員。陸魚記得,那天的房管局交易中心大廳打開了大門。微風拂面,他卻有點透不過氣來,走出去時,一腳踏空,差點摔倒在臺階下。
陸魚仿佛在山上玩蹦極,暈眩之感伴隨著緊張和慶幸。他的腳步有些踉蹌,意識中一會兒浮現那女公務員黃濛濛的鵝蛋臉,一會兒變成了豐滿圓潤的鄭碧瑤。小區中心花園的綠樹上蒙著些塵土,女人們的臉龐也變得模糊不清。“喂,”有人叫他,他恍惚地轉過身,抬起手揉揉眼睛,“夫人找你是想賣房子嗎?”小保姆阿珍有些緊張地問他。他搖搖頭,“不,她想買房。”他看到阿珍笑了,是一種很純真的笑,笑得一張臉發生深刻的變化,于是他也賠著笑起來。你笑什么,阿珍說,是不是可以賺一大筆中介費了?也許吧,他說,那樣的話,房東不會整天趕著我搬走了,我也不用餐餐都吃陽春面了。
阿珍自己也覺得奇怪,她會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她說,如果你做成了這筆業務。你要請我吃飯。陸魚略感驚訝地看她一眼,說,好啊,但你要幫我在你東家耳邊多說些好話,敲敲邊鼓。沒問題,阿珍興奮地回答他說,不管你介紹什么房子給她,我都說是好房子。
那天下午陸魚走出河畔花園大門,回首看到小保姆阿珍還站在中心花園的花壇上,傻乎乎地遠望著他的離去。一只小鳥從河邊飛起,在玉蘭樹上啼囀幾聲又飛走了,陸魚想,有什么事呢,好像什么事也沒有,房管局交易中心的女公務員黃濛濛還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溫州煤老板的胖太太鄭碧瑤更是與他天上地下。這筆交易能否成功還是一個未知數,現在的緊要問題是如何對付自己的房東,已經欠了那家伙三個月的租金了。
新家園房屋中介店的同事們看見陸魚回來時滿面倦容,話也懶得說,一屁股坐到電腦前,忙著查看二手房的信息去了。
陸魚之所以跑到杭州來打工。是因為有個舅舅。母親說我弟弟在那里的保險公司當部門經理,春節回家時開著小轎車,還帶著一個比他小十八歲的未婚妻。大包小包的煙酒禮品啊,車上都塞滿了!陸魚帶著母親的殷切期望踏上了一輛長途車,風塵仆仆來到錢塘江邊那家保險公司,見到門口有一群人圍著什么看熱鬧,他擠進去一看,舅舅被那個比他小十八歲的未婚妻拽著。臉上青一塊紅一塊,還有好幾條抓痕。那女人騰出一只手,打舅舅一個耳光,罵道:“你這個大騙子,不僅跟車老板們合伙騙保險公司的錢,還騙了我的財和色。你得賠償我的青春損失費!”陸魚忘不了他當時那種絕望的感覺,他沖過去,硬是把舅舅拉出了人群,他聽到圍觀的人哈哈大笑,那女人坐在地上號啕。舅舅在錢塘江邊的寒風中瑟瑟發抖,陸魚比他抖得更厲害。舅舅說,你身邊有錢沒有,我連今天中午的飯錢都給了那個潑婦!陸魚摸出兜里一把鈔票,數了數,攏共九十二塊八角,陸魚給他五十元,帶著剩下的四十二元八角錢轉身離去。
陸魚上學時讀的專業是裝飾設計,可是裝修公司的人一聽他上的那所職業學院,頭也不抬說,你去當見習施工員吧,先把泥工木工管道工的活兒都學會了再說。陸魚做了三個月泥工,工資八百五,沒有勞保,住在郊區農民房六平米的一個隔間里,房租每月三百五。春寒料峭的一個早晨,陽臺上殘冰未化,正在鋪瓷磚的他一滑,從三樓陽臺掉了下去,幸虧二樓陽臺伸出的晾衣架擋了一下,令他大難不死,他永遠記得自己一只手抓著晾衣架吊在半空中的那幾秒鐘,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陳子昂也沒有那么凄涼。他想,老子一定要去當個白領,否則的話。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
阿珍豁出去了,第三天就主動給陸魚打電話,約他晚上見個面。陸魚說你東家給你露口風了嗎,她對我推薦的房子有什么看法?陸魚推薦的房子在錢江新城,高層,面對江景。阿珍說見了面再說吧,電話里說不清的。陸魚只好約她在心源茶樓見面,到了茶樓才發現,五十八元一位的最低消費已經成了明日黃花。現在的最低消費是一百一十六元,陸魚想這叫什么呢,工資沒漲,物價成倍成倍地漲!陸魚趕緊給阿珍打電話說,茶樓里坐滿了人,我們干脆去錢江新城吧,那里的夜景真的很不錯。他坐在錢塘江邊市民廣場的花壇旁,面對公交車站,等著阿珍來。江風吹起陸魚的領帶,很瀟灑的樣子。車來了,阿珍的打扮讓他愣了好一會兒。阿珍穿著鄭碧瑤送給她的一條連衣裙,那式樣,顯然有點過時了,腳下也穿著一雙略微嫌大的舊高跟兒鞋。還抹了口紅,小小的年紀,小小的人兒,姍姍而來顧盼自得。陸魚說,該稱呼你小姐呢,還是夫人?小姐不好聽,夫人嘛,好像更不合適了。
“不要油嘴滑舌,”阿珍扭扭身子說,“年輕人要學好樣。”
江風徐徐,阿珍身上抹的香水和陸魚身上的汗臭味奇特地混合在一起,阿珍花癡般地瞧著陸魚,久久不說話。陸魚提心吊膽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帶來的信息很可怕,鄭碧瑤不想請他做代理了?
花癡了幾分鐘。阿珍才驀然發現陸魚的臉色很難看,阿珍嚇一跳說,你怎么啦?陸魚說,你說吧,沒關系,我的承受力比較強。阿珍說你臉色不好,是不是還在吃陽春面啊?陸魚勉強一笑說,開葷了,晚飯吃的是油渣面。那你還請我去茶樓干嗎?阿珍說,打腫臉充胖子么?!她的嗓門高了一點,花壇附近散步的人都朝他們看了,陸魚站起身說,這不是改了地方嗎?再說,明后天我就有錢了,有一筆業務就差一位房東簽字了,我已經跟他約好明天上午見面。
陸魚說的是事實,一位老太太去世了,留下一套房給九個子女繼承,九個子女加上配偶,十八個人十八個主意,有的說賣有的說出租,賣的人說老大孝順要多分一成賣房款,馬上有人反駁說,老小一直跟老人生活在一起,這一成應該照顧他。主張出租的人意見也不一致,有的說租給公司好有的說租給個人好。陸魚居間調解了將近半年,光是單子上簽名就簽了五次,簽名的字一共二百六十三個,加上明天最后要簽名的那位仁兄兩張單子,一共二百六十九個字。下午坐在店里,陸魚瞧著單子上密密麻麻的手印呆了半晌,他感覺這不是印泥的紅,而是血色之紅,他的心血。
想到這些血紅的手印,陸魚的眼睛潮濕了,他往江堤上走去,阿珍不由自主地緊跟在他身后,嫌大的高跟兒鞋發出踢踏踢踏的聲響。窮一點怕什么。阿珍說,只要努力地干活,自己養活自己總是沒有問題的。養活自己就行了?陸魚轉過臉問她,沒房子沒戶口連一點成家的基礎都沒有,活在這城市里又有什么前途?那就大不了回鄉下去好了,阿珍賭氣說,我們本來就是鄉下人嘛!陸魚冷笑起來,轉過身面對著燈
紅酒綠的市區站住,“還有什么鄉下啊,”他說,“你老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老家已經沒有田地可種了,統統變成什么開發區了!”
這樣的話題太沉重,陸魚不想說下去,他調節一下情緒,用一種調侃的口吻對阿珍說,你比我好啊,你可以嫁個本地人,最好是有錢人,那就什么都不成問題了。阿珍剜他一眼,咬牙切齒地說。只有女人想跟有錢人嗎?男人不也一樣?陸魚沉默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是的,他說,應該說是人都想跟有錢人哪,男人女人都一樣。
這天晚上的氣氛,直到阿珍說起鄭碧瑤對陸魚推薦的房子的看法時,才恢復了一些輕松。那是上午十點光景,鄭碧瑤坐在靠窗的躺椅上,看陸魚送去的資料。陽臺上的花兒在風中搖曳,鄭碧瑤的身子也在搖啊搖,阿珍給她送上一杯熱牛奶,回到廚房去,隔著玻璃門遠遠地望著她。看到夫人放下資料沉思,小保姆覺得自己的心也拎了起來。鄭碧瑤沒有回頭,將手向身后招了招,阿珍趕緊走過去,鄭碧瑤說,拿來,阿珍愣了愣說。把什么拿來?夫人指指餐桌上的早報說,你沒見我今天早上還沒有看過報紙嗎?你的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
早報晚報日報都差不多,滿版滿版的房地產廣告,鄭碧瑤自言自語說,忽悠,報紙在忽悠人,這小子也在忽悠我。阿珍不贊同她的說法,悄無聲響地從鼻子里冷哼一下,沒想到鄭碧瑤從她對面的穿衣鏡里看見了。你不這樣認為嗎?鄭碧瑤揚起了眉毛問她,你認為這小子很老實?阿珍垂下眼簾,那眼神,好像一只小綿羊。前幾天買菜路過那家中介店,我看到店長在教訓那個人,阿珍有點惶惑,有點緊張地向她的東家報告:店長說,都像你這樣把什么都告訴買賣雙方,我們還有多少賺頭呢!
阿珍說她忘不了夫人當時的面容,她第一次覺得狼外婆也有溫柔的時候。鄭碧瑤點點頭,說,看來我的眼光還是不錯,這家伙不敢騙我。她拿起杯子喝一口牛奶,瞟一眼資料又說,價錢還是高了一些,明天再叫他來一趟吧。
“完了?”陸魚說。
“你還想怎么樣,明天就跟你簽合同嗎?”阿珍向后退一步,不無委屈地說道,“我為了敲好這個邊鼓,已經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我會請你吃飯的。陸魚雙手握拳向她作揖。阿珍避開他的目光,全身無力地靠在江堤的石欄上。夜的江面上是一片深深幽暗,阿珍體會到自己內心的惆悵,陸魚的反應完全是生意經,他說這筆業務做成了我會分一些提成給你。阿珍忽然感到很無趣。她瞪著陸魚,陸魚的頭發讓江風吹得很凌亂,他抿著頭發,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會騙你的,我真的是很老實的。阿珍抬起高跟兒鞋踢他一腳。我怎么覺得你就是一個大騙子呢?
二
一個人蹲在農民房的臺階下,那里也沒有路燈,黑黝黝的一團陸魚以為是一條狗,走近了,那人突然站起將他嚇一跳。陸魚轉身欲走,小魚,小魚!舅舅苦苦地哀求他別走。我沒錢!陸魚扔給他三個字,舅舅那張臉笑得比哭還難看了,他倆站在農民房門前狹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陸魚冷冷地注視著舅舅的眼睛。等著他說話。沉默了許久,陸魚才轉過臉說,你別再找我了行嗎?我什么也幫不了你的。我知道,舅舅終于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我對不起你們,無顏見江東父老,今天我給你攬了一筆小生意,你看看干不干得了?
陸魚往他住的樓上走,舅舅跟在他身后,群租房里有各種各樣的人,樓道上掛滿滴著水的衣服和尿布。小姐的褲衩和胸罩晾在他門前。陸魚和舅舅同時回到了故鄉,仿佛看到可憐的媽媽挽著袖子從一只破木桶里撈豬食,未老先衰的爸爸蹲在豬棚前為兒子的學費發愁,一條被化工廠污染的河流在屋前散發著酸臭味,兩條死魚漂浮在河面上。陸魚想起童年,舅舅曾經帶他在豬棚后的泥溝邊挖蚯蚓,挖出的蚯蚓放在一個香煙盒子里,那時候河水清粼粼的,他們坐在河邊釣魚。陸魚感到自己的心浮了起來,走到小隔間門前時他對舅舅的臉色也好了一些。
舅舅帶來一張平面圖,沒想到陸魚離開了裝修公司,舅舅卻跑去接替了他的活兒,舅舅說。這是一套四室二廳的公寓房,一百七十平米出頭,公司的設計師們最近很忙,他跟經理說,自己有個親戚是美術學院的碩士生,業余幫人搞裝潢設計搞過十幾套房子了。碩士生?陸魚看著他苦笑,你可真會吹啊。舅舅終于也笑出聲來,這年頭不會忽悠怎么生存?他說,大人物大忽悠小人物小忽悠,再說這裝修活兒大同小異的,你創作不了還不會抄襲?
小隔間里香煙繚繞,一只小節能燈發出青白色的光亮,舅舅嘴里叼著的劣質香煙熏得陸魚流淚,陸魚看到舅舅變戲法般地從保險公司發的一只舊皮包里拿出幾本裝潢雜志,我怎么覺得你就是一個大騙子呢?小保姆阿珍的話回蕩在陸魚的耳邊,他擺脫不了一種欲說還休的感覺。這是當官的人住的還是老板住的?陸魚問舅舅,舅舅蹺蹺大拇指說,聰明,當官的人跟老板要求是不一樣,老板只要豪華,當官的人還要氣派和舒適,客廳可以簡樸一些,客人登門時覺得他還比較清廉,書房要像辦公室一樣大,回到家也可以享受那種運籌帷幄的感覺啊。
舅舅沒有向他借錢,相反給了他八百元設計預付款。送走舅舅后,陸魚躺在一張小板床上,連日來緊張疲乏的身體在那一刻猛然松弛下來,他拿起裝潢雜志看著,心想舅舅的話沒錯,這裝修活兒嘛本來就是大同小異的,莫非你還能在廚房頂上再安個廁所不成?
后來陸魚想起這個夜晚,怎么也不明白房東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跑來收房租。房東說這正是小姐們下班回到住處的時候,一個也跑不了。樓道上房東的敲門聲、小姐的尖叫和咒罵聲響成一片,有人喊公安來了公安來了,有人說地震了趕快跑啊,陸魚聽出是樓下兩位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回家的大學生在起哄,陸魚走出去說,這他媽是人待的地方嗎?房東的老婆把手叉在腰上,惡聲惡氣說,是人就把房錢趕快交了,你愛上哪里上哪里去,住賓館住別墅去也沒人攔嘛!
陸魚回到小隔間去,他從床尾拿起褲子,從褲兜里掏出舅舅給的那八百元錢,想一想,收回一百元,手里捏著七百元錢走到房東跟前,房東數了數錢說,你還欠我一個月的房租,他無言,一位小姐走過來,將一把錢扔給房東說,你想錢都想瘋了是不,這個時候跑來收房租!房東說,我是瘋了,我把房子租給你們的時候就瘋了。房東的老婆突然撲到樓梯口喊起來,大學生跑啦,帶著他倆的行李跑了!房東手忙腳亂地從樓梯上沖下去,房東老婆氣急敗壞地拍著樓梯欄桿破口大罵,什么狗屁大學生哪,一幫窮鬼,鄉巴佬!
一場鬧劇過去已經天亮,睡意全消的陸魚開始畫第一張草圖,當然談不上原創,因為平面圖跟實地肯定有距離。窗外飄過來幾聲《十八相送》的越劇唱腔,隔壁的一位小姐剛入夢又被驚醒了,她推開窗子喊唱什么啊大清早的你搗什么亂?另一位小姐迷迷糊糊地說,那是一個瘋婆兒,她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了就罵人,你罵不過她的。陸魚放下圖紙,走到外面去,看見樓下的垃圾桶旁邊,一個穿花襯衫紅裙子的女人且舞且唱著,果然是個花癡。
小姐知道罵不過瘋婆兒,小姐說,你唱給誰
聽,唱給那兩個大學生聽是嗎?他們交不起房租逃走了,你趕緊給他們送錢去吧。瘋婆兒說,真的嗎,他們往哪里去了?我有錢。我這就給他們送去!小姐胡亂指一個方向說,他們往那邊去了,你跑得快一點,還追得上。陸魚瞠目結舌地看著那花癡一眨眼就從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到店里時陸魚瞇著一對熊貓眼,無精打采地剛坐下,接到了鄭碧瑤打來的電話。陸魚說碧姐你今天起得這么早啊?鄭碧瑤說,是啊,昨晚上沒睡好,老在想你推薦的那兩套房子。陸魚等著她往下說,她卻不說房子的事了,她說,你吃了早餐沒有,不管吃過沒有,過來咱們邊吃邊聊吧。
鄭碧瑤的口氣里只有句號沒有問號,陸魚不得不馬上過去,他還真的沒吃早餐呢,他一般都不吃早餐。阿珍想不到陸魚大清早就來了,她把門打開。倚門而立。誰叫你這么早來的?她臉上有一種做賊心虛的神情。一般來說,夫人這時候都還在床上,保姆將不請自來的客人引進客廳是要挨罵的。陸魚無奈地聳聳肩,碧姐叫我來的,說著就進了客廳,阿珍捂住嘴,驚訝地聽到鄭碧瑤在臥室里喊道,陸魚你來啦。阿珍你把早餐送到陽臺上來,今天的天氣真好!
陸魚有點局促地穿過臥室走到陽臺上去,臥室中暖烘烘香噴噴的氣味讓他眩暈,一床柔軟的絲綢被子一半拖到地毯上,鄭碧瑤趿拉著拖鞋斜倚在通往陽臺的門框上。陽臺很大,擺著大理石的小圓桌和兩把椅子。鄭碧瑤拉開椅子說坐吧,你想喝牛奶還是咖啡?陸魚說隨便,鄭碧瑤說隨便是什么意思,到了姐姐家里你還客氣啥呀?陸魚說那就喝牛奶吧,鄭碧瑤喊阿珍,“來兩杯熱牛奶,一杯放糖一杯不要放!”
阿珍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有牛奶、面包、煎雞蛋,還有剛從微波爐里拿出來的香腸,還有果子醬。陸魚注意到她的臉繃得緊緊的,好像有人欠她多還她少,她把一杯牛奶放到鄭碧瑤面前,鄭碧瑤端起喝了一口,“噗”的一聲吐出來,叫你給我喝的這一杯不要放糖,你故意裝沒聽見是不是?翻然變色的鄭碧瑤放下了杯子,把手指到阿珍鼻子上說,前幾天你剛陪我去過醫院,沒聽見醫生說我血糖偏高嗎?!
陸魚把鄭碧瑤喝過一口的奶杯換到自己面前,說,別生氣,碧姐,為這點小事生氣犯不著,不利于貴體安康。鄭碧瑤白了他一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能不讓我生氣嗎?又朝阿珍看看,說,買菜去吧,今天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你啊你,幸虧遇到了我這么個善心的東家,不然你去別的東家那里試試?怕是連一天都干不下去!
阿珍強忍著淚珠兒出了門,遇見那位“二奶”家的保姆抱著嬰兒在遛狗,“二奶”家的保姆也不看看她的臉色,說,阿珍,大清早的,我看見那個帥小伙子又在按30l的門鈴,是不是看上你了?阿珍啐她一口,胡說什么,他會看上你我這樣的小保姆嗎,人家是大學生,白領,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富姐兒!
“二奶”家的小保姆在陽光下翻著白眼,坐到花壇上去。隨手將嬰兒一放,嬰兒的屁股碰到了露水未干的大理石凳子,“哇”地哭出聲來。小保姆不得不重新將嬰兒抱起,看看四周無人,在他屁股上擰一把說,什么富姐兒,什么小少爺,雜種,全是雜種。
阿珍聽不見身后嬰兒的啼哭聲,聽不見那保姆的詛咒聲,她滿懷憤懣與凄涼,好像在夢中走路,走出了河畔花園,走過一條小街,走到菜場了,她還沒有停下來,直到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才如夢初醒。打招呼的是她一個老鄉,在菜場附近一家洗頭店打工,洗頭店里坐著幾位“洗發妹”,在這入秋之時依然穿著小背心超短裙,一條條或粗或細白晃晃的大腿橫臥在沙發、茶幾上,大鏡子前坐著洗頭店的老板娘,手里拿著一支細細的眉筆在搔首弄姿。老板娘白白胖胖的形象頗似阿珍的東家鄭碧瑤,使她浮想聯翩,阿珍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象攫住,耳邊再次響起了鄭碧瑤那親切得讓人害怕的聲音:到了姐姐家里你還客氣啥呀?突然間,她想反身回去,但是,抬不動腿,怎么可能呢,阿珍對自己說,她的兒子都快考大學了吧,這怎么可能?
小保姆阿珍站在洗頭店門前,看著她那穿著小背心超短裙的老鄉,臉漲得通紅,她想說什么,又似乎說不出什么,只好往菜場走去,走到菜場門口了,她突然回過頭來,對她的小老鄉說,你們穿得這么少,我都感到冷了。
無論阿珍對她的東家有什么看法,一個小保姆的感受都不值一提,鄭碧瑤認為自己對陸魚的熱情主要是一種姿態,和氣生財是生意人的本能。鄭碧瑤生長于斯的某個浙南鄉鎮在國外很有名,去年她帶兒子去歐美,為他明年出國撈一張文憑熱身,從巴黎市中心的第三區到第十區,隨處都能見到她的鄉親,他們站在箱包店或餐飲店門前,用蹩腳的法語英語招徠顧客,鄭碧瑤不說自己是中國人,只說自己從那個鄉鎮出來,老鄉見老鄉的感覺便是極爽。事實證明,那個鄉鎮的本土人不用打工也不務農,生來就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和投資商,地球上有無數人拖著他們賣的箱包在旅行。全中國買不起房子的“剛需”都對他們恨之入骨。陽光分外慷慨地投在鄭碧瑤的臉上,照亮了她眼睛旁兩條細細的魚尾紋,牛奶喝過了,現在她喝的是圣保羅帶來的咖啡,依然不加糖,陸魚想那該有多苦啊,莫非這才叫有錢人的享受?
兩套錢江新城樓房的價格大約兩千萬元,鄭碧瑤說次新房五萬元一平米是否貴了一點?二百平米一套房,賣給有錢人嫌小,一般人又買不起,將來出手有難度。二百平米還嫌小啊!陸魚沖口而出,想起自己住的那個小隔間,他還想起了去年讓他吊在晾衣架上的那套房子,衛生間里裝了一個進口的沖浪大浴缸,陸魚跟工友們說這個浴缸恐怕要值兩三萬元,鄉巴佬,施工員走過來撇撇嘴說,兩三萬元只能買這個抽水馬桶,他蹲在馬桶蓋上噴出一口煙說,你一年的工資,只能買這個馬桶蓋子。
鄭碧瑤愣了一下,她的臉掛了下來。我說錯了嗎。陸魚疑疑惑惑地問,緊張不安地看著她的臉色。鄭碧瑤搖搖頭,無奈地笑起來,你不像是干過兩年中介的人,她說,不太懂客戶的心理和行情。從投資的角度出發,兩千萬元去買這兩套房,還不如買十套次城區的小戶型房子呢,下一輪房價上漲時,如你這般等著討老婆的年輕人買不起也得買啊。
我可買不起,陸魚坐在那兒搓著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襪子上有個破洞,他的腳指頭不由自主地在拖鞋里鉤緊,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霧。我的老婆還在丈母娘肚子里呢,他自嘲說。
鄭碧瑤瞧著他,忽然有了一絲傷感,陸魚說自己二十五歲了,她比他大十八,因為老公忙于掙大錢而長期分居,她覺得自己的更年期正在提前到來,在這樣的陽光明媚的秋天,她覺得自己就像窗外樹上的葉子,離凋落似乎不會很遠了。年輕時想享樂沒錢,有錢時青春不再,她和相識的幾位富太太聊過這個話題。想享樂還怕沒地方去啊?一位富太太嘲謔地看著她,詭譎一笑說,要不要我帶你去見見世面,看中了哪個帥哥就領回家去。
“來一杯餐后酒吧,”鄭碧瑤說,站起來走到客廳去。
她舉著一瓶洋酒走回來。陽光透過金色的酒液照在她臉上,幾莖幽藍色的血管在她的瞳仁里微微顫動,還沒有舉起酒杯,她好像已經有
了醺然之感。將手搭在小伙子肩上說,別擔心,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老婆也會有的。陸魚在她柔軟的手掌下抖了抖,舉起酒杯說謝謝您碧姐。婦人感覺到年輕人的悸動,放開手說干了吧,為我們的合作成功干杯。她在心里嘆息,小伙子真的很嫩,那些跟富太太廝混的家伙與他相比,簡直是動物和人。
鄭碧瑤自認有一點潔癖,不喜歡下賤的動物,她覺得有錢人應該有些品位和情調,到了晚年坐在陽臺上曬太陽時,還有回憶的價值。她轉動酒杯,陽光與美酒反映到陸魚臉上,若明若暗的顯得輪廓更加鮮明了。小伙子似乎酒量不大,他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身子向后退縮,婦人卻因此受到鼓勵似的,身體尤其是雙腳向前靠近了一些,她說,我說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嗎?小伙子搖搖頭,不明白。除了你作為中介應該得到的提成之外,房子賣掉后我私下再給你一塊利潤分成。她說。小伙子愣了好長時間,仿佛窮人偶然買一張彩票中了大獎,一時間眼珠子都停止了轉動。這樣不好,他囁嚅著,如同耳語,他說我、我一分投資不出怎么可以分成?你出力氣,婦人說,懂嗎,出力氣,跑腿,替我去找十套有潛力的次城區小戶型。
鄭碧瑤問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陸魚說最大愿望是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五年,不,十年之內買下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二手房,將父母從老家接來過幾天城里人的生活。鄭碧瑤現出很失望的表情說,你的志向也太渺小了些。陸魚瞧著她鄙夷的眼神,垂下眼簾,一條深深的乳溝離他那么近,真是令他喘不過氣來。他閉上眼睛,過了好半天才突然睜開,他下了大決心一般地揮揮手,說,如果有一天我發財了,我要開一家新家園房屋中介加盟店,手下要有五六個員工,其中有一個是我現在的店長!
鄭碧瑤啼笑皆非地看著他,笑容里漸漸地有了一點欣賞,不管志向大小,有總比沒有好。從今天開始,我會幫助你實現這個夢想,她舉起右手,好像戴紅領巾的時候在臺上宣誓。回到年輕時的感覺真好,婦人情不自禁握住小伙子的手,陸魚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他的樣子有點窘,有點興奮和忐忑,被鄭碧瑤握住的手顫抖著。鄭碧瑤因此而帶點憐憫地看著他,她說,這不是什么難以實現的夢想,只要你聽我的話,盡心去做,遲早會成功的。
阿珍買菜回來了,她走過客廳,臥室的門虛掩著,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看見陽光從臥室通往陽臺的玻璃門投到地毯上,暖洋洋的一片,中間有兩個被拉長的人影,她看不見他倆的手和腳,那影子全被小圓桌擋住了。阿珍慢慢地退回去,走到廚房,她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掩蓋了她的自言自語,小保姆阿珍拿起菜刀剁肉餡,剁一下說一句,一個是大騙子,一個是小騙子。
陸魚回到店里已經快中午了,幾位同事看著他走進店門。目光充滿憐憫和同情,陸魚說怎么啦,看我像看一只被刀追著的雞似的?一位同事努努嘴,店長在里屋陪你的客戶,陪了一個鐘頭。猛然醒悟的陸魚趕緊跑進去,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被一位大客戶叫去了!那位前來簽署第二百六十九個字的客戶站起身,冷冷地說,你這是什么服務態度,看錢待客嗎?店長跟在后面說,大客戶小客戶都是我們的上帝,陸魚你必須深刻反省,馬上向這位先生道歉!陸魚哭笑不得地向客戶鞠一個躬,貌似很誠懇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位大客戶問的問題比較多,因此而耽擱了時間,陸魚給客戶和店長的茶杯續上水說,這確實是我的疏忽,懇請你們諒解。
陸魚拿出單子,客戶卻看看表說,算了,今天來不及了,我還有個重要會議要出席,他夾著皮包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又說,我還有些細節需要推敲,下次吧,下次有空再說。
攏共價值百十來萬的遺產,十八個人繼承,“推敲”半年多了,這位經常需要出席重要會議的先生還沒推敲夠。陸魚送他到一輛奧迪轎車旁,彎下腰替他打開車門,車子開走了,陸魚在店門前的臺階上豎起一根中指,他仰望天空,天空很遼闊,一朵云彩飄浮在高樓上。陸魚覺得自己在看這朵云彩,這朵云彩也在看他,他和它形影相吊,一樣地無處著落。
手機的閃光燈一亮,店長將他向客戶背影豎起中指的光輝形象記錄在案了。他開始教育這個不成器的員工,陸魚為自己,也為他感到累,他靠在椅子上,作出洗耳恭昕的神情,深受啟發地說,是的,你說得對。店長說你一年到頭做不成幾筆業務,看來你腦子有點問題。陸魚苦惱地撓撓頭。店長說你要學習別人是怎么做誘餌的,先把客戶釣到手再說。陸魚恍然醒悟地點點頭。陸魚知道有的業務員在網上發布虛假信息,將客戶一步一步引進來,有的業務員吃了買方吃賣方,他不想這么做,萬一露餡怎么辦,失去客戶的信任你就不要再吃這碗飯了,何況他深信無疑,到了那時,第一個撇清自己的就是店長。
店長對他虛心接受批評的態度還算滿意,末了卻問出一句話:真的有大客戶把你叫去嗎,你沒說謊?同事們都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他的臉,發現他的臉上的表情很可疑,僅僅過了半個鐘頭,河畔花園301室陽臺上發生的故事已經恍若隔世,陸魚瞇起眼睛回想,好像自己也吃不準這件事的真假虛實。四周因他的神情平添了幾分凝重之氣,店長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幾秒鐘后,見陸魚還沒回答,店長拍了一下桌子,桌上水杯微微震動,整個店堂驀地安靜下來,店長說。陸魚你還想不想再干下去了?你騙客戶也就算了,還騙領導!店長的話聲中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悲涼意味,他說,我們一天到晚忙得像搬家螞蟻似的,你就不能少讓我們操點心?老板開這家加盟店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要是虧本倒閉了你上哪里去找飯吃?!
上哪里去找陽春面吃,陸魚糾正他的說法,老板開這家加盟店花了多少本錢?他問店長。
同事們都以為他的腦子真出了毛病,店長遲疑了半分鐘,說,你是不是半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低血糖了?店長轉過臉環顧各位員工,今天誰去買盒飯,給他帶一份來,加個荷包蛋吧,荷包蛋的錢我出。
謝謝領導關心,陸魚被店長一掌拍醒,趕緊拉住去買盒飯的同事,我不餓,他想說我剛才在大客戶家吃飽了,想一想忍住沒說,他說,我真的遇到大客戶了,溫州人,起初打算買兩套大戶型次新房的,現在改成買十套小戶型了。開一家加盟店要多少錢也是那客戶問的,投資客嘛,對什么生意都感興趣。
小伙子夾起荷包蛋打了個噴嚏,店長說不管他餓不餓,這是對他的獎勵,陸魚猜想鄭碧瑤在罵他,剛才他的話多了,至少把她出賣了一部分。一個荷包蛋一元錢,店長企圖用這一元錢套出他更多的內幕,大客戶的姓名、性別、年齡、實力、愛好,有沒有更多的投資意向等等。陸魚打著哈哈說,我舅舅介紹的,舅舅說目前還不能說得太詳細,到了簽合同的時候,主人公自然會出場。店長懷疑地打量著他,說,你舅舅是當官的還是老板,是你的親舅舅嗎,有這樣的親舅舅你還一天吃兩碗陽春面?
三
江邊的空氣濕潤而清新,廣場上有一群圓滾滾的大媽在晨練,她們統一地穿著白色燈籠褲,凸出的肚皮上束著一條黑色寬帶,花崗巖地
坪上發出不太齊整的踢腳聲,一個個看上去威風凜凜。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從花壇后面走出來,笑嘻嘻地跟著起舞,隊形亂了,大媽們七嘴八舌指責她。有人問她,你是來參加跳操還是來搗亂的?女人說我是來找人的,找大學生。女人轉過身指著—個路過的小伙子說,咦,你不是跟大學生住在一起的嗎,求求你快帶我去找他們。
附近的高樓上有陸魚的舅舅和幾位裝修工,他們目睹了小伙子被瘋女人追逐的場景。小伙子東躲西逃,胸前的黃領帶在自行車上狼狽地飄拂。舅舅霍然變色,說,這不是我外甥嗎,見鬼了,這個瘋婆兒追他干啥?一位哈哈大笑的農民工顯出古怪的神情說,就是你那個搞設計的外甥嗎。他怎么連花癡都敢去調戲?
舅舅說你少放屁,我外甥是中國美院的研究生,追求他的漂亮女生有一個班。舅舅咚咚咚跑向電梯間,下樓去幫他的外甥逃離魔爪,樓上的工人們笑得前俯后仰。他們看見小伙子繞過高樓拐到后門去了,他們聽見瘋女人在臺階旁摔倒后尖聲啼哭的聲音。遠處傳來輪船拉長的汽笛聲,還有大媽們的抱怨聲。城市好像顯得很親切。也很陌生。
高樓有兩臺電梯,陸魚從這臺電梯出來。舅舅從那臺電梯出來,陸魚說,這是經濟適用房嗎?分明是豪宅。舅舅說,當然是了,新建的機關干部經濟適用房,這套房子的主人原先是位老處長,臨退休時提了副廳級巡視員,級別上去了住房當然也要調整,但是你要設計得前衛一些,我了解過了,這房子是給他女兒住的。
工人們停止了笑鬧,看著小伙子拿一只卷尺認真地測量每個房間,陽臺上有一架木梯,陸魚把它搬進來,爬上去量層高,露臺上有道排水溝,陸魚說如果建一個陽光房,一定要留出管道工維修時的操作空間。半個小時后,灰頭土臉的他贏得了工人們的尊重,喝口水吧,嘲弄他“連花癡都敢去調戲”的那位農民工遞給他半瓶礦泉水說,這是東家喝過的,她仰著臉喝,沒碰到嘴。碰過也沒關系,陸魚擠擠眼說,大家都笑了,笑得像一個村里出來的同宗弟兄。
一輛白色的微型轎車停下了,“東家來了。”陽臺上一位農民工說。舅舅說,干活吧干活吧,別讓人以為我們在磨洋工。剎那間有的幫陸魚搬梯子,有的幫他拉卷尺,畫面顯得熱火朝天。陸魚將臉轉向門外,他記得電梯開門時輕輕地搖晃一下,他也跟著搖晃了一下,他還記得,首先跨出電梯的是一只小小巧巧的左腳,白色短襪,套著藍瑩瑩的旅游鞋。鞋幫上有一條來自法國的鱷魚向他張開大嘴。當他不得不抬起頭時,他越過女主人看見的是過道窗外橫亙天地的一架吊車,視線盡頭的天空也被森林般的建筑物所遮擋住,圍繞著一片煙霧似的灰黑色。
陸魚難忘那一刻的無地自容,黃濛濛驚訝地看著他使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你在這兒干啥?從陽臺上吹來一陣風,陸魚抱著身子打了個哆嗦,急中生智的他拉住姑娘的手,將她擋回到過道上去,他說,幫忙,我那位搞裝修設計的同學病了,托我幫忙先來實地勘察一下。設計師病了?托你幫忙?姑娘狐疑地望著他,幾位裝修工跑到了門口,面面相覷幾秒鐘,他們的反應比東家快多了,只有給陸魚送過半瓶礦泉水的家伙說,沒關系,你不也是中國美院的研究生嘛。
舅舅的手里拿著卷尺,他把卷尺當成一塊蛋糕塞進那家伙嘴里,黃濛濛推開陸魚走進客廳,工人們刷地讓開好像總督的女兒來到殖民地。黃濛濛走進主臥室說,看來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你還是一名大碩士。
我考過的,陸魚豁出去說,學歷不夠參考資格,但是搞這點裝修設計我完全可以勝任。
他蹲下身去,用一把鑰匙在滿是塵土的地上畫平面圖,黃瀠漾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他畫,舅舅拿一支木工鉛筆進來說,畫在墻上吧,說完小心翼翼地退出去,陸魚在墻上畫出平面圖、透視圖,畫出需要改造的地方,廚房的門換個位置,餐廳變大了,次臥室的陽臺包起來,可以放下健身器,打掉兩堵非承重墻改成立柜,于是增加了實用面積,他說,你們可以不在乎這點面積,我在乎,多出一平米就是五萬元,我心疼。
他聽到姑娘在鼻子里冷哼著,漸漸像大媽們晨練結束的廣場般安靜了,這種安靜酷似法庭宣判前那幾秒鐘。眼角的余光使他依稀看見姑娘微微抖動的嘴,她沒有說話,她無法說話,但他感覺她的整個神情是一直在說話的。她在嘲笑他。大聲嘲笑。聽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她才真正安靜下來,現在她看見了他的用心設計,陸魚第一次品嘗了用心設計的成就感。
黃濛濛默不做聲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她又沒有碰過什么她卻走到洗手池去洗手,陸魚搶上一步替她打開水龍頭說,新水管里有泥沙,放一會兒再用。他倆挨得近了些,轉過身時他的腿碰到了她的腿,雖然隔著一層布,那柔軟的微癢感覺使他一抖,他聞到她頭上洗發香波甜甜的氣味,一種奇異的熱切的感覺像血流遍全身,這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哭的欲望,鼻子里因此而酸酸的。
黃濛濛洗完手走上露臺,陸魚跟在她身后,黃濛濛瞟他一眼,好像覺得很陌生,小伙子蓬頭垢面的。胸前和衣袖上都有墻灰塵土,姑娘心里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家伙沒說大話,如果學歷夠的話,他考上研究生也不無可能。露臺上風大,吹起她的裙裾,黃漾漾臉紅了,將裙裾夾在雙腿中間,她看見陸魚現在面對這座城市,挺直了身子,臉上的神情既黯然也倔犟,仿佛在等待她最后的決定,又仿佛無所謂了,一切聽天由命的樣子,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潮濕,她想起了小伙子邀請她吃飯和喝茶時的情景,她的呼吸因此而變得紊亂起來。好吧,這套房子的裝修設計就交給你了。她說。她期待著,期待看到他欣喜若狂的表情,又好像并不希望看到。
她有些失望,陸魚說謝謝,謝謝你的信任,他笑得很燦爛,卻并不欣喜若狂,他的神情超出她的預想。“我會在你的主臥室設計一個讀書角,”陸魚說,“你可以穿著睡衣半臥在軟椅上看書,看累了就抬起頭來遠眺江景,夜晚還可以數星星。”他的話里似乎有一點點嘲諷,他說,如此機關干部經濟適用房。其享受絲毫不亞于豪宅。也許他一點都沒有嘲諷她的意思,完全是她自己的錯覺,他唇際的一抹微笑似有似無,看上去有一半真實,另外一半卻是頗有距離的虛幻。
欣喜若狂是在黃濛濛離去之后,當陸魚還沉浸在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時,舅舅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愣啥,你成功了,明白嗎,你成功啦!陸魚開心地大笑。民工們跟著大笑,起因和變化都顯得那么突兀那么神奇,舅舅一把抓過那位饒舌的家伙的帽子,拋出了陽臺。來自錢塘江上的風挾卷著那頂帽子,就像挾卷一片樹葉,饒舌的家伙絕望地喊帽子啊我的帽子!他們看見帽子在半空中飛起飛落,瘋女人尖叫著從地上跳起抓它,紅裙子像降落傘一樣張開,兩條白花花的腿晃得他們眼花,一位民工說她好像沒穿內褲,饒舌的家伙忘了他的帽子,胡說,他半個身子撲出陽臺,眼睛緊盯著那頂紅色的降落傘說,這么遠怎么看得清楚?!
接下來的幾天夜不成寐,小姐們半夜回家總是看到小隔間還亮著燈,一位小姐敲敲板壁說,睡不著啊隔壁哥,要不我過去陪你睡?陸魚
放下圖紙伸個懶腰,習慣成自然地說出三個字:我沒錢。小姐生氣地踢一腳板壁,別這么作踐人,我是動了惻隱之心,學雷鋒做好事。陸魚笑得躺到床上去說,雷鋒叔叔可不會收你這樣的學生。
小姐推開他的門,倚在門框上噴出一口煙。卸妝后的小姐面色蒼白,瘦削的臉上更顯得顴骨高聳,她一步步逼近,小伙子退無可退。她抓起圖紙看,小伙子哀求說,別搞壞了這圖紙,下半年我的房租全指靠它了。小姐說,這是什么人住的房子哪,裝修得像宮殿一樣?肯定是個二奶,靠上了某個有權勢的老頭子。小伙子的臉掛了下來,他說,你別胡說八道。人家是有身份的人,雖說還是個姑娘,說不定明年就能當上副處級了。小姐聽到“副處級”三個字笑出聲來,她說,你沒聽說過一個段子嗎,我們一個姐妹遇到一位官員,問她是不是處女,那姐妹說,我說是吧,您恐怕不相信,我說不是吧,您聽了又不開心,那就算是“副處級”好了。
窗外有家影視廳,廣告畫上的英雄和美女郎情妾意依偎在一起,小姐回去洗洗睡了,陸魚久久地瞧著窗外出神。美女長得很像黃濛濛,一頭漆黑的長發。窈窕身段,穿一襲白色長裙。如同月光下的百合。陸魚閉上眼睛,看到他倆站在露臺上,自己跟廣告畫上的英雄重疊在一起。小伙子聽到自己的心在嘆息,漸漸地變成一種呻吟,他覺得自己的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無限的惆悵如水漫進小隔間,將他漂浮在深潭般的水面上。
一片秋水漣漪的陸魚被短信鈴聲驚醒,拿起手機一看愣住,鄭碧瑤半夜三更發來一條短信,問他是在熟睡中還是在想心事,好幾天沒見音信了,合作的事有何進展?陸魚將電話撥回去,聽到婦人壓低嗓門說陸魚啊姐姐睡不著,姐在被窩里聽你說話呢。陸魚打了個莫名的冷戰,接著是一片燥熱,身上的某個部位突然膨脹起來,他嗯了一聲,這聲音不像是來自喉嚨而是來自他的身體深處,他感到疼,他的心和某個部位同時有一陣隱隱的刺痛。
一具豐滿的胴體在他眼前晃動,這具胴體躺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綺麗的想象使他面紅耳赤,不僅不覺得肥腴,反而舒緩流暢風情萬種,其實這情景已經在他的夢里出現過一次,醒來時短褲濕漉漉的,夢中的女人面目模糊不清,減輕了他的羞愧之感,現在卻是明明白白不容回避,他夢見的就是她,這個比他大了至少十幾歲的“碧姐”,他罵自己荒唐,他問自己:你還有臉去見黃濛濛這般清純的姑娘嗎?
小伙子的身體卻背叛著他,聽著從被窩里傳過來的柔聲細語,愈來愈堅挺的感覺令他痛苦不堪,后來他甚至想不起通話的過程,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只貓,蜷曲在主人的膝間,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享受著被撫摩的快感。他躲在一條土黃色的粗布棉被里,只露出一撮頭發,唯恐隔著一層薄板的鄰居小姐聽見他的說話聲。
如果讓店長知道不是陸魚,而是客戶自己找到了需要的房源,肯定少不了給他上一堂連諷帶刺的課。鄭碧瑤說,那個樓盤離西溪濕地很近,每平米兩萬元左右,陸魚說,交通不太方便吧?有兩條公交線路月底就開通了。鄭碧瑤說,還有一家大型超市和學校已經動工,明天我們去實地考察一下。
一輛黑色本田轎車緩緩地離開城西主干道,從通往濕地公園的一個出口處向里駛去,婦人駕馭方向盤的動作和對道路的熟悉。使小伙子臉上露出驚訝神情。這是一條綠蔭遮天的小路,盡頭的園區大門就像田野上的堡壘。極目遠眺,好像有一片延綿不斷的草場,打開車窗,似乎一切都停滯了,遠離城市喧囂的空氣令人如入夢境,他們看到高大的枝葉繁茂的樹,看到積木一樣搭起的別墅排屋,地勢較低的地方有幾棟小高層房子,婦人指著它們說,百十來平米的套房,八個月前,一手房東買來時每平米不過一萬二左右,現在漲到兩萬多了,再過八個月還會漲多少?
大部分房屋還沒有裝修,他們走到小高層樓下,看到一扇門虛掩著,他們推開門走進去,毛坯房里連隔墻都沒做,廚房和廁所地面裸出黑洞洞的管道口。婦人卻指著遠方的塔吊和腳手架說,那就是未來的沃爾瑪,還會開出來兩岸咖啡和肯德基,甚至奧特萊斯。
四周十分安靜,小伙子眼前出現婦人描繪的場景:兩岸咖啡的樓上是夜總會,在夏季的夜晚,薩克斯和小號的聲音響徹新建的街區。轎車里坐著“富二代”,懷里摟著打扮時髦的姑娘。轎車在樓前停下,一片刺耳的剎車聲和婦女孩子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燈紅酒綠與人聲笑語吸引著街上的行人,他們以一種謹慎的好奇心扭過頭來看看,趕緊走開,再晚一些,他們或許就會聽到遠遠超過七十邁的飆車聲了。夜深了,微風吹動園區小路兩旁的樹葉和枝干,沙沙作響,曾經有過的清新氣息統統被新城的騷動所污染了。
他們回到車上去,感受這將要逝去的恬靜,陽光從放下的車窗進來,給人昏昏欲睡之感,小伙子說,如何跟房東聯系呢?若是通過這附近的中介,那就沒我什么事了。婦人靠在后座上說。炒房的大多是我老鄉,老鄉找老鄉還怕找不到嗎?她身上的香水味刺激著他,小伙子將臉轉向窗外,蜿蜒起伏的山丘盡收眼底,遠處有一位垂釣的老人,小伙子覺得自己就像水下的魚。架不住魚餌的誘惑。婦人雙唇微啟,一絲嘲弄的微笑爬上了嘴角,不管是我還是你找來的房東,她說,都算你的功勞,姐對你夠意思吧?
車廂里有一陣沉默。謝謝,后來他這樣說,嗓音沙啞,帶一點哽咽,謝謝你碧姐。他不能不為之哽咽,雖然不清楚自己可能得到的“利潤分成”有多少,但毫無疑問是一筆大數目。他的命運將因此而改變,他再也不用為房租發愁了,一天吃兩碗陽春面的日子也將成為過去。
仿佛為他的哽咽所感動,婦人將手放到了他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他,像觸電一樣,小伙子不禁一陣顫抖,他已經無處可退,婦人將他摟到了懷中,拍著他的背說,別這樣,你把我搞得也傷感了。她的聲音同樣有了一點沙啞和顫抖,我也有過窮得交不起學費的童年,剛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我們借了高利貸到處請客送禮,自己病了卻連醫生也看不起,說到這里,婦人將手離開他的臉,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她好像突然感到頹喪,而且體驗到某種幻滅的情緒似的,無法往下說了。
陸魚看著她臉上陰郁的表情,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鄭碧瑤神經質地笑了笑,富人有富人的苦惱,她輕聲說道,有權有勢的一個也不能得罪,還得隨時提防政策變化,就說我那位先生吧,一年見不到一次面,說好這個月回來一趟的,縣里發了文件說要收回煤礦,怕是過年都回不來了。
鄭碧瑤并不完全相信她先生的話,有人說她先生在那里養了一個二奶,陸魚聽到她從心底深處發出的那種嘆息聲,他無言地握住她的手。他倆不知不覺地依偎在一起,像暗夜里偶爾相遇的兩只貓。這種依偎既無悔恨也無羞恥,只是寂寞得太久的一種需要。他的軀體被婦人懷中的贅肉沉重地垂壓著,他的靈魂被擠出了體外。后來他感到窒息,挪動一下,觸到了婦人被長筒絲襪包裹著的光滑的大腿內側,一陣痙攣掠過全身,他想抽回手卻木然不動。如果不是婦人的手機恰好在此時響起,他真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么了。
鄭碧瑤伸出手去拿手機,“阿珍,”她說,“你忘了出門時我的交代嗎?沒什么大事不要打電話!”
靈魂回到他的體內,他的手終于抽回。面紅耳赤的小伙子認為這是通過小保姆傳達的一種神諭,警告他回頭是岸,他正在度過他最危險的一個上午。啼笑皆非的鄭碧瑤說。陸魚你在這里還有個舅舅啊,怎么會找你找到我家去了?
陸魚茫然地搖頭,他回答不出。太陽躲進云層里去了,風把車外的小樹林吹得颯颯地響。車里的光線變得像婦人的臉一樣陰沉,兩人相對無言。鄭碧瑤說,陸魚,合作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你明白嗎?陸魚點點頭,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他感到婦人尖銳的目光在他臉上敲打了好長一會兒,他只能無奈地苦笑。婦人終于嘆了一口氣,郁悶地說道,好吧,但愿我沒有看錯你。
從早晨到中午,阿珍每天要打掃屋子、買菜、澆花、洗衣服、做飯。這是夫人給她規定的任務,不能擅自拖到下午或晚上去做。除了夫人睡覺時可以在小區里跟鄰家保姆聊聊天。日子過得冗長而艱辛。
阿珍漠然地看著陸魚上了鄭碧瑤的車,下樓去買菜,回想起錢塘江畔與之相談的那個夜晚,她眼前浮現出這個小伙子的嬉皮笑臉,有時候他在嘲弄她,有時候他在嘲弄自己,那神情像一只驕傲的公雞昂起頭啄著她的心。這種感覺使她既傷感又憤怒,這個家伙給她留下了人生的一道陰影:是人都想跟有錢人?她知道自己的反駁很無力。她還是向絕塵而去的轎車揮舞著拳頭說,有錢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看不起呢。
新家園房屋中介店門前停下一輛電動車。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探頭探腦地走上臺階,阿珍聽見他問陸魚在嗎。他上哪里去了?她看到店長走到門口。整了整皺巴巴的西裝說,你是誰,找他有什么事情?
小保姆聽到他說我是陸魚的舅舅,店長愣了愣她也隨之一愣,一直籠罩著店長的想象變得殘缺不全了,他看看那輛風塵仆仆的破電動車,又回過頭來重新打量陸魚的舅舅。阿珍從他臉上品嘗到什么叫做深刻的失望,他說,你真是陸魚的舅舅嗎,他的舅舅就是你?
舅舅在表達他的氣憤時,渾身都散發著激動的男人氣概。你這是什么話,他說,又不是皇親國戚,我冒充一個破中介店小業務員的舅舅干啥?他的回答打擊面太廣。店里的業務員紛紛探出身子。漲紅了臉的店長因此而顯得有恃無恐。他站在臺階的頂端,晃著兩條螳螂般的細腿說,破中介店還能給他一天兩碗陽春面吃。你這個舅舅呢,除了介紹那些不知真假的業務之外,什么也幫不了他。
小保姆阿珍看到的這個男人。跟陸魚在保險公司門外看到挨女人扯打的舅舅截然不同,當過部門經理的他,如今成了包工頭,再說他現在面對的不是女人,更沒有那種說不清的關系。當他一把抓住店長的領帶將他拖下臺階時,店長就成了一只瘟雞,阿珍興奮地為之鼓了一下掌,她的目光在陽光下微微泛紅,小保姆看過一張碟片,主人公是位俠盜名叫羅賓漢,那一刻羅賓漢的中國名字叫舅舅。,舅舅卻是見好就收,當過正宗白領的他深諳審時度勢,人們從屋子里跑出來勸架時,他放開手說,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你計較了。他抬起頭向陸魚的同事們說,麻煩跟我外甥說一聲。叫他把我介紹的項目抓緊些,客戶很看好他呢。
人們都以為他說的是那位要買十套次新房的大客戶,他們的表情終于由輕視轉變成了恭敬,那時候周圍的氣氛著實有點尷尬,店長的臉像猢猻屁股一樣紅了。舅舅則大度地從褲袋里摸出一包香煙。遞過去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太好,向你們賠禮了,謝謝各位對我外甥的關照。
舅舅跨上電動車時,小保姆阿珍抓住了他的車把手,舅舅不解地看她,阿珍說,你不找你外甥啦,客戶跑了怎么辦?舅舅說,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阿珍說,那你就問知道的人呀。舅舅說,知道的人在哪里啊?阿珍就用小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她說,知道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怎么反應那么遲鈍呀。恍然大悟的舅舅跳下車,一把攬住她的腰,舅舅說上車吧,說著就把她摁在了后座上。阿珍在舅舅身后拍打著他,她喘著氣說,你不是羅賓漢,你像個土匪。舅舅說難道你喜歡像店長那樣裝模作樣的男人?他一轉電閘,阿珍后仰一下,雙手抱住了男人的腰。她尖叫一聲。男人回頭說坐穩了。別喊,于是兩個人騰云駕霧地飄浮在半空中,將新家園房屋中介店,將河畔花園都拋在了身后。
護城河邊有幾個偷偷摸摸釣魚的下崗工人,他們目睹了陸魚與他的舅舅會面時的場景。一個小伙子從本田轎車里鉆出來,一條松松垮垮的領帶沮喪地垂在胸前,車上的一位胖夫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一個小保姆局促不安地向她匯報著什么。小保姆說。我在中介店門口碰到他在找外甥,沒得到您的同意我不敢將他帶到家里去。夫人說,是嗎,那我應該獎勵你了。但她的神情卻跟她的語言并不一致,她眼里的光亮犀利而殘酷,直直地盯視著她的小保姆,夫人冷笑著說,真是這樣的嗎,以前你真的不認識他?小保姆急得快要哭了。她滿懷委屈地說道,天地良心,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到他,我怎么敢對您撒謊呀夫人。夫人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說。老遠我就看到你們了。兩個人緊緊地抱在電動車上,像美國水兵帶著吉卜賽女郎兜風似的!她將一只涂滿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伸出車窗,點著小保姆的鼻子說道,別把我當傻瓜,我還不知道你嗎阿珍?整天跟著小區里那些喜歡嚼東家舌頭的保姆學,你早就學壞了。
四
廚房很大,櫥柜下面是水池和操作臺,一張大理石圓桌跟操作臺連在一起,還可以放下兩把椅子、一臺冰箱、一個儲物柜。光線由通向小陽臺的玻璃門上照射進來,小陽臺封起來放置一臺洗衣機,還有一個熨衣架。黃漾瀠閉上眼睛,想象她穿著一件無袖的帶有淺紅色小花的圍裙。她把她的一頭秀發用發夾柬在了頸后,裸露的胳膊被江風和夏日陽光吹曬成健康的小麥色。她拿著熨斗熨幾下,又放下,把熨好的衣服疊放在一邊。
一雙像女人般柔軟白皙的手從背后抱住她的腰,她一驚,回頭被一張溫潤的嘴堵住,那是她中學時代的一位同學,后來去了澳大利亞,他的母親是她父親的老上級。黃漾瀠因為他沒有一紙拿得出手的文憑而婉拒過他,父親說,那有什么關系。他娘已經給他安排了一個好職位。過幾天就可以回國來上班了。
圖紙在她手中微微顫抖,姑娘的臉紅了,站在她身邊的不是來自澳大利亞的同學,而是陸魚,這家伙筆直地站在那里,等待她對他的設計稿的最后意見。姑娘笑了,盡管這家伙的舉止顯得生硬、緊張,自信中帶著不安,但他散發著一種原始的質樸,他的眼神里含著一絲淡淡的憂郁和哀傷。“你想讓我說什么?”姑娘突然變得有點愛開玩笑的樣子,一手叉著腰,用她那悅耳的聲音問道,“給你漲工錢嗎?”
陸魚的臉上漾起了由衷的微笑。明媚的陽光正好照射進來,黃漾瀠沐浴在太陽的光輝里,她瞇縫著雙眼,把圖紙又看一遍,顯出夸張的嘆為觀止的笑容。什么叫嫵媚動人,什么叫風姿綽約,小伙子看得癡了。姑娘邁著輕盈的步子,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小伙子閉上了眼睛,倚在陽臺上,好像沉浸在一種神奇絕妙的夢幻里。陽
光暖融融地照耀在他的身上,點燃著他無窮無盡的遐想。
舅舅帶著施工隊來到時,黃瀠瀠已經離去,他們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陸魚站在陽臺上,微風吹拂著他抻長的脖子,仿佛在碼頭上向一位早已登船遠去的姑娘揮手。小魚!舅舅喊他,他茫然地回頭,東家同意按你的圖紙施工了嗎?舅舅說,他機械地點點頭,舅舅安排工人們開始干活了,又若有所思地回到陽臺,沉默片刻,舅舅悶聲悶氣地說出一句話,小魚,那個姓鄭的女人,你就不要再交往了。
陸魚愣了一會兒,為什么?他說,她是我好不容易才遇見的一個大客戶,我為什么要放棄?舅舅尷尬地點燃一支煙,將臉躲在煙霧后面,阿珍說她不是什么好心腸的人。他說,我怕你上當。陸魚冷笑起來,說,阿珍?叫得倒是親熱。她恐怕比你小不止十八歲吧?你才跟她認識幾天啊,就那么言聽計從了?舅舅向后退一步,說,你說這些就沒意思了,不過是提醒你一下,你何必生這么大的氣?陸魚依然很氣憤。他把一張草圖拿在手里,一點一點撕碎,你管住自己就行了,他說。千萬不要重蹈以前的覆轍。舅舅被他的話噎住,他扔掉煙頭說,算我多嘴,但愿你不會上當。陸魚抬腳向門外走去,走到樓道上了,回頭說一句,我本來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窮光蛋,你說我還能上什么當啊?!
陸魚起初是想回中介店的,不知不覺卻走到了河畔花園,花壇旁有一對年輕人在打網球,陸魚想走開時網球落到了他的腳下,他撿起網球扔回去,網球在空中畫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地落到那位青年的球拍上。“OK,”年輕人興奮地走過來,打量陸魚,那時候陸魚身上還沾著從黃濛濛新房里帶來的墻灰,腳下的破皮鞋也蒙著一層土,年輕人說,“你也會打網球嗎,看來還是一個高手?”
“我不會。”陸魚說,“我只會撿球。”
年輕人攤開雙手,夸張地聳了聳肩,說,“抱歉,我把球童當成了羅杰·費德勒。”
這句話其實是對他身邊的少女說的,少女咯咯地笑出聲來,他倆笑得如此肆無忌憚,令陸魚鎖起了眉頭,他突然有些遺憾:剛才應該將網球扔到這家伙的臉上。他轉身離開他們,聽見少女在笑聲中對她的伙伴說,“這兩年你在澳洲沒白待,你比從前有趣多了!”
有人在輕聲招呼他,是阿珍,剛才的一幕被她盡收眼底,她瞧著這個可憐的家伙,掩不住幸災樂禍的表情,至少在陸魚看來如此。這讓陸魚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那是在一個通向她主人家的樓梯上,在他看來,那時她還是羞答答怯生生的。現在,他連理都不想理她了。
“夫人在家,”小保姆說,“剛吃完早餐。”
聽上去很寬厚的口吻,陸魚卻覺得含有譏諷:這次沒你的面包、煎雞蛋和巴西咖啡了。他瞟一眼阿珍的裝束,天涼了,她在連衣裙外面套了一件薄背心,腳下還是那雙嫌大的高跟兒鞋,她的手上沒拎菜籃子。夫人讓我去她老鄉家拿一份資料,阿珍向他解釋。我舅舅今天忙得很。一句話,陸魚仿佛沖口而出。
惡作劇給他帶來的快感只有一秒鐘,說完這句話他就后悔了。他不敢看小保姆的臉,她的臉綠了,又變成青黃色,好像被澆了一勺糞的菜葉子。陸魚不得不加快腳步繞過花壇走向排屋,撇下背后的跺腳,咒罵,也許、也許還有被羞辱的、無聲的哭泣。他擺脫不了這樣的一種感覺:那既是她的哭泣,也是他的哭泣。
牛奶早已涼了,面包和香腸都沒有動過,桌上攤著報紙和信件,小伙子看見身穿家居服的婦人陷在客廳的軟沙發里,眼睛望著天花板,眼神空落落的。整個客廳的背景是一種冷色調,一種帶微藍的灰白色,即使他將窗簾拉開一些也沒有改變,不過光線亮多了。他有這么一個印象:轉過臉來的女主人根本沒有瞅他。她只是透過他,望著很遙遠的什么地方。他好像一個影子,把她的視線擋住了,她就跟這影子講話。“這說‘整合就‘整合,連一點討價還價的余地都沒有嗎?”
這個女人,突然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令他也不知所措了。他坐下來,拿起桌上的報紙,看到一篇報道:一位南方商人,花兩億元購買了西部一座年產量二十萬噸的煤礦,之后又進行了改造,當總投入達到三億元時,當地要求他必須參加兼并重組,評估公司給出的報價還不到七千萬元。
陸魚不知道報道中的南方商人是否就是鄭碧瑤的先生,但他知道,無論從閱歷、地位或者關系出發,他在這種事情上都沒有發言權,他站起身,將桌上的食品拿到廚房去,打開微波爐重新熱一下。將熱好的牛奶端回到鄭碧瑤面前時,他輕聲說,喝一口吧,碧姐,身體要緊。
鄭碧瑤無力地搖了搖頭,想不通啊,她說,我就是想不通,這招商引資時一張臉,錢到位后又是一張臉,到底還要臉不要臉了?還說什么優化資源、安全生產呢,你看了昨晚央視的報道沒有,莫非這國有煤礦的特大礦難也是南方老板所造成的?!
陸魚想說我沒有電視機,覺得有點不合適,認真考慮一下,他只好勸慰她:若是資金一時周轉不過來。投資房產的事就緩一緩好了。
小伙子忘不了婦人的表情,她兩眼直直地看著他,這眼光讓他害怕,好像站在X光機前,一直照到他的心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他的胸部像弓弦一樣繃緊了,他惶惑地低下頭。你真的這樣想嗎?婦人說。他艱難地點點頭,是的,他說。那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婦人提醒他:別說利潤分成,連一分錢的中介提成都沒有了。
“比起你們受到的損失,我算得了什么?”他溫和地,無可奈何地說道。
后來回憶這個時刻,他總是聞到一股巴西咖啡苦澀的香味,他猜想在此之前,婦人雖然沒吃早餐卻喝了不止一杯咖啡,他記得客廳的窗子正對花壇,他看到一只白色的網球跳躍在半空中。后來他就看不到窗外了,婦人拉他一把,他倆一起跌落到沙發里,她俯在他的背上,他們就這樣待著不動。傻瓜,你真是一個小傻瓜!一滴淚落在他脖頸上,涼颼颼的,婦人抽泣著說,買這幾套房可是用我的私房錢,你明白嗎?我自己炒股、炒房子賺來的錢啊!
小伙子跪臥在床一般大的沙發上,他的臉朝下,像一只鴕鳥埋在沙堆里,不過這沙堆很柔軟。是婦人豐腴的大腿。小伙子也想哭,房東兩口子還在逼租,每天重復的陽春面令他反胃,此時此刻的客廳里只有傷感沒有欲望,憂傷如水,漫過他們的心扉,就像帶走了一片陽光。窗外傳來賣報人的吆喝聲,打網球的少女興奮的尖叫聲,還有公交車在高架橋上轉彎時的呻吟聲,小伙子將臉抬起一點,為自己的肺吸進空氣。婦人的淚再次落到他額上,她拍著他的背說,我總算、總算沒有看錯你這個小傻瓜。
她捧起他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小伙子覺得自己像個溺水者,在經歷了冗長的窒息以后,重新浮出水面。他不想表現出經受考驗后的興奮與激動,便推開她站起身來,他走進盥洗間,絞了一把熱手巾回到客廳,將它遞到婦人面前。
婦人擦完臉后的面容令人吃驚,她的皮膚在笑容里紅潤起來。細碎的皺紋也消失了許多,她坐到鏡子前去補了一下妝,回過身已判若兩人,彎彎的細眉毛和淡紅色唇膏,在窗前的光線照耀下微微生輝。我已經找到濕地公園附近那
幾套房子的房東了,她欣慰地說,仿佛剛才那位傷心欲絕的婦人根本不是她,我讓小保姆去拿房產的相關資料了。
小保姆阿珍回來時,發現客廳和餐廳整理過了,吃剩的早餐已收進廚房,阿珍狐疑地打量通往臥室的門,門半開著,陽臺上傳來夫人和陸魚的交談聲。什么意思?小保姆阿珍敲敲門。心想,難道這家伙打算取代我來當她的男保姆嗎?
小伙子離開時小保姆忍不住問他,她說夫人想自己做生意是嗎,想請你給她當秘書?她站在樓梯口,那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掃帚,以無限傷感的狀態期待著垃圾車的到來。用“秘書”而不是“男保姆”這個詞,是她對這位“白領”竭力表現出的一種尊重,體現了勞動人民的善良和寬容。可惜小伙子缺乏領會,他以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情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淡淡地回答說。我只是你東家買房賣房的中介人。
小保姆回轉身時心里窩著一團火,夫人在臥室給老鄉打電話,她把客廳再整理一遍,沙發上的毛巾毯引起她注意,她撿起一根毛發走到窗下去細細地看,這根毛發比較短,略微有點卷曲。就算是頭發也不是夫人的,小保姆咬著嘴唇想。她回到沙發前,彎下腰仔細尋找其他的蛛絲馬跡,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什么,她感覺自己的心情十分古怪,說不準是氣憤,還是不安,她把毛巾毯抱到洗衣間去,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還得找他舅舅,再忙也不能忘了警告和教育他。
花壇旁的年輕人看到陸魚走過又笑了,一只網球再次飛到他身邊,這回是有意的,“球童,”年輕人朝他喊,“把球扔到我球拍上來!”
陸魚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們,特別是那位少女,陸魚的感覺是,當她正在經歷一生中最年輕、最受贊美的年華時,她卻因為跟一個白癡攪在一起而將自己也變成了白癡。她穿著一身白色運動裝,腳下的鞋子跟黃濛濛穿的一模一樣,一條來自法國的鱷魚齜牙咧嘴。她在花枝亂顫地笑,笑了足足有五六秒鐘,才在小伙子冷峻的逼視下顯出了訝異的表情。
陸魚的臉色想必不太好看,少女因此而受到驚嚇,她退到她男友的身后去,她說,這個人好像精神不大正常。話說得很輕,陸魚卻聽得很清楚。陸魚爆發出一陣大笑。從澳洲歸來的年輕人摟住少女,別怕,他說,他的嗓音卻暴露了他的不安,他將球拍護在胸前說,你笑什么,你不是這里的業主跑來這里干什么?!
遠處有兩個巡邏的保安向他們走來,陸魚轉過身,在保安走近之前離去,河畔花園大門口的傳達員跟他是老鄉,陸魚問他那一對白癡都是這里的業主嗎?老鄉跑過去看一眼回來說,女的是男的不是,老鄉疑惑地說,她家不會托你們賣房子吧?她父親是個大老板。樓下有四個車庫呢,停的是奧迪寶馬,還有一輛加長型凱迪拉克,難道他破產了?
現在還沒有,陸魚像算命瞎子似的抬起頭,翻翻眼皮說,等他招了這個女婿,或許就不可避免了。
五
街道上旋轉著梧桐樹的落葉,店長在屋子里向他咆哮,十八個繼承人繼承的那套房子最終還是泡了湯,最后簽字的那位仁兄說,原先以為一系列打壓政策出臺,房價會往下降的,現實卻是不降反升,“執政能力有問題啊。”這位經常出席重要會議的先生一邊抱怨一邊表明自己的堅定立場,“物價在不斷地漲,我們又不是傻瓜,為什么要急著賣掉它?”
兩三個月了。你一筆業務也沒做成!店長拍著桌子說,你還好意思系這條領帶嗎?!
陸魚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領帶,臟兮兮的領帶已變成屎黃色,像一條冬眠的蛇無精打采趴在他胸前,他想設計這個中介連鎖標志的家伙腦子肯定有問題,一點美學都不懂。再看看店長喋喋不休指責他的樣子,他很想將領帶扯下來扔過去,但是,房東逼租的情景又浮上了眼前。他只好抱住腦袋不吭聲。
小魚,小魚!
店堂里突然鴉雀無聲,店長的怒吼戛然而止,他回過頭去,那目光像一支箭在半空中折斷了。陸魚的舅舅站在臺階下,急切地喚他,陸魚走出去時,同事們齊刷刷將腦袋轉向門外。他們看到陸魚將舅舅請到幾米外的一棵大樹下去,那里有一把被人遺棄的破椅子,舅舅坐下了又站起身,跟他商量著什么事。
店長走到門外望著他倆,身邊的同事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慢慢急促粗重起來,他的兩條細腿在臺階上不安地扭過來又扭過去,傳過來的話不甚清晰,他們只捕捉到幾個“業務”、“裝修”之類的單詞,又來忽悠他外甥了,店長回頭對部下們說,看他那樣子像是認識大客戶的人嗎?同事們訕訕地跟著他笑,但他們從店長臉上已經可以看到他內心的忐忑,舅舅是否聽到了剛才他對陸魚的咆哮,他會不會因此而進來報復?
這種擔心是多余的,陸魚的臉色證明這一點,他們看到他在發脾氣,他的說話聲漸漸提高,“誰告訴你的?八字還沒有一撇,你們就動起了歪腦筋?!”舅舅沮喪地低下頭,嘟嘟噥噥地訴說著什么。陸魚沉下臉說,“別跟我解釋這些,人家是做投資的,用得著裝修嗎?即使拿來出租,最多也就是簡單裝修一下!”
陸魚氣呼呼地回到店里,舅舅跟到臺階下,陸魚說我出去一下,店長愣了愣,說,去吧,只要能釣住那位大客戶,你只管去。陸魚背起背包走到門口,站住了,店長說,還有什么事啊?陸魚抬頭看看路邊的樹,看看街對面的大排檔,他說,樹葉都落光了,快入冬了,離過年也不遠了。店長和同事們都愣怔怔地看著他,店長說,天要冷,人要老,年年難過年年過,有什么辦法呢。陸魚點點頭,忽然笑起來。說,舅舅給了我一筆錢,今晚我請你們吃大排檔吧,吃火鍋。
舅舅不敢看他臉上那僵硬的笑容,二十一歲的滿目滄桑令他觸目驚心,到了正在裝修的新房,小伙子的臉才松弛下來。舅舅說,工程已經完成百分之七十了,東家今天過來付第二筆款子,你的設計費是三千元,已經拿過八百元,今天再拿一千二,完工驗收合格后才能付清。陸魚對此心不在焉,他還在生氣,小保姆阿珍將東家通過他投資房產的信息告訴舅舅,舅舅要求他鼓動鄭碧瑤把這些房產裝修后再出手,將工程包給他賺一筆,這個世界真的讓他很悲哀:這都是些什么人哪。
盡管用的大多是“低碳”材料,屋子里依然有一股異味。櫥柜做好了,陽臺、廚房和衛生間的墻磚地磚也都鋪好了,大理石櫥臺非常漂亮,陽光房已經聳立在露臺上,工人們忙碌著,陸魚仔細檢查每一道工序的細節,不時將改進意見講給他們聽。那個饒舌的民工說,你的要求太高了,有些地方東家根本看不出的,陸魚說,看不出的地方更要認真做好,將來出問題就麻煩了。那時誰還能找到我們呀?饒舌的民工反駁他,眼光落到舅舅臉上,頭兒你說是不是?舅舅尷尬地看著陸魚不吱聲,陸魚堅決地說,不行,該返工的地方就得返工,要不你們就別想再做以后的工程了!
舅舅跟著陸魚走進陽光房,他說,你媽媽來信了,你外婆生病不肯住院,老太太叫我過年帶著兒媳婦回去,你說叫我怎么辦哪?陸魚漠然地望著陽光房外面的景色說,問你自己,你愛帶誰回去就帶誰回去,帶那個小保姆去也沒人管你。他看著波光粼粼的江面,想起外婆家屋后的小溪,童年時他在溪里摸螺螄,外婆喊他上
來,塞給他十元錢,外婆說,拿著,就算你一個暑假從早到晚天天摸螺螄,也摸不出一個學期的學費啊。他知道這十元錢是外婆一個雞蛋一個雞蛋攢下換來的,他不肯收,外婆說。等你長大了掙錢了再還給我吧。
舅舅的眼睛像待宰的牛羊的眼睛,使他感到陽光房里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好像看見外婆枯枝般的老手在半空中搖啊搖,召喚她的不爭氣的兒子帶著兒媳歸去。陸魚說,今天拿到工錢,你替我寄一千元給外婆,我有兩百元請同事吃大排檔就行了。
百感交集的舅舅以哀求的目光向他發出最后的求助。陸魚疲憊不堪地坐到一架木梯上,陸魚說,別這樣看我,有些事情我做不來的。舅舅說,通過裝修公司做項目跟自己接業務有多大差別你不會不明白,再說那女人也不差這點錢啊。你怎么知道?陸魚說,又是那個小保姆說的?她說自己的東家不是好人,還算計東家,她又是什么人?!
昨日的陰影追逐著他,今天的道路步履艱難,生存如此不易又何談發展?城市的風景因此而顯得寂寥與沉悶。同樣的天空下,為什么有些人躺在溫柔的陽光下聆聽鳥兒的歡唱,比如黃濛濛。而給他的卻總是江風如刀?
男友開來一輛紅色寶馬跑車,將手伸出車窗向她打了個響指,黃濛濛顯得不知所措,她說,你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對方打開右邊的車門說,昨天,昨天晚上到的。這家伙總是讓人出乎意料。他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外貌,有一股不安于現狀的青春活力,他的背景和道具也總是在變化,比方這輛跑車,令他倆進入了一部極具時代感的廣告劇。跑車在江堤上兜風,驚起的海鳥撲騰翅膀,車子突然停下了,“我在飛機上待了十幾個小時,”他說,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我恨不得馬上飛到你身邊。”他的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她愣住了。淚水在她的眼眶里轉了一會兒,她笑著說,去吧,去看看快要裝修好了的新房子。
“我媽說,為了幫你爸拿到這房子,她得罪了好幾個人。”
不知為什么,這句毫無意義的話撕扯著姑娘的心。她等著這句話,等了好多天,她一直在想他能不能不說這句話,結果還是等到了。她把頭靠在跑車的椅背上,瞧著打開的天窗出神,一只海鷗飛向遼闊的江面,外面的空氣比車內清新多了。
陸魚在衛生間指揮工人們返工,臺盆下面沒有支撐,只靠玻璃膠粘在大理石臺板上,陸魚說除了洗臉洗手,業主也可能洗襯衫洗內衣,這樣的臺盆經得起用力嗎?饒舌的民工說,你想得真周到,東家應該給你漲工錢。陸魚不睬他,叫木工過來,木工看著他畫的草圖驚叫出聲,乖乖,支架下部設幾個小抽屜放潔廁靈放板刷,你怎么想出來的?額外增加的工時算不算錢?
舅舅可憐兮兮看著他。他說做個簡單的支架行不行?這么大的住房,東家不會在乎幾個小抽屜。陸魚說她不在乎我在乎,這是我的第一件作品。饒舌的家伙突然提高嗓門說,頭兒。這里到底是你還是你外甥當家。這樣干下去我們還能落下幾個錢?
黃濛濛和她的男友跨出電梯就聽到他們的爭吵聲。東家跟你什么關系?她是你姐還是你媳婦?莫非你做夢有一天也會住進這里,所以要把它做得像自己的婚房一樣?!饒舌的家伙喉嚨那么響,男友皺起眉頭朝黃濛濛看,黃濛濛愣了兩秒鐘,男友已經把門踢開了,他將寶馬跑車的鑰匙套在手指上晃蕩著,冷冷地說,你們是在討論施工方案呢還是在磨洋工?誰做夢有一天也會住進這里來?
屋子里的人一起轉過身子,然后是一片死一樣的靜寂,陸魚身上掠過一陣痙攣。他閉上雙眼,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重新睜開,那時的情景委實有些詭異,黃濛濛的男友向后倒退了一步,“你,”他像遇見鬼似的打了個寒噤,說,“你怎么會在這里?”陸魚抬起手擦擦眼睛,墻灰在眼睛旁畫了兩道圈,“我還沒問你呢,”他說,“上星期我沒答應給你當球童,今天你追到這里來了?”
黃濛濛望著陸魚,直勾勾地對著他的眼睛望著,好像一支手槍逼到了他的眉心中間。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了,陸魚搖搖頭,嘆息一聲。黃漾漾又轉過臉去瞧她的男友,那眼光,使年輕人顫抖了一下。“他撒謊!”他突然指著陸魚喊道,“上星期五我還在澳大利亞,我根本沒有見過他!”
原本擋在窗前的工人,悄悄地退到了陽臺上去,于是,明亮的陽光,照亮了沉默的客廳,但是,但是姑娘面前掛著一塊遮眼布,遮住了她的頭腦,這是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慣,遮眼布突然掉下來了,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暴露的不僅是這個世界,也包括她自己,這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毫無準備,她只好退到墻角去,躲開這刺眼的陽光。
“家住河畔花園的少女,她父親是個大老板,”陸魚慢吞吞地說,好像在講故事,“我想起來了,確實是上星期五我才知道的,她家樓下有四個車庫,停的是奧迪寶馬,還有一輛加長型凱迪拉克。兩輛寶馬中有一輛紅色的跑車。”
“別說了!”姑娘終于喊出聲來,歇斯底里的聲音如同裂帛,“這些事跟你有什么關系?”她質問陸魚,“你是在妒忌我們,對不對?因為你買不起房子,找不到女朋友,所以你有一種仇富心理!”
陸魚臉色蒼白地看著她,他們相互對望也許只有一眨眼工夫。他又使勁合上了雙眼,就在這一剎那間,小伙子已竭盡全力,決定不再說話,更不想為自己辯駁,不管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也退開去一些,退到了窗口前,仿佛知道這姑娘需要擋住光明似的,他一手扶著窗臺,腦袋靠在手上,就這么站著當看客。男友哭喪著臉向姑娘述說,說這家伙肯定是別有用心,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來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惡意中傷他。
“你給我閉嘴。”黃濛濛厲聲對他說,她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他,男友愣了愣,閉上了嘴。姑娘的心突然很疼很疼,好像被鉗子夾住似的,疼得她的臉都被扭曲了。那時候民工們都躲在廚房和衛生間里,都豎起耳朵,眼光卻老鼠般地從窗口和門縫里往客廳鉆出來。姑娘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兩千元錢,對陸魚說,你走吧,這里沒你的事了。
她回避陸魚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像一把刀,但是,此刻,心亂如麻的她,似乎別無選擇。
陸魚奇怪自己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一張一張地數鈔票,還仰起頭將鈔票拿到陽光下去照一照,黃漾瀠的男友鄙夷地說。銀行里剛取出的錢,你還不放心?陸魚不睬他,對黃濛濛說,你還差我兩百元。
黃瀠瀠的臉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她說。給你。她將兩張鈔票扔過去,一張落到了窗臺上,一張在半空中飄啊飄,陸魚伸出手去接,鈔票悠悠然地落到了他的手掌上。
窗外傳來凄涼婉轉的越劇唱腔,瘋婆兒找她的大學生,又找到這里來了。電梯的門關上了,這個可以考上研究生的業余設計師消失了,世界變得如此安靜,安靜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似的。那輛紅色的寶馬跑車還停在樓下,男友說,走吧,我倆再去兜兜風。姑娘木然地站在那里不動,男友拉她一把,她甩開他的手,男友只好尷尬地轉過身去,惡聲惡氣地對陸魚舅舅說,好好干,年前一定要保質保量地完工,否則拿不到工錢。
舅舅跟他的民工們翻起了白眼,他們走到
陽臺上去。饒舌的家伙說,咱們打個賭吧,賭這位女東家會不會再坐到什么大老板女兒的跑車上去,再跟這個小白臉去兜風?
沒有人灌他酒,他自己灌自己,他是整個新家園中介店業績最差收入最低的員工,同事們不好意思敲他竹杠。攏共兩瓶北京二鍋頭,他喝了一瓶多。那時,他發現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汽車,小販,隔壁超市和晃動的食客,馬路對面的河流是一片深灰色,喉嚨里火辣辣的,心好像在沸水里煮,同事都對他很友好,店長也顯得不那么討厭了。到此為止,店長說,你真的不能再喝了。他卻奪過酒瓶,將最后一點酒倒在自己的杯中,我起碼還能喝一、一瓶酒,他豎起兩根手指說,我是千、干杯不醉。
我今天很高、高興,說這話時,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店長拍著他的肩膀。店長說回去吧,回去睡一覺就把什么煩惱都忘記了,他抓住陸魚的領帶,強迫他站起身來,然后像牽一條臃腫笨重的大狗似的把他牽到大排檔門口。陸魚靠在一根電線桿子上,揮舞雙手,拜拜店長,拜拜親愛的各位同人。他看著他們騎上自行車遠去。他走向河畔。他想跳進河里去涼快涼快。可是街上堵車他穿不過馬路。到處充斥著汽車喇叭聲,紅色綠色的交通燈閃個不停,司機們的罵人聲不絕于耳,河堤上有人在跳晚操,瘋子,小伙子說,你們都是瘋子,這樣的樂曲聲中也能跳舞?
一輛摩托車在他身后猛地剎住,一輛來自意大利的經典貝納利,駕車人是個跟他差不多年齡的黃頭毛小伙子,陸魚對他的罵聲充耳不聞,他轉過身愣怔怔瞧著后座上的那位女郎,“黃漾漾,”他困惑地眨著眼睛,“你被那個開寶馬跑車的家伙拋棄了?不,不對,”他搖搖頭,“是你把他趕走了對嗎?你終于明白我沒有騙、騙你了。”
那位女郎確實很像黃漾漾,一樣的長發,一樣的鵝蛋臉,連褲腳下露出的短襪也是白色的。但是她的表現卻讓他蒙住。“滾。”她惡狠狠地吐出一個字,兩只鼻孔一翕一張的,那種輕蔑、厭惡的語氣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腦袋上,“什么‘開寶馬跑車的家伙,窮鬼做夢吧!”
駕車的黃頭毛踢他一腳。陸魚跌倒在街沿上,一陣反胃,他開始嘔吐,手機鈴聲響起,他像土撥鼠似的搖晃著腦袋,哆哆嗦嗦地將手機拿到耳邊,你才是黃濛濛?他說,噢,你也不是,那你是誰?
對方沉默了許久。你在哪里?她說。河、河邊,陸魚抬頭看看上方的霓虹燈,喘口氣說,好又多超市門、門口。手機里傳來短促的嘟嘟聲,對方把電話撂了。莫名其妙,陸魚聳聳肩說,簡直是莫名其妙。
不到十分鐘,陸魚被拖進本田轎車,鄭碧瑤將一沓餐巾紙遞給他,說,把臉擦擦,他胡亂地擦了擦,蜷縮在后座上,酒氣彌漫了整個車廂,婦人放下車窗,小伙子在夜風中像一只剃光了毛的兔子瑟瑟發抖。
被剝光的小伙子仿佛從高處往一潭溫泉墜落,疼痛、暈眩伴隨著灼燙的感覺,皂沫將他淹沒在浴缸里,婦人拿一只短柄小刷使勁刷他的身子,她遞過一支擠滿牙膏的牙刷說。把口腔刷一刷,他站起來又趕緊坐下去,婦人撲哧一聲笑了,整天跑來跑去的,你的皮膚怎么沒曬黑啊,她說,你像一只大白羊,她又說,黃濛濛是誰,是你的初戀情人嗎?
他感到頭痛,他想喝水,就將漱口水咽了下去,她是我的另一個東家,今天已經兩清了,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打折了脊梁骨的狗,無力地俯下身子,凝視著對方,希望她別再追問下去。那時她正用一條干毛巾擦他的頭發,他不僅可以看到那道深深的乳溝,還看到那條絲綢睡褲緊裹著的兩條軟綿綿的大腿,還有不停地在左右扭動的屁股,他閉上眼睛說,小保姆呢,你那位小保姆上哪里去了?
她說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男方要她過年一起回老家,求我給她幾天假,先回自己家跟父母商量一下,婦人直起身子說,我給了她三天假。
小伙子抖了抖,他已經知道小保姆阿珍的家離此有三百公里,六百公里來回。她給她三天時間?有錢人真他媽的橫。
婦人去給他拿她先生的睡衣,轉身時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身子,圓溜溜、熱乎乎的感覺讓他再次顫抖,浴室的霧氣正在消散,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欲望女神塑像,兩條碩大的圓柱形的雙腿叉開著,腳上穿著一雙露出腳指頭的中跟拖鞋,裸露的雙臂和腳腕白皙溫潤,一種痛苦的分裂的感覺突然像波浪一樣襲擊了他的全身,絕望和煩躁的情緒依然纏繞著他,耳邊始終回蕩著摩托車女郎“窮鬼做夢”的嘲笑聲,為什么?他問自己:為什么不?為什么要放棄?!
他從浴缸中一躍而起,渾身濕漉漉地走向她,婦人愕然地退后一步,先生的睡衣從她手里落下了,瞧著他那終于下了決心般的、繃得緊緊的臉,她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又看到他的整個身子都繃緊了,她的心一下變得很潮濕。于是。她又向前走一步,抓住了他的兩只手腕,拖著他抱住自己的身子。她凝視著他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有一種浪潮般洶涌的東西,她變得更潮濕了,她抱緊這具年輕的身體,向后仰去,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那樣,緩緩地倒了下去,倒在浴室的大理石地面上。
小伙子看到的最后的畫面是婦人那張寬大的、充滿欲望和溫情的臉上的微笑,用她的話叫“雙贏”的微笑,他因此而閉上兩眼,就像黃濛濛那樣用一塊無形的遮布,遮住了所有的光亮。婦人的腳高高地蹺起,舞動著,腳尖上頂著一條男睡褲,兩只絲綢褲腿在半空中飄揚,如同一面勝利的旗幟。
他沉浮在一條河流中,上游是故鄉,下游是城市,濕潤宜人的江南不復存在,熱風中墜落無數工業粉塵和微粒,河岸上散發甲醛、硫酸和地溝油的氣味,他在黑色的河水中掙扎,那黏稠的糊狀的河流令他窒息,被污染的不僅是城市,還有河里的魚,河里的他。
無盡的人生垃圾向他漂來,這是他夢里的河,還是他命中的河?
白天太陽曬得太厲害,原本是一條陸上的魚,浸淫于骯臟的污水里感到十分燥熱,他終于將頭拱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氣。河流突然消失了,一條雪白的膀子壓在他胸前。驚慌失措的他竭力回想:發現自己再也想不起入睡前的細節,只是看見一張寬大的臉上有兩片紅唇,不斷地在眼前晃動,又依稀覺得它們像鉗子似的,鉗住了他的舌頭和身體。他苦笑著,輕輕地挪開婦人的膀子,一對碩大無比的乳房從柔軟薄透的綢料中凸現出來。婦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他在婦人輕微的鼾聲中感受到眼睛的潮濕,他很驚訝,驚訝她竟是睡得如此的坦然。
這是凌晨時分,護城河上除了偶爾駛過的駁船和拖輪,人跡寥寥,迷離的他,躡手躡腳走進浴室,換上昨夜脫下的衣裳,然后將房門關上,賊一樣地離去。衣裳潮膩膩的,一陣冷風吹來,他在風中哆嗦。遠處的農貿市場亮著一片燈火,令人不由自主地向它靠攏,近了,人聲鼎沸,送菜的貨車摩托車擁堵在門前,早起撈便宜的大媽們已經在討價還價,到處是廢棄的塑料袋,魚內臟,一地雞毛。他走近一位殺雞的販子,那里有一口熱氣蒸騰的大鍋,他的身上這才有了一些溫暖。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驚動了靠著柱子閉目養神的他,幾位拎著雞過來請販子殺的女人正向他走近,陸魚將眼皮睜開一條縫,看見最后面晃
動著一個人的側影,宿醉尚未全醒的他迷迷糊糊想她是誰啊,怎么這么熟悉?那女人手里拎著一只菜籃子,籃子里有一只小母雞。還有青菜和大蒜,正扭轉身向一位魚販問價錢,陸魚聽到她說太貴了,魚販說這是野生的呀,給你老公補身子最好了,女人咯咯地笑出聲來。
大約靜默了三秒鐘,陸魚抬起手,捂住嘴里發出的驚叫聲,走在前面的大媽看見這個小伙子奪門而出,消失在門口的黑暗中。也許她們有一點點驚訝,也許根本沒往心里去,這年頭馬路上老太太跌倒都沒人敢扶,她們還是爭先恐后地排隊殺雞要緊。
最后出來的女人果然是她,她穿著東家的呢子外套和高跟鞋,外套太大,她好像一只雞進了雞籠。她倚著門,彎腰把長筒襪子從小腿上往上拉,臉上的表情很幸福,她的眼皮有點腫,眼圈下有一道黑圈,看樣子昨晚上折騰不輕。陸魚遠遠地跟在她身后,天已大亮,他不得不翻起衣領遮住臉,是她見不了人,還是他見不了人?他不知道。
她將他帶到了城郊,那里有農民房也有幾間低矮的平房,平房是廢棄的倉庫,門前的樹上拉著一根繩子,他努力地辨認那迎風飄揚的衣服是不是他所熟悉的,他看見一套男人的工作服,還有兩條內褲,一條女人的一條男人的,還有一只胸罩,這是董永和七仙女住的地方,當代版的天仙配。
小保姆扮演的七仙女嗲聲嗲氣喊:“還在睡啊,你這頭懶豬!你看看我給你買了什么?一只小母雞,一條野生鱸魚,我給你補補身子!”
一滴淚,終于涌出他的眼眶,小伙子陸魚轉身離去,他已經看見了,看見他的懶豬舅舅穿著一條短褲飛快地從平房里跑出來。他的表現遠遠超過黃梅戲里的董永,他笑得無比燦爛,充滿激情,跟腳下那條泛著重金屬光澤的被污染的城市河流相映生輝。
六
一家叫做“22世紀房屋中介店”的店面靜悄悄地開了張,有兩位新家園的同事想過去看看,表示一下祝賀,看著店長陰郁的臉色不敢去。問題是另外兩位老同事已經辭職。誰知道他們是找到了更理想的工作崗位呢,還是去了這家新開張的中介店?店長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抽著煙,想著自己的心事。一位女同事想了想安慰他說,別難過店長,人嘛,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店長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難過什么?他說,這小子不過也是當了個店長罷了,無非是幫人家做成了一筆比較大的業務,又不是當老板!再說,他還能再做一筆十套房的業務不成?!
去吧,店長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們都過去吧,看看他有什么新花樣!兩個業務員一下子從座位上躥起,看看他的臉色,又放慢腳步。店長笑起來,說,要是你們不想回來了,跟我打個招呼,要是他小子想把我也拉過去,就請他把條件開出來,跟他說,沒有翻一倍的待遇我不會去的!
一男一女兩位業務員也笑了,跨上自行車嘻嘻哈哈地趕過去。現在是春夏之交了,風吹來熱烘烘的,楊柳枝兒在河邊搖擺著,店門前的大紅橫幅分外醒目。他們遠遠地就看到了兩位老同事,穿著黑西裝,藍色的領帶飄拂在白襯衣胸前,女業務員說,嘿,比我們神氣多了,男業務員說,那是當然,新的總比老的有進步不是!
沒有鞭炮,沒有花籃,陸魚背對著街道,在櫥窗里貼租售房屋的廣告,路過的人們漸漸聚攏,指點著,議論著,而在遠處的街沿下,停著兩輛車,一輛是黑色的本田轎車,另一輛是白色微型車。誰也看不清車里的人,車里的人也不打算出來似的,只是隔著鍍著一層膜的車窗,默默地看著他們。
轎車先后啟動,離去了,那時陸魚突然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目送轎車遠去,過了一會兒,他走進店里去了。
責任編輯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