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佳 王忠明 雷頤 滕斌圣 劉凱湘

如果沒有契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承諾了不兌現,信任與公平一夜間變成了天方夜譚。
2011年底,在中國各大城市的房地產市場,上演了一幕幕契約缺失的大戲。在上海、南京、安徽……不堪調控重負的房地產開發商開始八折促銷之后,購房者在售樓處鬧事的新聞接二連三,甚至還出現了打砸搶的極端行為。鬧事者的目的很簡單:降價前的合約不能遵守,開發商要么退房,要么退錢。
同情者說,在“一套房子消滅一個中產階級”的中國,這種行為情有可原。而更多聲音則認為,“只能接受一個上漲的樓市”是中國人缺乏契約精神的表現,鬧事者其實是以弱勢之名,行暴徒之實。
其實,在我們身邊為了私利撕毀契約的現象比比皆是。設想一下,如果只有弱肉強食,這個世界將會有多么可怕?
契約,這個名詞,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在一個健康完善的商業社會,市場、契約等元素原本再簡單不過,但往往,這些最基本的元素被冠以“特殊國情”的帽子之后,便可以存廢由人了。
如果無視先公后私、先全局再個體的社會邏輯,不顧普遍的合理性而只是強調片面的現實性,社會的發展很可能誤入歧途。
契約覺醒
主持人:契約精神代表著什么?其本質是什么?
劉凱湘:契約精神的本質就是平等,自由。法學中,廣義的契約是公法意義上的,主要指公民與國家、政府之間的契約。公民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平等、自由的。換句話說,公民自出生之日起,就與政府定下了契約,把自己的一部分權利交給政府,以便讓政府更好地保障自己的私權利。政府的公權利不能強迫公民的私權利,政府的職能也不是管制公民、奴役公民、將公權利置于私權利之上。
而更多時候,契約是指私法中的概念。即契約能夠保證所有的市場主體,意志都是自由的,不被暴力所脅迫。公民、自然人、法人之間進行的交易,權利轉讓,都是在平等基礎之上的協商。只有自由意志得到保證,市場主體才能成為商品生產者、經營者。有了契約,人們才能夠獲取財產,社會才能夠運轉,才能進步。
滕斌圣:契約,是雙方交易關系的確認。以契約來確認交易關系,本身是需要成本的。從交易成本經濟學角度講,如果能夠拋棄契約而交易成功,成本顯然是最低的。但是,人與人之間,無條件的信任根本不存在,這就需要用契約進行約定。
王忠明:契約在本質上代表著利益,是對多方權利、通過一定條文的明確界定,相應的責任和權益都會跟上。契約用責任的方式來履行,用分配的方式來兌現。對于契約的尊重,就是對于包括產權在內的一系列利益的尊重。為什么說改革開放是進步呢?就因為它是契約精神的覺醒。
主持人:契約精神和誠信、道德是什么關系?
滕斌圣: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契約,鉆空子一定是有的。契約和誠信,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如果雙方的誠信起點高,信任度高,契約就會訂立得比較簡單。反之亦然。但是,先小人后君子,契約還是要作為一個基礎。
王忠明:所謂明規則和潛規則之間,也是有真空地帶的。契約精神和契約至上精神之間的距離,就在于此。
契約缺失
主持人:中國是否缺乏契約精神?
雷頤:法律,就是最大的契約。但是,梁漱溟曾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提出:中國文化的特征之一就是法制無以形成,道德禮教氣氛特別重,乃至與政治融為一體,故而法律只能居于輔助地位。
1949年建國之前,中國的契約精神在民間還是普遍存在的。商人、百姓之間,也是講契約的。最典型的就是那些老字號、老手藝人之間存在著忠于雇主、忠于職守的氛圍。但是,一套價值的毀滅可能只需一夜,重建卻很難。計劃經濟的屬性決定,一切都是計劃好的,社會從此不再需要契約精神、職業倫理。
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是:無論是社會還是個體,沒有或不遵守契約的結果一定是受到懲罰。但現在的情況是,在多數人遵守契約,而個別人不遵守契約的情況下,不守約的人反而可能得到超額利潤。久而久之,整個社會的交易成本就會變得非常之高。這就如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所說:如果一個人撒謊,撒謊是有效的;全世界都撒謊,撒謊本身就自動失效。
王忠明:中國歷史上對契約精神損害最大的就是“文革”。這種對契約精神的中斷,中斷的其實是中國的進步。改革開放,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契約精神,市場經濟就是由一系列契約關系組成的。改革開放也始于政府對小崗村契約的承認。
劉凱湘:中國傳統文化提倡更多的不是契約。中國人最不愿意被別人視為“先小人后君子”。比如,購房者買房,合同上標明了房價,已經具有法律意義,后來行情變化,房價漲跌都是正常的交易風險。成熟的履行人,在合同訂立的時候就應該理解這一點。如果你不能證明對方是惡意損害你的利益,那么,任何風險你都必須承擔。這就是契約精神。
缺乏風險意識是契約精神缺乏的一種表現。房價為什么只能漲不能跌?而某些房企“補償差價”的行為將這種氣氛推向高潮:只要敢投資,無論前途如何,總有人承擔后果。其實,市場經濟風云變幻,血本無歸和一夜暴富一樣,隨處可見。
滕斌圣:中華文化里的確有這樣的基因:崇尚謀略、厚黑、潛規則。這套文化在現行的國際標準中是否能夠通行,值得反思。目的有時能夠證明手段的正確與否。中國人的目的導向——功利主義、現實主義,都太強烈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這種傾向也意味著中國缺乏商業基因。如果做生意完全是利益導向,沒有任何敬畏之心,那結果一定是只要能賺錢,什么都可以做,這是商業環境可悲的一面。契約精神的形成在西方,對于中國,是個舶來品。中國也有立字據、按手印的事情,都是粗線條的。多數時候,中國人講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像是一種江湖道義。但其實,為了自己所謂江湖道義,破壞契約,損壞更多人利益的事也很多。
契約重塑
主持人:中國文化中,為什么會缺乏契約精神?
劉凱湘:整套契約理論都是西方人提出來的:政府存在的目的是讓公民能夠幸福;而物質財富、精神需求都需要契約來保護。中國封建社會的專制帝王不靠法律維持社會秩序,而是靠所謂的倫理道義:社會關系就是君臣、父子、夫妻。長期以來,中國“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觀念很淡漠。改革開放之后,情況有所改善,但從政府到老百姓,都沒有真正從觀念上理解契約精神。
雷頤:在過往的幾千年中,中國的專制皇權政府是不講契約的。政府一紙命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從漢武帝的鹽鐵令開始就是如此,很多特權的形成只需要皇帝大筆一揮。
實際上,在西方古代社會,對商業誠信的破壞力量主要是貴族和王權,而不是商人自己。貴族和國王總是想擁有攫取他人財產的特權。不穩定的財產權不允許人們有長期的打算,及時取樂、爾虞我詐也曾經是社會風尚。亞當·斯密評論說:任何國家,只要她不具有管理的規范性和公正性,人民就不會享有財產的安全、契約信譽得不到法律的支持……商業和制造業要長期繁榮是不可能的。
政治權力凌駕于契約精神之上,也導致中國近代“官督商辦”企業的失敗,更成為清政府最終倒臺的導火索。這種博弈在袁世凱和盛宣懷的斗爭中就可見一斑。盛宣懷是個官僚商人,最初,他在李鴻章的提攜下,經營輪船、電報、紡織、煤鐵礦、鐵路等洋務企業。而袁世凱上臺不久,就想把官督商辦企業都收歸“國”有。有李鴻章做靠山,盛宣懷一直順風順水,李去世之后,他就敗在袁世凱手下。
在這場爭斗中,清廷、袁世凱和盛宣懷等人都盡力爭取自己的利益,在沒有任何契約精神的混沌狀態下,誰的權力大,利益就歸誰。這樣的環境中,所有的勝敗都只是政治博弈,與商業能力無關。一個商人哪怕把企業做到極致,最終一切還是沒有保障。
滕斌圣:政府,在不得不有契約的情況下,多半只會綜合眼前利益定立一個契約。比如房屋的70年產權——我們無法突破土地國有的框框,但是又希望住房商品化,房屋能夠私有,所以搞出了這個折中辦法。至于70年以后怎么樣,沒人知道,也沒人去想解決辦法。這種短期的契約造成的都是不確定性。所以,現在有很多的第一代企業家,未必愿意把企業傳給第二代。因為他們并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野蠻生長”。
有一個觀點認為,中國的商業文明很像一個脆弱的雞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打破,然后重建……因此,在不斷打破、重建中震蕩的雞蛋,總是無法孵出小雞。其言外之意是,中國永遠無法從封建式的商業文明進化為現代商業文明。
王忠明:契約訂立雙方該思考什么,都是不同的。比如政府,應該創造穩定的發展環境,有助于企業更好地執行契約。如果宏觀環境總是變動,契約就會淪為一紙空文,誰都不會執行。政府必須有長期的發展路線,既定的方向,不能輕易改變。而目前,中國缺乏的是對于官僚權力的限制,以及純市場范疇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