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申艷

晨光

1

一只麻雀把六點鐘銜到你的窗臺，又飛向天空。

兒子，你伸伸雙臂，天就大亮了。

推開朝東的窗子，打開微微變形的門，你站在晨光里，也成為發光體。

一個母親的心亮了，今天的朝霞都是為了你而飄逸。

2

感覺很漫長，又仿佛在一瞬間，兒子，你已經到了十八歲的春天，到了你的青春期。

你的生日在盛夏，我已急不可待，想動用整個春天作為你的成人禮。

暖暖的風兒是母性的，用輕輕吹拂原諒了我的自私。

哦，她有遍地兒女，我，只有你。

3

從你的微笑里，我看到眾多花兒的開放，不僅限于桃紅李白。

對于這個春天，對于青春，你有自己的理解。

從你的目光里，我聽到溪流潺潺：遠山不遠，你的視線能把所有的美景拉近。

4

梨花已化作春泥，你一時沉默。

你父親死于二十六歲，那也是一種青春：殘酷，凄涼。

一歲多的你一路蹣跚地走到今天。

我們也很脆弱，每當大雪紛飛，每當梨花如雨。

5

我們習慣了適當的自我欺騙，放大幸福，忽略那些不如意，與外面的世界保持一定距離。你的善良、清純，從未因為苦難而改變，無論遭受過多少欺凌。

兒子，我常常被你的無邪感動。

但是，我們還是要走出去。

6

你走出去，大平原上仿佛移動著一座小山。

青草跟著你，幾只蝴蝶飛過去，是不是在勘測你的腳印?

一棵老槐樹搭建了驛站，你在樹下徘徊，發短信……

美景如斯，誰能讀懂一個母親此刻的悲喜?

7

一條雜樹掩映的小路，有人從那頭慢慢走來。是我，在尋找失去的青春。

一個人對生活失去熱情，無論年齡在哪個階段，都屬于不正常的老化。

因此，我要感謝你，兒子。

8

希望的種子再次發芽，我推開心中的石頭，無論它們多么沉重。

把灰塵也拂走，讓陽光緩緩流動。

頂掉一些腐葉，我開始抽綠。兒子，你的春天就是我的春天，我沒有理由不返青。

9

我的心里還悄悄下了一場喜雨。

萬物復蘇。

一切充滿生機，皆因一顆心充滿了生機。

兒子，你長大成人，我所有的缺憾都不再是缺憾。

10

我再一次愛上柴米油鹽醬醋茶，愛上酸甜苦辣澀。

你的飯量又大了些，我必須愛上這甜蜜的負擔。

兒子，從疊好你的一件衣服開始，我驅散內心的陰霾。白云升起……

以往的日子，我通過你的生存而生存。以后的日子，我要通過愛你來愛這個世界。總有一些……

一只白蝴蝶飛向紫玉蘭，兒子，你側身，讓另一只也飛過去。

不是趕不上擁擠的春天，你站在原地，是等待一些螞蟻和蝸牛。

你長大了，知道有很多人在四面八方幸福著，但總有一些不幸成為陽光里的陰影。

總有一些雨滴回到云層。它們曾經勇敢地跳入小溪，叮叮咚咚地流過四季，從懸崖跌落時也不后悔，但它們沒有抵達大海，卻經歷了蒸發的疼痛。

總有一些蟲鳴喊紅了月光。秋風陣陣，大雁飛走了，那些小蟲子卻執拗地叫著，寒夜里，它們用一閃一閃的叫聲呼應星光。

……春風再來，也總有一些黃草芽錯過綠色；總有一些花蕾不言不語……

你明白了這個世界并不是完美的，落日，是天空吐出的一聲嘆息。

但你微微一笑，看一只喜鵲順著晚風飛翔，直到它銜著星星又飛回來。

迎春花的金替代了雪花的銀

當迎春花的金替代了雪花的銀，大地富有，你就富有，兒子。

忘記不如意的事，更不必妄自痛苦。你忽略傷疤，那棵小白楊抖掉去年的枯葉，那么，這個春天就是為你們而更新。

沙潁河半月前還在經歷冰塊碎裂的疼，今天，它拋向你的浪花亮如珍珠，你，笑出了另一串晶瑩。在河邊，你很隨意的一句閑話，一出口立即被葛衣、水芹菜翻譯成翡翠。

不要吝嗇笑容，別錯過因迷戀你而纏綿的柳，整個桃林羞澀的緋紅。你溫柔一瞥，引得飛花點點，多少花朵因為慶祝你的成長，碰破了酒杯。

是的，在我面前你還是個孩子，你困了就枕著花開的聲音入夢。是不是有很多蠶蛹在你的夢里化作蝴蝶，用翅膀扇動你的鼾聲?你睡得多香啊。一只只燕子飛到河面去了，它們不打擾你，你就睡個自然醒吧，花與草編織的溫床，由你信仰的女神鋪好錦繡，隨意掀開陽光，景色就換了，比你的鼠標還快。

你可以設置春色，刪除荒蕪和孤獨，愛玩電玩的你，更愛大自然，尤其是三月。這世界雖然不是虛擬的，要記得，十八歲的春天，可以是一切事情的開始。

庸常的早上

天說亮就亮了。兒子，你伸一個懶腰，把最后的月光抓在手里。兒子，別被它冰著，你就要用左手翻書、右手寫字了。

升起的旭日是哪個夕陽的今世?兒子，我不知道，但可以相信，你盤里的荷包煎蛋明天還會有，因為你是我今生惟一的果實。

不必介意，你踩響的是一個秋蟬，兒子，這種意外疼痛每條路上都有，同樣也有欣喜，你看那位鍛煉的爺爺，他挑動晨光的木劍，多么輕盈。

兒子，咱們用笑聲擦亮你的生日

來吧兒子，讓咱們用笑聲擦亮你的生日，用朗朗的笑聲揩去殘留的憂傷。

你這小人兒，一轉眼就比媽媽高出一頭還多了。媽媽的目光雖然不夠肥沃，你依然一丁點一丁點地長起來。就是點燃生日蠟燭的這一瞬，媽媽才看見你已經這么高了，你知道這多叫人開心啊兒子。

十八年前，你像一粒漢字從書本里蹦出來，開始自己一生的書寫。你的第一聲啼哭，讓你愛笑的爸爸笑了整整一年。

然而，爸爸這個稱呼還沒被你的舌尖擦亮就熄滅了。他的笑聲在這只剩下咱們母子二人的房間里發酵，之后，媽媽每天枕著發酵的笑聲入眠和醒來，也讓你笑聲的觸角從夢里伸出來，爬滿那些丁丁當當的玩具以及你的衣帽，課本和所有的大禮拜、寒暑假。

兒子，媽媽必須笑著向你講述十七年前的災難，因為你爸爸剩余了太多的笑，他托付給咱們。咱們只有抱著春天的鳥鳴和秋天的枯黃，把夏天笑得綠陰滿地，把冬天笑得出汗。媽媽必須無數次地笑著講述，因為這個世界每一秒鐘都有災難發生，咱們要用笑輕輕卸去親友心頭的沉重。

咱們還要繼續你爸爸的笑聲啊兒子，你要知道，從他離去的那天起，這就是咱們的責任了。為了這責任，媽媽才不用痛苦向你講述痛苦，也不讓殘缺表現為殘缺。風雨奔波中，即使跌倒了，媽媽也要濺起亮晶晶的詩句給你，讓你的童年和所有的孩子一樣，充滿陽光和愛。

你已經是一條漢子了兒子，媽媽看見咱們的笑聲穿過這座城市所有的街道和玻璃窗，穿過你滿書包的課本，閃亮在和你一同走出校園的那個漂亮女孩兒的瞳孔。兒子，你也要笑著向她講述咱們今天說的這些笑的理由，那樣她就會和咱們一起笑起來。

即使只能笑成一朵菊花，媽媽也要捧出生命中所有的鮮艷。

《晨光》的創作手記

這是個不完美的世界，甚至有些殘酷，尤其是對我們這樣一個殘缺的家庭。命運之神的安排太過隨意，讓我兒子一歲多就失去了父親，卻不理會帶給了我們怎樣的傷痛。

值得慶幸的是，兒子善良、乖巧，一天一天地健康成長著。我們不愿把痛苦轉嫁到親友身上，所以，力圖發現并呈現世界上真實、美好的一面，盡可能地微笑著面對生活，讓陽光流進只剩我們母子二人的家。我們更愿意留心樹陰下的一小片月光、田埂上一株小小的野花，以及和我們一樣生長在這個平原上的一棵麥子，連麻雀的一次起飛，都能帶給我們短暫的快樂。

2011年，兒子十八歲了。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我忍不住說出了世間的美好，說出春天的祝福和對未來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