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燈的詩(8首)

燈燈

大月亮

大月亮撲面而來。驚慌的樹，和我一起

退到人行道。

公園里，人們倒走，仿佛如此

就能回到從前

我和他們不期而遇，交換彼此的冬天

交換咳嗽，藥丸

有人穿上厚重的棉衣

我感覺到冷

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兇險

另一個我，還在原地

仿佛從未長大

童音中我抬起頭，不是恐懼

也不是別的什么

我抬頭：

大月亮撲面而來。

親人

海上無明月，星星也去照耀

其它省份。

欲睡不睡的柵欄，披上了你的外衣。

我們坐下來，看見大海茫茫，船只顛簸

鳥銜著種子在飛，落下大的

叫島嶼

落下小的叫森林

還有兩顆，不知道為什么

停止了生長，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發不出聲音

在北風中，像我們一樣

挨著：沒有血緣，卻勝似親人

春天記

左手拿刀，右手持劍。多年來

居住在我身體里的兩個人，一看見春天

就說敵人來了，要和春風作清算

也要和河流作了斷，打斗的結果，是我看見桃花

會犯心痛，看見映山紅

會頭暈。我怎么都不相信，曾經讓我愛慕的花朵

如今變成傷口燦爛

仿佛無處可去的時間

仿佛山石旁，喘著氣的中年。

卡車司機

一個北方漢子，帶著霧氣的臉

沖進室內

剎車聲仿佛還未停下

仿佛一輛笨重的卡車，還在路上

接著換成呼哧的聲音

南方的空調

讓他有些許的不適應

我遞給他發貨單，一杯水

他忘了說

謝謝

背對著我，望向窗外：

冬日的里街，霧氣迷漫

那么多車輛

南來北往

紅棗

我看到它風塵仆仆的倦意。在河南，或山西

也許更遠

地圖上的兩個點，不比它大，也不比它小

但都跟著它，發生了位移

一枚紅棗是不是一棵樹的心跳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它穿過白雪皚皚的原野

我只知道它縱身一躍

使雪，和冬天

都后退了數里

現在，它就站在我的對面，它是靦腆的

樸素的

因為我的端祥，它不知所措：

露出了一生中，少有的光澤。

給女兒

一個暴躁的女人是你的母親

這多么不幸

你還不懂得抗拒，你還不會飛

你的翅膀壓在作業本下面

你的眼神，和我九歲時的眼神，如出一轍

那么倔強，委屈

我漸漸成為我的母親，這么多年，我反對她

我反對的結果

是我越來越像她，一個暴躁的女人是你的母親

也是我的母親

這多么不幸

有時，我會像多年前的她一樣，坐在你的床前

看著你入睡

吻你干凈的額頭，給你掖被子

說著你聽不懂的話

我會像她一樣，看著你，又看著窗外

雪還未落下來

我會突然害怕——

害怕你在夢中叫我：

“媽媽……”

和你無關——給姥姥

再沒有什么和你相關。今天大年初一

天上神馬飄過

地上神龍熱鬧

這些都和你無關，夜晚像一口倒扣的黑鍋

你在里面，除了黑，還是黑

你不明白，為什么燈泡黑了那么久

又不死心的亮了

你按著開關的手，摸到你的腳，八十五歲的

老骨頭

對走路失去了耐心，和你一樣沒有耐心的

是你的老床

發出咯吱的聲音，它和你一樣年邁，一樣多病

一樣望著天上的煙花

就想起兒孫滿堂

再也沒什么和你相關了，姥姥

你的門，偶爾被風吹開，除了姥爺

不放心你，偷偷從地底跑上來

聽你說說話

再不會有第二個人——

孩子們都忙著放鞭炮去了

父親們都忙著玩紙牌去了

母親們都忙著收拾碗筷去了

人世多么忙碌，姥姥

人世多么孤獨

新鮮的淚水，涌上你干涸的眼窩

我在千里之外

在電話里

真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你守著黑夜這口大鍋，在自己的老屋里

也許你永遠

都想不明白：

為什么一切，越來越黯淡

和你無關。

今天氣溫零攝氏度

雨水刷新天氣。今天氣溫

零攝氏度，也就是說

一切都達到了平衡

一只雪鷹在空中盤旋三次

三個時段，有人出生，有人嫁娶，有人消失

人們為了死亡而活著

咳嗽的老樹，握不住雪花的手

一直垂到你的夢鏡

今天氣溫

零攝氏度

你的表情和大理石一樣堅硬

出門的人，遇上回家的人

一條流浪狗，在超市門口

趕走了一只流浪貓

乞丐臉上

閃著硬幣的光

愛情在咖啡里，有點苦

今天氣溫

零攝氏度

三亞的暖風，準備較量北方的冰雪

你恨的人

是你愛的人

人們剛剛學會遺忘

人們剛剛學會平靜

你和我們的關系，就像這水銀柱里的水銀：

悲傷相似，命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