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澤珀拉·伯曼 趙奎英
[摘要]從建構主義的生態女性主義觀點出發,本文認為女人和自然的從屬和壓抑通過語言被結構化和永恒化了。通過對環境話語中的幾個隱喻和習語,諸如“土地的強暴”、“處女森林”、“地球母親”以及“該亞”的批判考察可以發現,這些表達都加強了父權制的二元論和等級制的傳統,它繼續把婦女和自然對象化,并且使人與人之間、人與非人類世界之間的分離永恒化,它與環境運動的目標是不一致的。因此本文主張,應對我們所使用的“男性人類中心主義”的語言進行持續的質疑,以創造一種進步的、富有想象力的、能讓包括平等的人類群體在內的自然世界的神奇性和多樣性都得到表達的環境話語。
[關鍵詞]環境話語;生態女性主義;女性隱喻;自然母親的強暴
[中圖分類號]H0-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4-0119-10
[作者簡介]澤珀拉·伯曼(Tzeporah Berman),加拿大著名生態女性主義者和環境行動主義者,國際綠色和平組織“氣候和能源”項目負責人,加拿大環保組織“森林倫理”項目負責人,曾被譽為“加拿大的綠色女王”。
[譯者簡介]趙奎英(1969—),女,文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西方美學、語言詩學、生態語言學與生態美學文化等方面的研究。(山東濟南250014)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項目“語言與生態:西方自然語言觀與當代生態詩學、美學語言哲學基礎建構”(09YJC751054)的相關譯介性成果。
近幾十年來,許多語言學家、社會學家、哲學家和其他理論家都提出這樣的論點,即人類現實是一種社會建構,因此,我們的語言不是一個客觀的分類系統,而是我們的現實如何被命名的反映。像戴爾·斯賓達(Dale Spender)、瑪麗·達利(Mary Daly)、多蘿茜·史密斯(Dorothy Smith)這樣的女性主義理論家都延伸了這種觀念,她們提出,我們的現實是“男人制造”的,因為在西方的父權制社會中,男人已經歷史地持有(并將繼續持有)權力和支配的位置,并通過它控制了意義。正因為如此,語言本身則是一個政治的小宇宙,它建立起并再生產了支配的權力關系。
戴爾·斯賓達認為,既然語言是男人創造的(男人根據他們所處的支配性地位來定義世界,而語言中就包含著這種男人形成的意義),那么,女性的從屬地位正是通過這種父權制語言被建構起來的。在這篇文章中,我要擴展這種批評,我認為女人和自然的從屬和壓抑通過語言被結構化和永恒化了。這可以通過考查環境話語中幾個用來描述自然和環境危機的習語和隱喻來闡明。我斷言許多通用表達,諸如“對土地的強暴”、“處女森林”、“地球母親”以及表達地球的另一個術語“該亞”(Gaia)的再轉用(re-appropriation)都加強了父權制的二元論和等級制的傳統,它繼續把婦女和自然對象化,并且使人與人之間、人與非人類世界之間的分離永恒化。正因為如此,這些表達的使用似乎與環境運動實現進步的社會變革的目標不一致。如此說來,環境運動是在復制占主導地位的語言并加強他們試圖尋求摧毀的霸權嗎?
在開始這次旅程之前,我相信先給我自己作一個定位是很重要的。我是一位白人女性,一位生態女性主義者,一名環境激進主義分子。我確信我們的語言是拒絕并壓制(白人男性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已經認定的)“少數者”的經驗的,或者更具體地說,少數族裔的文化或種族被占據主導地位的白人男性文化的西方模式邊緣化了。另外,我相信占主導范式的語言加強了階級壓迫。然而,由于我的階級、教育和膚色的特權,我對于階級和種族壓迫有較少理解。此外,由于這篇文章的篇幅和范圍所限,我也不可能充分地處理所有這些問題。然而,這不是暗示一種等級制度的重要性。
這篇文章得出的論點之一是,我們語言的結構反映并再生產支配范式,強化許多潛藏在笛卡爾世界觀中的二元對立的假設——男性與女性、自然與文化、心靈與身體、情感與理性、直覺與事實的分離。我的確不相信客觀性,甚至我自己的客觀性。正是因為如此,我不能也不試圖去把我的情感與我的分析區分開。這篇文章點綴著個人的觀察、散文和詩歌①,給它以力量,讓它更真實,并對著名的女性主義學者的傳統表達尊敬。她們大膽地著手拿回、重新創造、重新編織并結成一種情感和經驗相交織的語言。
最后,這篇文章用第一人稱寫作,因為。我不是一個客體。我是一個真實的人,擁有真實的感情、價值觀念和直覺的知識。我吃飯,我睡覺,我出汗,我行經,我哭喊,我高興,我慶祝。我感到恐懼,我感到憤怒,我感受到野性,我感受到力量。
一、什么是生態女性主義?
生態女性主義是一種尋求社會變革的理論和運動,它把生態學的原則和女性主義的理論結合起來。盡管對于“生態女性主義”這個術語有許多爭議,生態女性主義者的洞見也被用無數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但存在著的一個共識是,生態女性主義的基礎是:認識到在父權制社會中,對婦女的壓抑和對自然的控制是相互關聯、相互強化的。另外,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人類只是那個大得多的生態群落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個群落包括人類和所有的生命系統。
然而,一些生態女性主義者相信,婦女比男性在生理上與自然更接近;更多的生態女性主義者則認為,婦女比男性與自然或許更接近,但這是由在父權制社會中被壓抑、被控制的生存經歷造成的,是由婦女和自然的共同被貶值造成的。與此相反,還有一些生態女性主義學者則認為,婦女比男性更接近自然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因為性別和自然都是社會的建構。然而,這種立場并不否認女性與自然之間的歷史聯系,以及她們共同的從屬地位。一個更合適的問題寧或是: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是如何被主導范式建構的,這些關系又是如何被永恒化的?考察男性和女性是怎樣與自然關聯和接近或許更有價值,而質詢哪一性或哪一性別更接近自然會加強我們社會中的二元論假設。我在這篇文章中對環境話語的分析,正是受到后一種立場的啟發。我堅持語言確實是一種出于占主導地位的男性范式的利益被人類發明出來的文化產品。正因為如此,我們的語言維持并永恒化占主導地位的社會結構,并因此強化了婦女與自然之間的相互聯系和兩者相互加強的被壓迫關系。我斷言,如果要致力于人與自然之間的更加協調的關系,當務之急是對環境話語的語言進行批判檢查。
二、語言與他者
許多環境主義者已經提到,我們的語言是西方社會中占支配地位的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的代表——這是一種根本的以人類為中心的世界觀,它把動物、植物和自然系統都看成是為人類所用的對象。這種人類中心主義可以從一些術語和短語的使用中得到說明,諸如用“木材”代替樹木,用“獲取自然資源”和“野生生物管理”這些短語去描述并使人類對自然和自然系統的開采合法化。
如前所述,正是通過語言,我們創造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語言通過創造作為邊界發揮作用的類別決定我們這個世界的界限。女性主義者的語言、思想和現實分析的顯著特征是,認為女人沒有創造這些類別。多蘿茜·史密斯爭辯說,男人對生產文化意象負主要的責任,這些意象有效地導致把女人與男人分開,并把男性經驗普遍化。作為語言的運用者和平等的社會成員,女人被置于不利的位置,因為男性語言偽造女人的經驗和知覺。這一分析使得女性主義學者艾德麗安·芮琦(Adrienne Rich)認為,客觀性“只不過是男性的主觀性”。而且,父權秩序通過把男性的主觀性概念化為像是客觀性以使男性經驗和主觀性合法化并變得無可質疑(Spender, 1980)。激進的女性主義理論家因此得出結論說,我們的語言是男性中心主義(androcentric)(男性中心)的,因此,它不僅僅是過濾和命名我們的現實,而且歪曲我們的現實,創造瑪麗·戴莉所說的那種單向度的現實(Cameron,1992)。
伊麗莎白·道森·格雷(Elizabeth Dodson Gray)提出,這種對現實的歪曲和對男性經驗的普遍化,來源于西方文化中的概念層級結構,這是猶太—基督教思想的共同成果(1981)。在這種層級結構中,上帝被視做至高無上的存在,緊接著的是男人,然后才是女人、孩子、動物、植物和隨后的更低等的自然。她提出,從這種優勢的金字塔又進一步促生出哲學上的二元論的分類:心理與身體、靈魂與肉體、自然與文化的分類。雖然這種對于父權制系統的認識對于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并不新鮮,但這種認識與許多女權主義者的分析截然不同,因為格雷很明確地指出動物和自然的附屬地位。
安德莉·考拉德(Andree Collard)認為,對人類認同自然的拒絕,以及“男性和女性”、“自然和文化”等二元對立概念的產生都是采用梵語的結果。據記載,大約6000年前,在中東地區出現了信仰上帝的男性群體,而這一男性群體的出現恰好是與使用梵語同時發生的。在這種新語言中,女人與自然從重要的位置上降落下來了。因此,當許多人相信西方思想中面向“科學的客觀性”的轉折點和機械主義的興起是在17世紀的時候,考拉德堅持認為這種從權力關系演化而來的世界觀和自然的貶值是梵語中固有的(Collard& Contrucci,1988)。
姑且不管這種起源,很明確的是,在這種父權制文化中,男權等級制度通過把統治邏輯合法化的文化二分法保持下來了。生態女性主義者薇爾·普魯姆德(Val Plumwood)把二元論定義為: “一種過程,通過這一過程,主導與從屬的關系得以形成并作為既相互反對又相互排斥的對比概念建構起來。”(1992)通過這種概念化的二元論,婦女歷史性地與自然聯系起來,男人與文化聯系起來,男性特質與女性特質被構造為對抗性的。這種文化的兩極化導致二元論中的一方的貶值和兩方的共同歪曲。凱瑟琳·羅奇(Catherine Roach)指出:“當女人被視做比男人更接近自然時,婦女不可避免地被視做比男人更少完整的人類性”。(1991)因此,正是通過這種二分法,“他者”的概念才被創造出來。生態女性主義者朱迪思·普蘭特(Judith Plant)談到:“作為父權制合理性存在的客體,他者只有當有益于主體時才會被考慮。”(1989)無論是婦女還是自然都變成為男人所用的客體。作為母親,我們的身份是以一個照看者的角色(care-Giver)被界定;作為妻子,我們采用我們丈夫的名字(一個來源于把婦女通過法律制度公然地當作客體來對待的時代的傳統);作為妓女,女人成為性對象。在自然世界中,動物是肉,是實驗對象,或是畸形表演中的囚禁者,而植物、樹木、礦物則變成美元。這種對象化來源于西方社會中的等級制度的內在化和二元論假設的流行。許多生態女性主義者因此認為,等級制度的創造和二元論的過程為對自然和女性的控制提供了知識基礎。
然而,假定潛在于西方思想之下的二元論假設是一維的并創造了絕對的關聯卻是錯誤的。凱特·桑地蘭茲(Kate Sandilands)指出,單極性從來沒有完全主導西方的性別概念(1991)。而卡羅琳·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則認為,盡管婦女歷史地與自然聯系在一起,這種被聯系起來的自然卻是相當分歧的,并且有時它是為婦女賦權的來源(1983)。然而我認為,重要的是要注意到這種分類和二元論是復雜的而不是凝滯的,并且我也相信,男人與女人之間、思想的理性模式與直覺模式之間、心理與身體、自然與文化之間的極性聯系,在我們的語言中、在社會—政治中、在經濟系統中是很容易看到的。我相信這種分類的持久存在,對于達到平等的社會和更和諧的人類與非人類世界的關系是有害的。
對于二元論和性別分類的社會建構是如何表現在我們的語言結構中,黛博拉·卡梅倫(Deborah Cameron)提出富有洞見的分析。她將把性別規范歸到無生物和其他對其性別沒有知識的存在物的傾向稱作“普遍的文化現象”。她認為,把性別分類強加于生活的每一方面的現象創造了一種這些分類是“自然的”的幻覺,這是一種不平等的、具有局限性的構造。卡梅倫引用羅森塔爾(Rosenthal)的實驗,這個實驗要求人們把一些物體(刀 / 叉,鹽/辣椒,香草 / 巧克力,福特 / 雪佛蘭)識別為男性的或女性的。古怪至極的是,人們對于性別歸類存在著一種幾乎是總體上的一致性:刀、福特、辣椒、巧克力被識別為男性的,而叉、雪佛蘭、鹽、香草則被識別為女性的。卡梅倫從中得出的最重要的結論是:“‘男性特質和女性特質的概念是從與‘真實的性別差異有關的任何事物中無限分離出來的。”(1992)盡管我質疑“真正的性別差異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但這里得出的觀點是清晰的:性別范疇(而且我想性范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如此)是被社會建構的,并且這種范疇被對其他存在者和物體的性別化(engendering)永恒化了。而環境理論家還經常談到在人類社會中對其他存在物賦予人格化(anthropomorphize)的傾向,我將進一步拓展這種批評,把對其他存在物的“男性中心的人格化”(andropomorphizing)問題包含進去。
在考察愛德華島上的伐木操作時,我看到一個伐木者去接近一棵巨大的、古老的、高達大約200英尺的西加云杉時的情景。“他是棵大云杉”(“He''s a big one.”),他充滿敬畏地凝望著那棵西加云杉說。工作人員不斷進行著他們的工作,幾分鐘內那棵云杉便轟然倒地。在觸著地面之前,我清楚地聽到那個男人說:“她正快速倒下。”(“She''s coming down fast.”)在什么意義上那棵西加云杉變成一位女性?我能推測到的唯一結論是,當西加云杉高高地聳立,遠遠地超過那個男人的時候,他把男性性別投射到這棵樹上表示一種尊敬和一種可能是無意識的平等。從男性性別到女性性別的轉換發生在這個男人對樹的占有之時。這時它不再擁有強力了,它的根已被切斷,它的威嚴已被征服,她屈服地倒在地上,等待著被“剝離”和“使用”。
卡梅倫指出,給物體性別化只有在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進行性別對比時才是有道理的。例如,問鹽是男性的還是女性的,只有在把它與辣椒相比時才是講得通的。如果比較對象變了,性別也會改變。卡梅倫用“調羹和叉子”對“刀子和叉子”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在第一個例子中,人們或許會把叉子視作男性的,在第二個例子則可能把它視為女性的。這個例子表明性別分類的絕對的主觀性。性別分類建基于許多父權制的假設和社會化的性格特征之上,通過它們另一性別被作為對抗物創造出來。通過對這些性別范疇的運用,我們持久化了對抗性和壓制性的等級思維。因此,對于環境話語中的“地球母親”這個術語和自然的女性人格化現象進行探討是有益的。這些術語和范疇是把對抗性的等級思維和對女性與自然的壓制永恒化了嗎?或者,它們能被用于為人類對自然的認同提供手段和為婦女賦予權力提供一種資源嗎?
三、母親是大地,父親是誰?
在環境話語中,“地球母親”和“自然母親”術語的使用是非常廣泛的,并且是被普遍地、毫無疑問地接受了。考慮到北美女權主義運動的威力和對婦女的主要給予照管角色的廣泛質疑,我發現這一術語的使用是令人吃驚的。我認為這種文化現象表明女性與自然之間的歷史聯系的力量。另外,我相信,地球作為女性的擬人化,尤其是作為母親的擬人化,值得進行批判研究,它對環境和女性運動的價值是很成問題的。
安德莉·考拉德指出:“人們將文化價值投射于外部世界,而恰恰是這種投射決定了人們處理世界的方式。”(Collard and Contrucc,1988) 當我們把地球命名為我們的母親的時候,我們也對我們與母親身份的關系,以及父權制社會中我們母親的育兒活動、“婦女工作”及其私人領域的貶值賦予這個名稱。擬人化的過程創造了一種看世界的方式,它用可以辨認的人類特征建立客體和其他存在物(在這個例子中,它是地球和自然)。擬人化允許我們“用人類的術語解釋這個世界中的現象——這些術語,能在我們自己的動機、目標、行為和個性的基礎上被理解”。(Lakoff and Johnson, 1987)通過對“地球母親”這個術語的理解,兩個重要問題產生了:(1)考慮到我們帶給“母親”這個術語的文化包袱,我們能否通過這個術語鍛造一種新的進步的與自然的關系?(2)如果我們繼續在我們的語言中使用一種從根本上來說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并且我將把它視為以男性為中心的)方式去象征自然,承認其他存在物和生命系統的固有價值是否可能?
在父權制社會中,婦女被傳統地與母親身份聯系起來,并因此負責養育、照料和給予。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母親的工作是沒有報酬的,并常常是不容易被意識到的,也是被貶值的。在父權制文化中,正是我們的母親滿足我們的所有需要,她帶走垃圾,清潔并喂養我們,我們卻無需付出任何代價。雖然這是事實——我們對我們的母親有特定的依賴,我們對她也有很多期望,但你的母親不太可能會傷害你。正是因為如此,將地球視做我們的母親把這樣一種觀念永恒化了:人類可以獲取而不期望被歸還,地球是無限的,它可以被人類無限利用。這種觀念反映在我們的經濟系統中,在那里,自然是一種自然資源和或一種外部事物。多蘿西·丁納史坦(Dorothy Dinnerstein)提出,女人也被知覺為“一種自然資源,一種可以被擁有、被治理、被獲取和被開采的資產,對她的枯竭沒有同情,對她的保存和補充不負有責任”。(1976)當我們把地球看做我們的母親,并因此是給予的、仁慈的、某種程度上是永不枯竭的母親時,我們也將把婦女視做“母親地球”(“Earth Mother”)——負責養育、照料、并把她委托給傳統的基本的“照料—給予者”的角色。
在環境話語中,地球的另一個作為女性的突出意象是古希臘女神“該亞”的復活和重新闡釋。這一術語通過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著作中的該亞假說開始流行。在這部著作中,洛夫洛克假設地球是一個活著的系統。帕特里克·墨菲(Patrick Murphy)指出,在古希臘神話中,該亞變成她的“兒子-丈夫”烏拉諾斯的附庸。 他認為,地球作為與男人分離的某種東西的客觀化,加強了等級制的二元論。墨菲提到洛夫洛克早期著作中一個吐露真情的段落,在那里可以看到,男人必需獲得知識以確保“她”(該亞)的存活。因此,“男人”發揮著她的母親或配偶的智識者和保護者的作用;他保證了她的存活。(1988)這種把男性與自然和女性分離開的做法加強了等級制的二元論,并把女性和自然的被壓制和從屬性永恒化了。
然而,對該亞意象的這種考慮是不完全的,因為它沒有考慮女神意象帶給生態女性主義的為女性賦權的重要方面。女神意象和宗教對于承認和理解婦女解放和自然解放,對于重新評價女性原則與自然之間的聯結已成為一種重要手段。然而,女神崇拜的挑戰對于主流的猶太-基督教的宗教來說是一種重要而徒勞的工作,用一種近似的等階化的母權制(matriarchy)去替換一種父權制的宗教,將無助于解決分離和二元論的問題。然而,我對等級制和該亞意象的批評并不意味著在任何意義上否定對女性性格和女性權力的重新估價,或為女人的靈性開拓一個正面的安放之所的重要訴求。
該亞和地球母親的意象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給我們一種把地球作為人類和女性的意象,限制了我們所能創造的形象。對于人類來說,最根本的是重新形成一種對于地球的新理解,在這里,地球被視做一種有力量的神圣的存在,而人類只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把地球性別化為一種女性形象,限制了這種可能性,加強了婦女和自然的從屬性和被壓抑性,并把父權制的支配性意識形態永恒化了。
四、缺席的指涉物
缺席的指涉物的概念對于環境話語來說具有重要的意味,并易于說明語言中的任意性的社會范疇的建構。卡蘿爾·亞當斯(Carol Adams)談到:“在消費者參與吃掉它們之前,動物已經通過那種重新命名死尸的語言缺席了。”(1990)從豬到尸體、到肉、到火腿,暴力缺席了,死亡缺席了,豬成為消費的對象。亞當斯指出:“這種缺席的指涉物允許我們去忘掉作為獨立實體的動物,也允許我們抵制使動物出場的努力。”在工業社會中,這種觀念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經歷中是顯而易見的。我記得那天我發現那頭小牛是一頭嬰兒牛。我經受了一種徹底的憎惡和背叛的心情。它是怎么隱瞞我這么長時間的?我低頭看著這個白色的泡沫聚苯乙烯容器,它盛著蒼白的被整齊地包裝在塑料袋中的小牛的肉塊。我怎么會知道是這種情況?
對這種缺席的所指的認識揭示出存在于我們的語言和行為中的矛盾。一般地說,虐待我們稱之為“寵物”的動物,被認為是不能為社會所接受的。然而,對于存在于工廠化的農場經營和屠宰場中的我們稱之為“肉”的動物的暴力和虐待卻是可以被接受的。這些沖突第一次變得明顯起來,是我在卡爾馬哈熱帶雨林工作的時候。那時候我正在研究一種有大理石般色彩花紋的小海鴉,一種古老的海鳥。和我一起工作的一個鳥類學者在觀察了一天海鳥回來后,做了一只小雞作為午餐,當他咀嚼著雞翅時,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些行為中的矛盾。一種鳥是標簽化的食物,而另一種則是“自然中的存在”。一種被研究,它的自然習性被奮力保護;而另一種則被強制喂養,被注入化學制劑,被圈養在一個小籠子里并被殘酷地殺害,被用玻璃紙包裝,并被我們的自然觀察人士占有。沒有一個鳥類學者會拒絕承認一只雞是一只鳥。然而,這種沖突卻通過我們的語言扎根于我們的文化之中。通過一個簡單的創造性的重新命名的實踐,很容易說明這一點。這種實踐可以戲劇性地改變我們看待與動物關系的方式:寵物/俘虜,肉/尸體,火腿/切片的豬,役用動物/奴隸。值得懷疑的是,當肉被稱做尸體時,是否還有這么多人愿意吃肉。
這種缺席的指涉物能在許多聯系著動物和婦女的比喻性說法中見到——女人曾被稱為牛,狗、母狗、海貍、小免子最終被稱為“肉片”。在這些說法中缺席的是女性自身和潛藏在這些貶損的術語中的暴力。通過這種缺席的指涉物,主體被客觀化了,父權制的價值觀念成為慣例。例如,伴隨著強暴的隱喻,針對婦女的暴力合法化了。強暴的行為是普通的,它因此也是某種可接受的?在文化暴力的描述中,動物和自然都是缺席的所指;在“女性的屠宰”中,動物作為肉是缺席的指涉物;在“野性的強暴”中,婦女是缺席的所指。通過這些隱喻和說法,缺席的指涉物在某種程度上被假定存在了,被具象化了,同時也被吸收了。
正是語言使動物從我們的餐桌上缺席,使婦女從政治論壇中缺席。例如,毆打、強暴一個女性伴侶已經成為一種“家庭的暴力”。在這種模糊的術語中,不僅婦女是缺席的,她被客觀化為一種暴力的對象,而且通過創建溫和的也是相當模糊的術語——“家庭的暴力”,施暴者也與他行為的責任分離開了。卡蘿爾·亞當斯認為,身體的壓制依賴于缺席的所指把暴力、支配以及把行為的責任與行為本身之間的距離合法化。這種分析使我們質疑環境話語中使用強暴的隱喻去指涉環境的惡化。
五、“強暴的隱喻”和命名的重要性
他們告訴我這之間沒有聯系……但是當我聽到他們討論大地的被強暴時,我感到好像是我被褻瀆了。他們告訴我這之間沒有聯系……但是“處女森林”的說法對我言說了一些東西。
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在他們的著作《我們據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中指出,人類隱喻性地思維,我們的概念系統因此從根本上是隱喻性的。另外,他們還認為:
我們的概念構成我們所感知的東西,我們是怎樣在這個世界上活動的,我們又是怎樣與其他人聯系起來的。我們的概念系統因此在界定我們的日常現實方面發揮著關鍵的作用。(1987)
引申開來,那么,隱喻在建構我們的思想、行為和可能性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萊考夫和約翰遜指出:“隱喻的本質是用另一種術語來理解和經歷此一種事情。”進一步說,如果一種概念是被隱喻性地構成的,“這種活動就被隱喻性地構成了,并且相應地,這種語言也被隱喻性地構成了”。當我們考慮環境話語中廣泛使用的強暴隱喻時,兩位作者所建立的這種框架是非常有用的。這些隱喻表現在這些說法中:諸如“大地的強暴”,“處女森林”,“穿透荒野”,或者更明顯的“穿透地球母親”。由于隱喻的本質是用另一種術語來理解和經歷此一種事情,我們看到,強暴的隱喻建立起來的對自然的掠奪開發類似于對一個女人的強暴。如果隱喻不僅僅是對語言的任意的使用,而是我們心理的、文化的、進而是組織我們行為的社會現實的反映,強暴隱喻的使用就具有重大的意味。
關于人類的行為,“強奸”一般被理解為一個男人對于一個女人的暴力的、非法的、強迫性的性侵入。雖然許多人相信強奸是一種普遍的現象,是一個瘋狂的或精神錯亂的男人實施的行為,但它卻遠非其中任何一種情況。蘇珊·格里芬(Susan Griffin)談到,對強奸者的許多研究表明,那些男人們并沒有表現出“精神失常”現象。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和海倫娜·諾伯格—霍奇(Helena Norberg-Hodge)進一步提出,許多其他文化,特別是與西方世界接觸甚少的其他古代文化,在他們的社會中沒有強奸的概念。(1991)強奸是一種習得的行為。社會化過程的一部分是把男性設置為支配性的、有力的和強壯的,并把婦女(自然)視做被動的——供男人使用的對象。無論是暴力地穿透荒野,還是暴力地穿透女性,強暴都是一種更大的政治病態和社會病態的表現。潛藏在西方非法強奸概念下面的是一種這樣的認識,即強奸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可以被理解的性行為的形式。“是她要求這樣做的。”“當一個女人那樣穿衣服時你能期望什么呢?”這種通常的表述反映出一種理解,即男人難以控制的性欲和需要使他易于以暴力憤怒的形式表現他自己。進一步說,那個女人也下意識地希望被強暴。安德莉·考拉德指出,這種希望被強暴的知覺方式也被投射到對自然的認識上。
自然不是被指責為太吸引人(和危險)就是被指責為對人太冷漠。(自然)就像塞任(Siren-like)這個半人半鳥的女海妖一樣,她召喚和吁請著鉤子和槍支,以同樣的方式,女人被說成是引誘了男人和要求被強暴。……我們知道女人想被強暴差不多就像鹿和獅子想被射殺一樣,就像地球、海洋和天空要求被挖掘,被污染,被探測一樣。這種指責受害者的傾向也很明顯地存在于森林文學中,在這里,“處女”林被認為是“過于成熟”了的,她因此需要被收割。(Collard and Contrucci 1988)
“地球的強暴”這一隱喻在主流文化中的使用,代表了對人類行為中固有的對待自然世界的暴力和控制以及男人在這種行為中所起的作用的承認和接受。“強暴”隱喻的使用也假定了在某些情況下,自然就像女人一樣,或許愿意與男人合作。那么,這一隱喻就把男性對自然和女性的控制強化并合法化了。
當“強暴”這個詞被隱喻性地使用的時候,女人的經驗變成一種可以被接受的隱喻,這個詞語和這一行為對于女性的暴力和虐待意味被抽干了。女人變成缺席的所指。黛爾·斯賓達提到,“強暴”這個詞并沒有反映出女性的經驗,而是顯現了她的沉默,它因此反映的只是男性對于這一行為的理解和命名(1980)。她提到,在“強暴”這一名稱中,存在著一種強迫的缺席,它沒有把強奸作為一種邪惡的性行為來揭示。反過來,這正是它沒被人所厭棄而可以被隱喻性地使用的原因之一。隱喻的使用增強了這一術語和行為的合理性,這樣一來,可以使人們永遠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接受“resourcismo”的觀點,即自然和女人都可以按照男人的需求被安排。
強暴隱喻的擴展使用最常見的地方是涉及“荒野”的文學作品。未被人類染指的森林被稱為“處女森林”,而對荒野地區的開發和占有則常常被稱為“對荒野的穿透”。有趣的是,這些術語被許多問題利益相關者——如工業,政府和環境主義者所使用。這些積蓄已久的說法的流行指向把荒野和女性作為可以被男人征服的客體的根深蒂固的理解。蘇珊·格里芬雄辯地說明了拓荒者圍繞著被征服了的處女地時的心態:“他是第一個涉足這里的人。只有他鞋子的印記觸碰了這里的土壤。這松樹,水獺,峽谷,麝牛。她放棄了她的秘密。他是第一個知道這秘密并對他所看到的給予命名的人。”與荒野地區相關的“處女”和“穿破”術語的運用,把擁有和征服的觀念永恒化了——一旦你穿破她,她就是你的了。另外,這一說法生動地說明并永恒化了環境話語中的男性偏見和命名的重要性。格瑞絲·佩利(Grace Paley)說:“科學的男人數百年來都相信,命名先于擁有,擁有先于使用,使用自然地先于用完。”(Diamond and Orenstein, 1990)
通過命名其他生物、物體及行為,男性文化已經將其他認知方式排除在外,而這種排除是通過創造界定性的范疇實現的。因此,戴爾·斯賓達認為:“那些有權力命名世界的人能夠影響現實。”我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就可以說明男性經驗的普遍化。比如說,如果請你在頭腦中勾勒一幅人類進化的過程圖,假設你是在西方社會中長大的,那么你腦子里呈現的畫面很可能就是一只類人猿或猴子逐漸演變成一個年輕白種男人的畫面,而極不可能出現一只類人猿進化為一個(白種)女人的畫面,更不可能出現進化為一個土著女人或其他膚色女人的情況。這個例子說明,在父權制社會中,我們的社會化過程無處不在。
六、結論:面向進步的環境語言
在這篇文章中,我業已指出,對一種社會現象的命名,反映出一個社會將怎樣知覺并怎樣與這種現象打交道。引申開來,自然和性別不是我們所看到的東西,而是我們怎樣看它的方式。我們對自然世界的經驗是被社會地和文化地建構起來的。我們的語言在建構這些經驗,建構我們的現實,因此也在我們的行動中發揮著意味深長的作用。正是因為如此,我們通過語言構想自然和描畫自然的方式,對于我們和自然的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具有非同小可的意味。環境話語中的女人、女性特質與自然的關聯把父權制的傳統和控制永恒化了。由此可以看出,那種不加批判的對自然的性別化以及對強暴隱喻的運用,重新創造了一種支配的、壓制的意識形態,并延續了霸權主義的傳統。對于環境運動,這是一個成問題的結論,用女性主義學者和詩人奧德麗·洛德(Audrey Lorde)的話來說:“主人的工具永遠不會拆除主人的房屋。”
因此,很顯然創造性地運用新的隱喻和習語去表達自然以及我們與自然世界的關系是十分必要的。還有一個極大的需要是,為那些被邊緣化的人們、存在物和自然系統創造一個積極的語義空間。正因為此,瑪麗·戴莉呼吁一種語言的閹割——它隱喻性切掉父權制強加給它的菲勒斯中心(phallocentric)的價值系統。
語言是一種強有力的人類工具,我們必須檢查它在維系、保持現存社會結構中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它對制造我們等級化、秩序化的階級主義,種族主義,性別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的世界觀作出了什么樣的“貢獻”。我相信,去持續地質疑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并發現一種創造性的方式去挑戰深深地扎根在社會中的男性中心的偏見是必要的。這種質疑將進而創造一種進步的對話,通過這種對話,富有想象力的表達方式將被孕育出來,包括平等的人類群體在內的自然世界的神奇性和多樣性,將在這種方式中得到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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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后面散見于整篇文章中的斜體字,正是點綴在這篇文章中的“個人的觀察、散文和詩歌”等方面的內容。譯者按。
責任編輯:龍迪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