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小妻(外一篇)

吳魯言

晚間九點，她洗涮完畢，一個人上了床，睡下。

五分鐘，十分鐘，一刻鐘！時間像滴水般流得特慢。從清晨吵架到現在，他們已經整整一天不說話了，那似一個世紀的煎熬啊，她覺得自己快受不了了。平時，她一睡下，他定會跟著來的。可今天，他還在書房里，沒有一絲過來的動向。她坐起來，把床邊的臺燈擰開，隨手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又過了會兒，她干脆把電視再打開，音量調高，側耳傾聽！書房里還是沒動靜。把電視音再調高些，書房還是沒動靜！她又輕輕地起床，踮著腳跑到書房門口一探，看到他還在電腦前走象棋。肚子里不免又升起一盆火：“臭老公，你太過分了吧。”回到床上有些氣呼呼，這次她把電視機音響又調高了不少。這時，書房里傳來椅子的挪動聲，他站了起來。是的，他關電腦，然后關了燈，走出了書房，進衛生間。

她得意地笑了，關上電視，“呼”的一下鉆入被窩里，差點笑出聲音來。

不久，聽到他的腳步聲，近了，近了，對，他進臥室了。她裝作沒聽到，一動不動。按以前，他進來時，她都會乖乖地把自己睡暖的位置讓給他，可今天她肚子里還有氣呢。他在床邊站住了，一會兒，又拖著拖鞋出去了。她的心一陣緊，暗罵：“這頭倔驢!”聽聲音，他到了隔壁客房。這次她的心痛了起來，狠狠地罵：“倔驢!相識相知五年，第一次吵架就搞分床?”可很快，她又聽到他回來的腳步聲。他把一床被子放到了床的另一邊。

他上床了，他在鋪被子?獨立睡一個被窩?這與分床有什么區別?她心里怒罵：“如果你今天真的自己睡一個被窩。我跟你沒完!”什么東西重重地壓在了她的被上?哦，沒給他睡熱的被窩，就在上面壓一條毛毯加熱?他關了臺燈，掀開被子一角鉆了進來。

他平躺而下。剛才差一點點習慣性去摟她了。他一驚：“還好，否則真要慣壞了。這娘們，一點兒小事就對老公瞪眼，不整整她，以后還了得?”

她也平躺著，想：“你既然跟我睡了，沒理由還要在黑暗中繃著臉吧。再說也沒什么大事啊。”于是，她就等著他像以往那樣抱著她入睡。等著，等著，可他還是平躺著不動。她忍不住側了個身，向右，朝床外。

他也有點生氣了：“哦，看來脾氣還真大。既然能把電視放得震天響把我叫來，為什么不可以主動點呢?”他也側了個身，向左，朝床外。

他倆的中間有了個小溝，隆起的被窩在冬天吹進一股冷風。她伸出手攏了一下被子。這一動作使他的被子少了不少，他使勁地往回拉了一下。她也往回拉了一下。他也還想再往回拉，但一想，不動了。

一會兒，他翻了180度的身，他的前胸貼著她的后背了。她還是不動。心里卻想：“怎么，都這樣了還不抱過來?”可他就是不出手。

同一個睡姿久了，有點累她想翻個身，又琢磨：“翻個90度的呢還是翻個180度的?要是他愿意妥協，我就翻個180度的，可要是他還不妥協呢，保險點還是翻個90度的吧。”于是，她從左側睡又變回了平躺。

他的呼息均勻地吹在她的臉上，有點點癢，聽他的呼息聲應該也沒睡著，她在心里又罵了一句：“讓你裝睡，裝吧，裝吧。不理你。”

他在想：“為什么只翻90度，要是翻個180度，那我也不與你計較了，順勢抱你算了，”

他聽到了她那輕微的呼嚕聲，心想：“還真睡著啦?”剛想著，她又翻了個身，右轉， 90度的，剛好與他面對面。于是，他正中對著她吹出一口大大的氣。晚上做紅燒魚時，他故意在里面多放了幾個蒜頭，而且全都自己吃了。他知道她最討厭這股濃濃的重臭大蒜味兒。

“啪”的一聲，他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緊接著，他聽到一聲“咯咯咯”的笑聲。“你敢打老公?”她回道：“你的氣出了，總得讓我也出口氣吧?”然后又是一陣得意的笑。他惡狠狠地說：“讓你出，出!”然后，翻身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被窩里的空氣一下子無比地歡快起來。

文化

她姓文，名化，大名就是地地道道的“文化”兩字。文化上過一個月初中，只有小學畢業文憑。不是家里不讓她上，是她自己死活不肯學。當年鄉級中學學風極差，課堂上文化天天帶領一幫男生吵課、捉弄老師，把老師們都吵得無法正常上課；下了課，她的屁股后面跟著一群男孩子小混混，還常群毆打架，小混混們都管她叫大哥。最后，校長找到她爸，她爸就不讓她來學校了。所以，文化是個沒有文化的人。但她卻又常常以沒有文化而自居。因為當今，有文化的人實在太多太多，沒文化才稀罕呢，物以稀為貴。

瞧，她的親哥哥中專畢業，八十年代的中專生比如今的本科生都要厲害，現在已是本縣某醫院的副院長。她的親妹妹是大學生，現在省城機關當干部呢。

文化，今年四十有三了，歲月不饒人啊，但43歲的文化是越活越有滋潤，越活越年輕了。

瞧，文化開的是奧迪A6，手上拎的是新版LV包，腕上掛著卡地亞手表，指上戴著克拉鉆戒，身穿黑色阿瑪尼休閑裝，灑的是香奈爾五號味。雖說走在這個窮鄉僻壤，但誰人能不知她文化的大名。

文化的名聲如此響亮，不光她的富婆裝扮，更重要的是她那神秘的財富。

20年前，文化主動追求本村窮小子王小暉。王小暉為人忠誠，老實。可能文化就是看中他的這個優點，天天上王小暉家，使得王家父母見了她就討饒，你文化找誰不好，為什么偏看中我們沒家沒底窮得叮當響的王家。文化經常給王小暉買新衣，買新鞋，買吃的，買用的，除了給王小暉買，她也給王家父母買，給王家妹妹買，買這買那。

兩年下來，王家父母同意文化與王小暉的婚事了。那王小暉對文化是真好，好得百依百順，好得貼心貼肺。全村，甚至全鄉的人都不相信，文化這樣一個粗俗、霸道的女人居然能找到一個如此貼心、忠實的王小暉當老公。

結婚當年，文化就產下一名女嬰，現在女兒已在私立大學讀大二。老公王小暉是文化的專職司機，文化讓他方向盤轉向東，他便迅速地轉向東；讓他調向西，他又毫無怨言地調西。

聽說，他們每天上的是五星級飯店，隔月去趟香港和澳門。有人說，文化是放高利貸的；有人說文化是開皮包公司的；也有人說文化是被億萬富翁包養的“二奶”。不管怎么說，文化活得有滋有味。

四年前，文化把王家的那二間小平房翻新了，翻成了一座非常氣派的別墅，上上下下二百多平方米，里面裝修極為豪華，稱得上是本村的首富。

可不知為啥，某個星期天，從不與娘家人吵架的文化與哥哥、妹妹大吵了一番。原來，她想把那幾間青磚白瓦的老房推倒，也蓋成別墅。父母只說，你們兄妹自己商量著辦吧。哥哥妹妹當然不同意文化的想法，因為這房子已有百年歷史，不是普通的民房。它如北京的四合院，朝南四間主房，二旁各有廂房兩間，中間亦有天井，獨立成院，雖顯破舊，但老父親在里面種了許多花花草草，反更顯老房豐厚的百年底蘊。可文化說，哥哥、妹妹，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應該讓著我這個沒文化的。再說，你們又是當官的，都享受著國家公務員的高工資，高收入，還有住房公積金補助、房貼之類，我一個沒文化的人就只有這幾間老房子，你們不要來插一手了。氣得哥哥和妹妹一下子都搭不上話來。哥哥對她講了許多道理，什么文化內涵，什么百年老宅，但文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明明是幢破房子嘛。妹妹說，父母都八十多歲了，住平房更合適。文化說，你們自己在城里住高級公寓，讓父母住破房，我只是想替你們盡孝道，讓苦了一輩子的父母也住住新房，在村子里活得體面些，你們卻來阻止，居心何在?從不多話的長嫂怒了，說，這房子不是你文化一個人的，不能說拆就拆!這話可激怒了文化，她指著嫂子的鼻子說，你一個北方人，算什么東西，我娘家的房子，誰都有份，就你沒份！說完，文化就地打起滾，撒起潑來，大罵有文化的人都欺侮她一個沒文化的。文化造房子明明是為了給娘家掙面子嘛，他們憑什么死活阻止。再說了，父母讓哥哥妹妹讀得高學歷，可她文化很早便參加工作，把賺來的錢如數交給父母共同養家，培養兄妹們讀書，她容易嘛，不容易啊。王小暉也認為，岳父母家幾個有文化的人在欺侮他們沒文化的。

但接下來的日子，文化并沒有拆老宅。或許是哥哥的“百年老宅”一詞提醒了她。某一天，文化強行從父母處拿到老宅子的房產證等資料，把二老接到王家的別墅里居住了。

很快，一個文化公司接管了文家的百年老宅。等到兄妹倆知道時，都傻了眼。文化公司稱文化拿了他們一百萬元，已把房子給過戶了。

又過了半年，文化被逮捕了，王小暉也被拘留了，聽說他們長期以放高利貸為營生，還把人給逼死了，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務。母親聽到消息當場暈了過去。

不久，文化公司偷偷地把那百年老宅夷為平地了。哥哥知道情況趕來了，看到工人們正在用鋼筋水泥打地基。半年后，老宅上升起了一座規模宏大的花園洋房。

文化的哥哥傷心地流下了淚，說，都是沒文化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