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四庫全書》的編纂及其鹽文獻

李樹民

摘 要：《四庫全書》采進書多來自鹽區藏書家，大量的鹽文化圈學者也參與了該書的編纂，它應該最能反映當時的鹽文化成果。《四庫全書總目》的“提要”對《四庫全書》收錄的鹽政、鹽史等鹽文獻的介紹。該書“闡明性學治法”的編纂宗旨，價值尺度的保守和思維方式的滯后使得其中的鹽業科技、管理等文獻不如想象中豐富。鹽業科技、物質文化的發達并未能將整個社會文化推進到以實證為基礎的現代文明的新時代。

關鍵詞：《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鹽文化；兩淮鹽政； 馬裕 中圖分類號：G2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2）04—0055—09

“鹽”與《四庫全書》（后文簡稱《四庫》）關系是否緊密，考察明清之際的鹽文化是否需要聯系《四庫》，可以首先從探討“鹽”對《四庫》的編纂所起的作用得到答案。《四庫》收錄了哪些鹽文獻和為什么要收錄這些文獻，可以從《四庫全書總目》（后文簡稱《總目》）的“提要”尋求答案。論《總目》反映的“鹽”文獻，也應該遠遠從《四庫》匯集資料的這一源頭切入：如果從《總目》出發，僅僅能看到它收錄了什么，這是不夠的，它不收錄某一對象，甚至是更值得重視的信息。因此《四庫》編撰過程本身值得重視，叢書的資料來源、編纂隊伍的構成對叢書的傾向性有重大影響。在某種意義上，編纂過程已經孕育、決定了《總目》的最終面貌。

一、《四庫全書》矗立在鹽山上

眾所周知，《四庫》的編纂成功，與鹽區的大量進獻藏書分不開。

（一）鹽區藏書家為編纂《四庫全書》而進獻的藏書

編纂《四庫全書》時“四庫館”的采進書，主要來自江蘇、浙江、江西、安徽等重點地區，這些地區恰好也是當時主要的產鹽區。《清史稿·志一百二十》載：“三十九年，催繳直省藏書，四方競進秘籍甚眾，江、浙督撫采進者達四五千種。”各省具體的獻書數量，涵秋閣抄本《進呈書目》、《水漕清暇錄》、《纂修四庫全書檔案史料》的奏折等各種文獻統計不一。據黃愛平統計的實際進呈數，江蘇為4808種、浙江4600種，兩省共計9408種。在當時收集到的12237種書籍中，僅江浙產鹽區就占去了大半，達77.88%，如加上其它鹽區江西1042種、安徽516種、山東366種、直隸238種、福建213種（共計2375種），則占去96.29%，其它各省只是零星進獻，總共才454種，遠比不上江浙某一較大的鹽商藏書家如馬裕所獻。很有意味的是，專門的鹽政機構兩淮鹽政成了唯一比照督撫銜獻書的機構，在江蘇已經有江寧、蘇州兩大書局后，又在兩淮鹽政所在地揚州專設揚州書局，當然是為了更方便地從當地鹽業藏書家大量采進。兩淮鹽政李質穎曾奉旨派專人數次去馬氏“叢書樓”征書。《四庫》修成后，因江浙進書的貢獻，特置江南三閣，除意料中的浙江杭州、江蘇鎮江外，揚州得以建文匯閣，且由兩淮鹽政管理，這也足以說明鹽業在修書工程中的貢獻。

《四庫》大量采用了鹽商所進之書。江浙獻書主體，名義上雖為江蘇、浙江巡撫以及兩江總督，其實他們多從這些地方民間私人藏書家采進。“總計浙江各藏書家所獻書籍達2600余種，占全省征書數量的一半以上。”① 如《清史稿》所載：“浙江鮑士恭、范懋柱、汪啟淑，江蘇馬裕家藏之籍，呈進者各六七百種，周厚堉、蔣曾瑩、吳玉墀、孫仰曾、汪汝瑮等亦各進書百種以上。”這一群體中鹽業藏書家的貢獻尤其值得注意，獻書最多的鮑士恭、汪啟淑、馬裕等三家均為徽州寓居江浙鹽商。馬裕獻776種（前文《進呈書目》記載稍異：第一次進229種，第二次進62種，第三次進394種，合計685種），鮑士恭送626種，汪啟淑送524種。寧波天一閣范家雖為仕宦之家，但也是來自鹽區，獻書638種。其外江蘇松江人周厚堉366種、昆山傳是樓（徐乾學）138種，蘇州人蔣曾瑩102種、浙江錢塘人吳玉墀305種、仁和人孫仰曾231種、錢塘人汪汝瑮219種，慈溪人鄭大節82種，浙江秀水曝書亭（朱彝尊后人族孫）69種，錢塘人袁枚53種，這些藏書家不一定有鮮明的鹽商身份，但或多或少都與鹽業有一定關系。

江浙朝臣獻書也較多。浙江桐鄉人汪如藻271種。錢塘人王際華所獻書頗多，著錄的有37種（一說14種），174卷。鄞縣人盧址抱經樓獻書二十余種。桐鄉人陸費墀獻書若干種，著錄9種，111卷。又有海寧人祝德麟、紹興人吳壽昌獻書若干種。杭州人金甡，獻書兩種。來自江浙之外的獻書較多的朝臣，僅有直隸大興人副都御史黃登賢299種，靜海人翰林院編修勵守謙174種，河北獻縣人兵部侍郎紀昀100余種，衍圣公孔昭煥40種，直隸大興朱筠37種等，為數相對不多。

《四庫》收錄的“底本”多為鹽業藏書家所進之書。“據中華書局整理出版《四庫全書總目》時統計，《四庫》共著錄圖書3461種，79309卷。有論者仔細統計，文津閣本《四庫》共計收書3503種，79337卷，3630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為3466種，如把卷首附錄補遺等計入卷數，共計81305卷。……《總目》所著錄之書，除《四庫》收錄之外，存目書籍有6793種，93551卷，合計著錄書籍10254種，172860卷”②，據統計，馬裕進獻之書，著錄144部、存目225部，合計369部（筆者據文淵閣本統計為馬裕372部），汪啟淑266種，鮑士恭377部；另外，浙江寧波范懋柱為官宦世家，但范氏注重當世事務文獻的收藏，更有可能收藏鹽文化資料，其天一閣進獻之書，僅一次送達602種，著錄95部、存目378部，合計473部（一作475部）。《四庫》收四家藏書共1490部左右，占總數的14.5%。這僅是江浙四大藏書家的進獻。如加上江浙其他鹽業藏書家，其他地區如山東、直隸等地的眾多鹽業藏書家所進之書，鹽業藏書家獻書的數量是驚人的。因此，又可以說是鹽商撐起了《四庫》的半壁江山。

當然，以鹽業實業家或者以鹽官、鹽區士人身份出現的藏書家，并不因此就專以鹽業書籍為收藏對象或以其為收藏重點，事實甚至相反，多種因素決定了各個藏書家的獨特的收藏面貌。但我們也無法否認的是，這一群體是最可能收藏鹽業書籍、最可能折射出時人的鹽文化態度的群體。他們的鑒別選擇以及隨后影響到的《四庫》對鹽業書籍的收錄與棄置，實質是當時的文化群體整體在潛意識中進行的對鹽文化的吸納與拒斥，也就能最真實地反映當時整個精英階層對鹽文化的微妙心態。

（二）鹽文化圈學者成為《四庫》的主要編者

一般來說，鹽區鹽業的興盛往往能促使當地文化的興旺發達，文學、建筑、音樂等藝術形式都能得到很大的發展，學術研究也較為活躍。從學派看，清代學術，最為有名的“吳派”、“皖派”與“揚州學派”，以地域命名，都出現在鹽區，都參與了《四庫》的編撰。吳派經學的創始人和領袖惠棟為江蘇元和人。皖派戴震為安徽徽州休寧隆阜人。揚州學派的集大成者阮元為揚州儀征人。侯外廬《中國思想史》認為18世紀的啟蒙思想就體現在戴震、汪中、章學誠、焦循、阮元等人身上，戴震為徽派開山祖師，章學誠代表浙東學派，余者焦循、阮元等均為揚州學派（戴氏著籍弟子惟段玉裁和王念孫二人，其實也與揚州學派淵源甚深）。三派關系密切，有時難以簡單劃分。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稱“惠棟受學于其父士奇，其弟子有江聲、余蕭客，而王鳴盛、錢大昕、汪中、劉臺拱、江藩等皆汲其流。戴震受學于江永，亦事棟以先輩禮。震之在鄉里，衍其學者，有金榜、程瑤田、凌廷堪，三胡——匡衷、培翚、春喬——等，其教于京師，弟子之顯者，有任大椿、盧文弨、孔廣森、段玉裁、王念孫。念孫以授其子引之。玉裁、念孫、引之最能光大震學，世稱戴段二王焉”，可見三派承繼關系。三派學者都參與了《四庫》的編撰。《四庫》1772年開始編撰，惠棟已經辭世，但其后學參與了《四庫》編撰，劉臺拱專門負責校勘禮儀類入選書籍，著名駢文家汪中雖未參與早期的編輯，但通校江南三閣，也為《四庫》作出了巨大貢獻。“皖派”代表人物戴震任纂修兼分校官。以王懋竑、王念孫、王引之、汪中、焦循、阮元、任大椿等為代表的陣容強大的揚州學派，參與《四庫》編撰尤其眾多。王念孫任《四庫》篆隸分校官。任大椿與出身于鹽商巨富的程晉芳（雖籍隸歙縣，實生于揚州、學于揚州，他是揚州學派的邊緣人物，有功于清代揚州學術的建立和發展）擔任總目協勘官，作總纂紀昀助手。四庫館重臣的朱筠與揚州學派學者也非常親密。

從地域看，編撰《四庫》的學術力量，主要來自鹽區。“參加《四庫全書》編纂工作的三百六十人中，有皇室顯貴、權臣高官、學者名流，江南的鴻才碩學為數不少，出力也最大。十六位正總裁中，有皇子三人、滿人四人和山東諸城的劉統勛、福建彰浦的蔡新，另外六人分別是劉綸、于敏中、程景伊、嵇璜、裘日修、王際華，都是江南人。副總裁十人中，江南人占了七人。總閱官十五人中，八人是江南人，莊存與也在其中。總纂官三人，陸錫熊是上海人，孫士毅是杭州人。總校官只有一人，是浙江桐鄉的陸費墀。”① 其中“皇子三人、滿人四人”等“皇室顯貴、權臣高官”明顯出于政治監控需要，真正在學術上作出貢獻的是江南學子、鹽區學者。前已提及的有上海浦東人陸錫熊與紀昀同司總纂，總閱官浙江桐鄉人陸費墀，總目協勘官江蘇興化人任大椿、程晉芳，篆隸分校官王念孫等，纂修兼分校官除戴震外有兩位浙江余姚人周永年、邵晉涵，校辦各省送到遺書纂修官安徽桐城人姚鼐（另有朱筠、翁方剛），繕書處分校官安徽歙縣人金榜、江蘇武進人趙懷玉，總目協勘官浙江桐鄉人汪如藻。由此可見，四庫官臣多為學界時俊、鹽區學者。

綜上所述，《四庫》的編纂可視為鹽文化文獻最有利的一次“應試”：在鹽區藏書家的甄別選拔后，送到了當時文人中最理解鹽文化的四庫館臣面前，通過他們的考校，將可能大規模進入主流文化文獻方陣里去。但結果如何呢？

二、《四庫全書總目》對鹽文獻的訴說

從可資鹽文化研究的角度看，被《四庫》收錄的鹽區流傳的、鹽區士人編寫的，鹽官撰寫的文獻都可視為《四庫》的鹽文獻，從這個意義說，《四庫》的鹽文獻包羅萬象，難以窮盡。這里所謂的《四庫》的鹽文獻，是從狹義角度說的，專指內容上直接關涉了鹽業活動、在《總目》中有反映的文獻。通過《總目》，既可以搜索到《四庫》的鹽文獻，又能見出四庫館臣的選書依據，故這里從《總目》對鹽文獻的訴說展開。就現在探索的結果看，主要有鹽政和鹽史兩方面。

（一）“提要”對鹽政文獻的訴說

（1）“提要”考訂了所收文獻關于鹽政的一些問題。如《續文獻通考》中“貴州鹽引課，宜列於鹽鐵門”，明王應電撰“《翼傳》二卷……其《冬官補義》擬補土司空……鹽法、豕人十八官，未免意為揣測”，《歷代相臣傳》“謂開元以后宰相為鹽鐵、轉運、延資庫使，名尤不正。不知其時以宰相兼攝是官，非以是官為宰相”，《歷代山澤征稅記》“其書臚敘歷代山澤征稅諸政。然海稅之加，不知起於漢宣帝。鹽鐵之稅，不知起於管子”，清《典制紀略》“分官制、河道、漕運、鹽茶、錢鈔、禮樂諸門……顛倒龐雜，毫無次第”。以及有關度量衡存在的問題，“《周官集傳》十六卷……《管子·海王篇》鹽百升而釡，房元齡注謂鹽十二兩七銖一黍十分之一為升，當米六合四勺，百升之鹽七十六斤十二兩十七銖二累為釡，當米六斗四升。則是《海王篇》百升之釡乃實百升之鹽，非實百升之粟也。今鍔以《管子》量鹽之鬴為《栗氏》量粟之鬴比擬，已為不倫”。“提要”對有關人物的標注錯誤也加以指正：“《史記集解》……惟《貨殖傳》‘蘗麹鹽豉千瓵句下，監本引‘孫叔敖云：瓵瓦器受斗六升合為瓵（音貽）。當是‘孫叔然之訛。”如此細致的考證，足見編纂者深厚的鹽政學術修養。

（2）“提要”注意到涉及鹽法的私人著作，對其價值作了充分肯定，起到了為鹽文化研究指示門徑的作用。《大事記講義》“論中所議選舉資格及茶鹽政制諸條，頗切宋時稗政”，《龜山集》“茶務、鹽法、轉般、糴買、坑冶、盜賊、邊防、軍制諸議，皆於時勢安危，言之鑿鑿”，《舒文靖集》“集中與陳倉劄子，論常平義倉茶鹽保長之法，深切時弊，皆其教授新安時所作”，《青崖集》“其他若《請緩椿配鹽貨》……諸議，《史》所未載者，類皆當時要務，切中事情。今幸遺集僅存，猶足以補史闕，固不徒以文章貴矣”。《萬子迂談》“其《迂談外篇》一卷，雜論兵制、屯鹽等事”。明海鹽人鄭履淳撰《鄭端簡年譜》“凡（鄭）曉所作奏疏、詩文皆一一附載其中。如《鹽政壞於折色》及《海鹽官軍宜掣回衛所操練》諸疏，頗足補史志所未備，然冗漫亦由于此”。《目營小輯》“凡土貢之宜、鹽課之增損、屯田之稅鈔，悉隨地詮敘”。《東南水利》“亦附錄賦額、田稅、均糧、鹽口諸事，蓋亦留心於民事者”。《晉錄》“其《田賦》、《鹽課》諸條，與《明會典》亦略有同異”。《嶺南雜記》所載“廣西巡撫彭鵬《禁官販私鹽示》諸條，亦頗留心於利弊”。明《經濟錄》“下卷一論鹽法，一論錢法，一論徒夫宜以充役”。《茶馬類考》“明制，茶馬御史兼理寧夏鹽務，故第三卷并記鹽政云”。《左司筆記》“分……《鹽課》……《雜識》二十門。所載皆戶部掌故，亦兼及他部事。”清《教養全書》“是書分選舉……鹽法十考，節引史文，而取前人評論各參其下，體例略仿《文獻通考》，於明代事實，所載尤詳”。比較特殊的是《鹽法考略》、《錢法纂要》，“此二書諸家書錄皆不載。以其文考之，即濬《大學衍義補》中之兩篇也。曹溶割裂其文，并載《學海類編》中”，雖為割裂的文字，但內容是鮮明的，論鹽法與錢法。

（3）《總目》也著錄了涉及鹽法的綜合性政書。注意這些政書中關于鹽政的論述，“《文獻通考》……《征榷考》詳載鹽鐵，而《五代會要》后唐長興四年諸道鹽鐵轉運使奏定鹽鐵條例不載”。《歷代制度詳說》“此書凡分十三門……六曰鹽法”。“《太平經國之書》十一卷……其書為目三十……鹽酒、理財、內帑、會計、內治”。“《名臣經濟錄》……《戶部》分《圖志》、《田土》、《賦役》，《給賜》、《黃冊》、《屯田》、《婚姻》、《糧運》、《祿俸》、《鹽法》、《茶法》、《課程》、《賑恤》十三類”。《王國典禮》“分《圣訓》……《支鹽》、《諱禁》，凡三十類，每類又各有子目”。《八閩政議》“皆載明嘉靖三十二年福建布政使及福寧道參政條議申文，曰《鹽法》、《綱銀》、《運腳》，各為一卷，蓋當時布政司所刊則例也”。

方志“《云南通志》……又課程原附鹽法，閘壩、堰塘原附城池，今皆別自為門。綱領粲然，視原本頗有條理焉”，其中錄鹽法的部分，與政書作用一致。

宋《翰苑新書前集》“皆為書啟之用，自一卷至六十卷皆以職官分目，下至鹽官、酒官之類，亦皆備載”，為鹽官書啟寫作提供了參考資料。

（4）評介了專門的鹽政著作。《四庫》收錄了綜論古今四方鹽政的著作。《古今鹺略》、《鹺略補》“明汪砢玉撰……崇禎中官山東鹽運使判官。是書前后兩編，卷首皆有自序。《鹺略》九卷，凡分《生息》、《供用》、《職掌》、《會計》、《政令》、《利弊》、《法律》、《徵異》、《雜考》九門，名曰《九府》。《鹺略補》亦按九門分類拾遺。砢玉當明季匱乏之時，欲復漢牢盆之制，而用宋轉般之法……其意雖善，而於勢恐不可行。其所徵引，務為浩博。多蒐古典，亦不切后世時勢。至旁及遐荒，尤無關於中國之鹽政矣”。《鹽政志》“明朱廷立撰……嘉靖八年，廷立以河南道監察御史奉使清理兩淮鹽政，因博考古今鹽制，以成此書。凡分七門：曰《出產》，曰《建立》，曰《制度》，曰《制詔》，曰《疏議》，曰《鹽官》，曰《禁令》。每門各分子目，凡三百九十有四。蓋制詔疏議每一篇立一目，故其繁至是也。”《鹽法考》“不著撰人名氏。亦無序目。首總論，次兩淮，次兩浙，次長蘆，次山東，次福建，次河東，次陜西，次廣東。所載事跡，至崇禎初年而止，疑為明末人所作也”。

《四庫》收錄的專論特定地方鹽政的著作，主要涉及江浙魯粵一帶。論兩淮的有明史起蟄、張矩同撰《兩淮鹽法志》，清代《淮鹺本論》為“國朝胡文學撰……是書乃文學於順治庚子、辛丑間官兩淮巡鹽御史時作。上卷分十篇：曰《停兌會》，曰《附銷不帶鹽》，曰《復三府》，曰《關橋掣規》，曰《厘所掣》，曰《掣江都食鹽》，曰《淮北改所》，曰《撤分司》，曰《廢興莊臨湖場》，曰《草蕩不加稅》；下卷分十五篇：曰《恤株連》，曰《緩倒追》，曰《禁私販》，曰《除鏇棍》，曰《謝游客》，曰《簡關防》、《祛吏弊》，曰《不任承役》，曰《寬追比》，曰《便銷批》，曰《公僉報》，曰《均急公窩引》，曰《去江掣弊》，曰《酌歸綱》，曰《省繁費》，曰《修書院》。是時尚當國朝定鼎之初，百度新舉，往往尚沿明制。文學所論，蓋只其一時之利弊云爾”。以及《重修兩浙鹺志》“明王圻撰……是書《圖說》二卷，《詔令》一卷，《鹽政》十三卷，《職官表》一卷，《列傳》一卷，《奏議》三卷，《藝文》三卷。前有自序，謂武陵楊鶴巡按浙江，以《鹽規類略》、《酉戌沿革》、《行鹽事宜》三書并舊志授圻增訂。遂采其要約，綴入各款，令引票之損益，價值之低昂，課額之盈縮，徵解之緩急，商灶之疾苦，犁然具載。於浙中鹺務，紀錄頗詳。然多一時補苴之法，不盡經久之制也”。

論長蘆鹽場的有《長蘆鹽法志》，“明何繼高、馮學易、閔遠慶同撰……學易字韋卿，臨海人。隆慶丁卯舉人，官至長蘆鹽運司運同……故三人以現行鹽法事例參稽典故，共相酌定云”。

論山東的《山東鹽法志》，“明查志隆撰……是編乃志隆官山東鹽司同知時所作。耀時巡鹽長蘆，仰庇時為山東按察司副使。正統中，命長蘆巡鹽御史兼理山東鹽法。隆慶五年，又令山東驛傳副使兼管鹽法，故皆得與志隆裁訂焉”。

論廣東的有《粵東鹽政考》，“明李枟撰……是書乃枟官廣東按察使僉事統理鹽法時所作。上卷載鹽律、鹽官、鹽署、鹽產、鹽課、鹽餉、鹽廠、鹽牙、鹽包、鹽斤；下卷載鹽秤、鹽單、鹽票、鹽旗、鹽船、鹽限、鹽籍、鹽會、鹽界、鹽運。於鹺政利弊，頗為詳悉。其於鹽官題銜之后，不紀宦績，并不具全前后居官者姓。名蓋專為鹽政而作，與他志體例不同也。繼枟任者張邦翼、楊瑩鍾、龔承薦，皆有所續刻，各見所撰序文中。然於原書體例，則無所改易焉”。

論馬政的著作，也涉及鹽政。明楊時喬《馬政紀》“分十有二門……《貢布鹽》、《納贖》、《戰功》等馬”。明陳講撰《馬政志》中“《鹽馬》一卷，為目七，紀納馬中鹽之制……然明代……掣鹽中馬改為納銀，名在實亡，亦無裨於邊計。志中所列，大抵皆具文而已”。

（二）“提要”對鹽史文獻的訴說

“提要”在評介著作的時候，往往涉及人物的活動，其中涉及鹽業的部分，或者彰顯了某一史實，或者補充了傳統文獻的不足，成為了鹽業史研究的重要對象。

有的反映了士人的為官經歷，涉及鹽業的事件，如“《三朝北盟會編》……宋徐夢莘撰。夢莘……官至知賓州，以議鹽法不合，罷歸。事跡具《宋史·儒林傳》”，徐夢莘罷官緣于議鹽法。《錢氏私志》提要轉引“錢曾《讀書敏求記》……其說曰，愐為彭城王第三子，昭陵之甥，故記熙寧尚主玉仙求嗣事獨詳。其稱大父寶謨閣知臺州回者，乃冀國公諱暄，字載陽，以父蔭累官駕部郎中，知撫州，移臺州進少府監，權鹽鐵副使時也”。由此可知，錢暄權鹽鐵副使事。《瓢泉吟稿》提要“今以集中詩考之，（元朱晞顏）則初以習國書被選為平陽州蒙古掾。又為長林丞，司煮鹽賦。又曾為江西瑞州監稅”。《西巡類稿》提要記“明吳廷舉……奏各省鹽務差內監查盤者，因斂銀內進；又有人事銀以賄各衙門，賀禮銀以賄司禮監。此三者并科擾百姓，請敕御史體察。而盤查廣東鹽庫之內監韋霦將鹽課盡解京，令廣東無以充軍餉”。

提要歌頌了鹽務任上一些有作為官員。《鄧紳伯集》提要“考《永樂大典》‘鄧字韻下，引《古羅志》曰：‘宋鄧深字資道……擢潼川，漕鹽酒虛額，久為民害，請於朝，蠲川引四十七萬。守令貪虐，劾奏之”。《敝帚稿略》提要引“《宋史》本傳稱（包）恢諸父皆從朱子學，少時即聞心性之旨。歷官所至，破豪猾，去奸民，治蠱獄，課盆鹽”。《彭惠安集》提要贊“（明彭韶）巡視浙江，兼理鹽法，憐灶戶之苦，繪八圖上進，各系以詩，具有元結《舂陵行》、鄭俠《流民圖》之意，又不僅以詞采工拙論矣”。《赤城集》作者“明夏鍭……后官評事時，又疏論賦斂、徭役、馬政、鹽課利弊及宗藩、戚里侵漁狀。蓋亦讜正之士，非專意於詞章者也”。《葉玉成全集》“明葉永盛……以御史巡視浙江鹽政，適奸人奏請增課，稅珰持之甚急。永盛獨抗疏糾論，屢折不回，卒以無擾。今諸疏及《措置浙鹽始末》一篇，具在集中”。這些貢獻值得肯定。

有的考訂了有關文獻的錯誤，如《代言錄》……又如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五日《皇子生詔》第一條，載大赦天下，今《實錄》於第一條則僅載蠲免稅糧鹽糧三分，而大赦反載在第六。《中朝故事》“然其時去唐未遠，故家文獻所記，亦往往足徵。如崔彥昭、王凝相讎一事，司馬光《考異》雖摘其以彥昭代凝領鹽鐵之誤，而其事則全取之。與正史分別參觀，去訛存是，固未嘗不足以資參證也”。

有的反映了一些局部戰事及鹽業人士在其中的表現。《吳淞甲乙倭變志》“下卷分《十德》……《鹽丁》……《三腐儒》等十三目”，其中“鹽丁” 的表現值得重視。《六詔紀聞》“上卷曰會勘夷情錄，乃嘉靖十四年建昌道兵備副使俞夔處置四川鹽井衛士千戶與云南麗永二府土舍爭界事公移案牘”。

“提要”反映了兩大文學家曾因為鹽而陷入冤獄，其一為蘇軾，“《名臣言行錄前集》……今其間呂夷簡非正人，而記翦髭賜藥之詳；余襄公正人，而有杖臀懷金之恥；蘇子瞻蘇木私鹽等事亦無甚關系；若此者蓋不一也。”提及御史謝景溫遂以“多占舟舡，販私鹽、蘇木，及服闋入京多占兵士”參劾蘇軾一事。另一個是明代陳與郊，《隅園集》記錄“明陳與郊……又以其子皋坐鹽徒事，陷冤獄，上書武安王及縣城隍神，亦載集中”。

這些訴說，對鹽業制度文化和歷史文化的研究都有不可磨滅的貢獻。

三、《四庫》收錄的鹽業科技文獻及其稀少的原因

從前文統計情況看，《四庫》中的鹽文獻是豐富的，但是主要體現在鹽政方面，其他方面特別是鹽業科技等文獻較少。

（一）《四庫》收錄的鹽業科技文獻

《四庫》并非完全沒注意到鹽業科技，如收錄了元陳椿撰《熬波圖》“此書乃元統中椿為下砂場鹽司，因前提幹舊圖而補成者也。自各團灶座，至起運散鹽，為圖四十有七。圖各有說，后系以詩。凡曬灰打鹵之方，運薪試運之細，纖悉畢具。亦樓璹《耕織圖》、曾之謹《農器譜》之流亞也。序言地有瞿氏、唐氏為鹽場提幹，又稱提幹諱守仁而佚其姓。考云間舊志，瞿氏……或為提舉，或為鹽稅，幾於世任鹽官……然創是圖者不知為誰。至唐氏則舊志不載，無可考見矣。諸圖繪畫頗工。《永樂大典》所載，已經傳摹，尚存矩度。惟原闕五圖，世無別本，不可復補。姚廣孝等編輯之時，雖校勘粗疏，不應漏落至此。蓋原本已佚脫也”。這一文獻對鹽業生產各環節都有詳細說明，殊為難得，但四庫中僅此一種。即便是這樣絕無僅有的文獻，“創是圖者不知為誰”，世人并不特別看重，“原本已佚脫”，可見對這資料也不大在意。

類似的有國朝沈鼐撰《瑯鹽井志》，“鼐字枚臣，長洲人。由貢生官云南瑯鹽井鹽課提舉。是書成於康熙壬辰，因來度舊志重為增輯。首列《圖考》，次分《天文》、《地理》、《建設》、《賦役》、《官師》、《學校》、《選舉》、《祠祀》、《人物》、《藝文》，凡十類。”以鹽井為記載對象，這非常罕見，值得珍視。但它很大一部分不是鹽業科技了，是一部以瑯鹽井為對象的方志。即便如此，難能可貴。

“提要”對明黃省曾撰《客問》進行了批評，“其論解州鹽池殊附會，論月星不借日光亦不知推步之法，所論人事則大抵憤時嫉俗之言”。在這些褒貶中，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對鹽業科技的重視，但這一點是遠遠不夠的。

（二）《四庫》收錄的鹽業科技等文獻稀少的原因

鹽業是科技含量包括生產科技和管理科技相對較高的行業，應該留下豐富的科技文獻，事實上卻不是如此，與期望中的豐富程度相比，就更加顯得稀少。前文已經談到，四庫館臣是深諳鹽文化的群體，不大可能錯過有價值的鹽文獻，因此，這里有更深層的原因，可能主要是因為：

1.“闡明性學治法”宗旨的影響

乾隆皇帝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下詔編輯《四庫》時，要求的是“其歷代流傳舊書，有闡明性學治法，關系世道人心者，自當優先購覓。至若發揮傳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裨實用者，亦應備為甄擇”（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上諭）。

當時帝王和館臣的宗旨，是緊扣“治法”的，也就是說，是以政治學眼光來鑒別文獻及其價值的。受到重視的《鹽鐵論》，也就是從政治角度看待鹽鐵問題，賢良文學之士言皆述先王，稱六經，視征稅為與民爭利，看重的是經濟行為的政治效果。《四庫》收錄的鹽政典籍較多，這里面涉及到了鹽業管理。但這里的管理也與一般的經濟管理不同，他是在政治構架中的，是一種政治管理，不是獨立的商業管理、科學管理。這些典籍或出于鹽官、或出于封疆大吏，有意無意中，從意識形態上把它融入傳統的主流話語中，成為統治者權力話語之一。在這種思想支配下，一些可能深入到經濟本身深處的著作，就被有意無意忽視了。撰《清正存稿》的宋徐鹿卿，“其所著有《泉谷文集》、《奏議》、《講議》、《鹽楮議》、《政稿》、《歷官對越集》諸書。今俱散佚。”《鹽楮議》可能涉及到貨幣這樣很重要的經濟問題，被人忽視了。散佚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因此，《四庫》的宗旨，不僅沒有、不可能促進經濟的、商業的話語和文化意識的形成，反而扼殺了后者的發展。

《四庫》編者多有鹽商出身的學者。但是，這些學者多已“儒”化，這其實是新興的實業階層在強大的傳統官宦勢力面前在意識層面的投降。程庭撰《若菴集》被《四庫》收錄，程庭祖籍歙縣南鄉的岑山渡，當地的程氏是歙南一個著名的鹽商家族，但是“提要”里根本就沒有提及鹽商背景。他們對鹽官的身份不回避，但是對鹽商，就沒放在眼里了，有時甚至忌諱提及這樣的出身。“商”在意識層面得不到肯定，掌握鹽業生產以及管理科技的人士，可能也沒有興趣去收集、整理、編撰這樣的文獻，曾有過的輝煌就消失在歷史的煙云中了。鹽業引領的經濟、商業本來是一個新的天地、一個新的生活世界，但是，曾在這片天空奮斗的從業者離去了，他們對自己的存在缺乏自信，這也遲滯了中國商品經濟時代的到來。

2.價值尺度的保守和思維方式的滯后

對科技的認可，客觀上需要對一個掌握科技的新的階層的認可，這需要社會在價值體系上進行調整。“順天治人”的傳統權力階層的完整權力就要分割給有一技之長的技術人員，其絕對權威就受到挑戰，這是他們不愿意的。他們即便要認可一些對象，也將對象納入自己的價值體系里去。如贊揚明徐獻忠撰《水品》“第七篇中駁羽煮水初沸調以鹽味之說，亦自有見”，這里更多是把徐獻忠當做“雅士”來看待，并非是對一種科學家的行為的肯定；贊美撰《農政全書》的徐光啟，“《明史》稱光啟編修兵機、屯田、鹽筴、水利諸書，又稱其負經濟才，有志用世，於此書亦略見一斑矣”。在今天看來，徐光啟是位令人尊敬的科學家，但是，《明史》認為是懂“鹽筴”（而不是鹽業科技）、“負經濟才，有志用世”這樣一個傳統的吏才，這也是《總目》的思想。在終極價值上的對“治道”的保守，自然會對“技能”產生排斥。

我們也能從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得到印證。《聊齋志異》的《王十》斥責靠財力平揖朝臣的豪商，卻同情弱小的私鹽販子，就可見出這微妙的心態：在弱小的商販面前，自然可以展現自己的博大和關愛，但商人的力量強到動搖自己高高在上的絕對權威的時候，那是不能容忍的。《連城》譏鹽商的自私，也不免帶著成見，是一種對鹽商的精神上的謀殺。

這里還有一個思維問題，政治視角，往往追求形而上；科學眼光，卻要求形而下，要求具有實證精神。我們缺少的，就是這種現代科技所必須的實證精神。縱觀我國的鹽業史，鹽業科技、物質文化不可謂不發達，但這發達并未能將整個社會文化推進到以實證為基礎的現代文明的新時代，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責任編輯 周 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