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族 譜
國有國史,縣有縣志,村有族譜。周家村,這個位于中國江南中部、藏匿在一座叫做麓峰的小山陰影處的普通村莊,有一位幾乎被所有人稱為老太公的族長,家里珍藏著一部近一尺厚的族譜。那是周家村先祖遺贈給所有后裔的信物。它用文言文的書寫方式,詳細記載了周家村的緣起(據說周家村的人是周文王的后裔,唐天寶年間從陜西華陰遷徙到此)、山林、地產、墓葬、宗規祖訓,以及所有死去和活著的人的姓名、血緣、婚配和子嗣,死者則增述了卒年和葬址。它是遠比那座現實中的叫周家村的村子更為詳備的村莊,因為它是用時間構筑的紙上故鄉。它不僅容納了生,還接納了死。它有著遠比現實中的周家村更為復雜的運命、玄機。它記錄了周家村這個表面普通的村子千百年來隱藏在血脈里的生死觀念。它比現實中的周家村更為長久,更有歷史感,更加遙遠、蒼茫。而現實的周家村,也許不過是族譜上的周家村的一個影子,一個幻象,一個微型的沙盤。那些不在現實的周家村現場的先祖在族譜中都長幼有序,面色高古。聽老族長說,他有時半夜里會偶爾聽到族譜中傳來的呼吸和咳嗽聲。而對老族長的這一貌似幻聽的講述,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加懷疑。人們有理由相信,長壽的生物會成精,記錄了一千多年歷史的族譜,自然也會有不同凡響之處。人們每說到族譜,都是一臉莊重敬畏的表情。事實上村里人對族譜難得一見,只有在大年初一那一天,老族長才會雙手捧出它,放在祠堂正中的桌上。在他的主持之下,村里年長的識文斷字的人恭恭敬敬地把昨年全村新添子嗣的姓名、生辰續上。那一天祠堂擠得水泄不通,人們紛紛趕來目睹一番族譜的尊容,并聆聽老族長及各位長老煞有介事的講古。而他們講述的內容,無疑都與祖先和族譜有關。那是一場深刻的訓示、教誨,人人垂手肅立,仿佛宣講的牧師面前虔誠的教徒,那本近一尺厚、表皮近乎脫落的族譜,就是全村人禮拜的《圣經》,而依照祖制享有珍藏族譜功德的老族長,自然成了全村人的“教父”。他平日弓著背剪著雙手在村頭巷尾游走,表情里有一種神權天授的意味。他腰間掛著的那把鎖著族譜的箱子的、無比光亮的銅質老式鑰匙,仿佛皇帝的權杖。他成了周家村精神領袖式的人物,幾乎所有的人都臣服于他,他的話也因此有一種一言九鼎的威力,連上級任命的村支書都要敬他三分。如果把周家村當作一個小小的國家,那挾族譜以令族人的老族長就相當于君主立憲制的國體下的君王,而村支書不過是代他行使權力的首相。而事實上,那位八十七歲高齡的老族長是一個相當和善、慈眉善目的老頭,他既不發號,也不施令,整天無所事事,在村頭巷尾的陰影中走動,享受著村里人對他的尊敬,偶爾逗弄墻角年輕母親懷里的嬰兒,風中隨手擦下不慎流出的鼻涕。因為老族長的不作為,整座周家村便有了一種無為而治的意味。
春 天
村口的那棵悶聲不響的桃樹突然有一天哎喲一聲叫了起來。樹旁周繼仁家剛剛開學的女兒渾然不知,拿著新課本坐在門口咿咿呀呀地讀書。而滿樹花骨朵的桃樹上膽大盛開的一朵桃花,像極了小女孩讀書時一張一合的嘴唇。
幾場雨水之后,地面更泥濘了,而村前池塘里的水光更足了,似乎可以引來點燈。
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使周家村涌動著無邊的情欲。村中住著的周惠生家年前娶進門的媳婦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來紅了,她的身子有些發軟,她想她很可能是懷孕了,為此她多少有些驚慌。
而她新婚的丈夫已經乘年后的班車去東莞打工。她對他的思念正如青草漫生,無邊無際,欲罷不能。
春天,天空雷霆滾過。燕子忙于筑巢。不諳世事的蝌蚪在水中嬉戲。種子開始發芽。村里人的額頭顯得光亮了許多。
而蚯蚓要從地底下爬出,在田埂上邁步。它無聲,軟足,動作遲緩,帶著亡靈的氣息。
而草叢里,在驚蟄過后的雷聲中醒來的花蛇有火焰的斑紋。
一個失蹤多年的人突然回到了故鄉,對自己的過去,他守口如瓶,沒有人知曉他曾經做下的一切。而故鄉宜于悔恨,春天宜于修復。
春天,叫周家村的村莊重新復活,在桃花枝上的雨滴后面,那活過一千多年的村莊,又一副嬰兒的模樣。
女知青
女知青走在回周家村的路上。她搽脂抹粉,畫唇描眉,打扮得妖里妖氣,她的頭發甚至也染成了城里人時髦的栗色。對這個行走在周家村路上的妖精一樣的女人,周家村的人不免有幾分好奇。人們漸漸從她業已變形的身段和五官中看出當年生活在村子里的那個人的影子——當年那個叫小歡子的姑娘,腰桿纖細,皮膚白皙,聲音甜美,脾氣超好,講話輕聲細語,年齡大概二十左右吧?干起揮鐮割稻、挑土修堤等等重活,并不遜于本地的村姑。后來她成為周家村學毛選積極分子周樹才的妻子和一個女嬰的母親,幾與周家村的農婦無異。最后,他們離了婚,小歡子帶著女兒返了城。周家村上了年紀的人搞不懂,這個妖里妖氣的女人是不是當年的小歡子。有人嘗試著低低地叫了一聲,沒想到她非常痛快地答應了。——事實上,她等著這聲叫喚已經很久了。全村人對女知青變得親熱了起來。
女知青來到了周家村。她想找回當初返城時來不及帶走的一只箱子——一只老式的藤條箱子。
村支書周年茍率領村干部撬開了周樹才家的門。周樹才家的大門緊鎖,他本人也去了廣東打工,而那只箱子就在周樹才家的樓上,撬門是不得已的辦法。(這使得整個場面像個莊嚴的儀式——所有人面對一只老式的藤條箱子,神情莊重,和祭祀的場面頗有幾分相似)
周年茍親手把箱子打開,箱子里的灰塵轟的一聲散開。人們看到箱子里的物品:一疊已經影像模糊的黑白照片,一面水銀剝落的小圓鏡,一把齒間還遺留著一兩根長黑發的木梳,一把印了“抓革命促生產”紅色字樣的依然嶄新的白搪瓷茶缸,還有一本封面起霉的紅寶書,以及一疊散落在箱子里的書信……
女知青在周家村住了三天,是村委會排的飯,最后她帶走了那只箱子。
女知青一直沒有向周家村的人說出她與周樹才生的女兒的現狀。那團從周家村遺落的骨血,因為女知青的刻意隱瞞,至今下落不明。
銅香爐
大多數青壯年都已離開周家村去城里打工,老人、孩子和少數的壯勞力成了留守人員。住村子后面的鰥夫周茂才就是其中的一位。周茂才前兩年死了妻子。他的日子過得寡淡得很。他總想著把生活過出點味兒,最近,他特別想把幾棟屋前的羅小美搞到手。他已不滿足兩人路遇時的眉來眼去打情罵俏。羅小美長得好看,皮膚是曬不黑的白,兩個奶子鼓得像誘人的包子,一點都不像生過孩子的人。更關鍵的是,羅小美的老公年后也去廣東打工了。他從羅小美的眉眼里就可以看出羅小美肯定也是寂寞難耐。某個夜晚,他裝成上茅房的樣子出門,悄悄繞到羅小美的家門口。路上有幾條狗警惕地望了望,結果發現是他之后就都悄沒聲地走開了。倒是墻角的幾只青蛙向他叫了兩聲。
他敲開了羅小美家的門。可事情并不依他所愿,他遇到了麻煩。麻煩并不出自于羅小美,而是出于她十歲的兒子。她兒子半夜被尿憋醒了,他看到了周茂才,他還依輩份叫了一聲“茂才伯”。衣衫不整的周茂才頓時亂了方寸。周茂才從羅小美的家中躥出奪路而逃,這一次,巷子里的狗再也忍不住發出了驚慌的吠聲。
周茂才一宿未眠。他知道羅小美的兒子成了一個炸彈,這顆炸彈一旦炸響,后果將難以設想,而羅小美肯定要想辦法把炸彈的引線掐斷。羅小美會想出什么辦法來呢?周茂才在床上翻來覆去也想不明白。
第二天清早,羅小美在巷子里罵街,說是她家一只祖傳的銅香爐被偷了——曾經有一個古董販子向她出價一千元她都沒舍得賣呢。這天殺的賊就知道欺負他們孤兒寡母!羅小美揚言,偷盜者如不乖乖給她送回銅香爐或者一千元錢,她就要告官,送他去坐牢。羅小美的罵街聲里詳細描繪了偷香爐者的外貌,任何人都聽得出她指的是周茂才。
周茂才最后承擔了賊名,他托人向羅小美送去了一千塊錢。
周茂才偷雞不成反蝕米,好長時間都像霜打的茄子。他面對村里人的取笑嘲諷都悶聲不響。他甚至從家里找出一本破爛不堪的《三國》每天裝模作樣地翻看,到了晚上,他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再也不出大門。
周茂才一直想不通的是:羅小美的家里是否真的有過這么一個銅香爐?
在這個青壯年大多出去打工,只留下老人孩子的村莊,正當壯年的周茂才的眼神里除了委屈,還有一種無邊的寂寞。
葬 禮
周宏遠不諳世事的孫子又一次把手偷偷伸到周宏遠的腳底去給周宏遠撓癢癢,可周宏遠一動不動,根本沒有給孫子一點點回應。他的孫子委屈得哭了起來。小孫孫不知道,他的爺爺已經死了。
周宏遠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嘴巴微張,臉上既沒有對生活的怨氣,也沒有不舍和悲傷。相比平日那個面色黧黑,脾氣暴躁,整天怨天尤人的叫周宏遠的老頭,眼前的他脾氣要顯得溫順一些,臉也要白一些。人們有理由認為,真正的周宏遠已經隱形逃匿,而躺在床上一言不發的周宏遠,只不過是那個逃跑的周宏遠的軀殼。
凈身、更衣、入棺……周宏遠身穿嶄新的玄色壽衣,頭戴禮帽,這使得他更是與那個整天在村里晃悠的叫周宏遠的糟老頭相距甚遠——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舊時代有頭有臉的鄉紳。他躺在棺木里,身旁擱著一根嶄新的文明棍,其滑稽的樣子讓許多人忍不住想笑。當棺木在一陣嗩吶聲中合上,墓釘重重地敲打下去之后,周宏遠就徹底地隱匿在黑暗中了。他的面容開始成為回憶。人們更加疑惑,這個躺在棺木里的人,是否真的在周家村活過?——他是否真的在他人的菜地里偷摘過一把韭菜?是否真的曾經趁著鄰居離開村莊,潛入鄰居媳婦的被窩里過夜?他的額角上是否真的有過一個疤痕,作為他曾經與人打斗過的印記?人們甚至懷疑,在亂哄哄的葬禮上的那具漆黑的棺木里躺著的是否依然是周宏遠。也許叫周宏遠的死者已經化裝遁土逃匿,而現在棺木里已經空無一人。也許現在在里面躺著的是另一個不知名的死者,或者是已經死去多年的某個人,甚至是這個村莊建立以來的所有死者。那些死者,都已經變成了一個個影子,此刻正在周宏遠的棺木中,飲著葬禮上的酒相談甚歡,或者在葬禮上聽從嗩吶的召喚翩翩起舞。當我們按照沿襲的禮數滿懷悲切地為周宏遠送別,他們肯定會滿懷欣喜地列隊迎接。今夜,他們和我們在同一個屋子里,可沒有人能夠看見他們。他們都沒有重量,沒有聲音,也沒有輪廓。人們有理由認為,周家村的每一次葬禮,都是獻給所有曾經在周家村活過的死者的。
而對周家村的人來說,真正的周宏遠并沒有死去,他不過是出了遠門。他的脾性和溫度,依然被周家村精心保存。人們談起他來,依然用一種和顏悅色的語氣。
周家村的人說一個人去世不是說“死了”,而是說“走了”。對周家村的人來說,死亡就是一場遠行。所以,也就無所謂過度悲傷。
鄉村教師
周家村的人每每經過村子前面稻田中央那座書聲朗朗的小學校,都要變得斯文許多。他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說話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他們和站在學校門口的老師打招呼的時候,臉上都堆滿了笑。因為與全村人不一樣的是,小學教師是這個村子里唯一吃工作飯、有國家身份的一群人。
鄉村小學只有六七個教師,但他們足以構成周家村的另一個強大的存在。他們每天刷兩次牙(而在周家村,人們最多早上刷一次牙),熱愛洗澡,梳得整齊的頭發散發出好聞的洗發水的味道,皮膚也要比村里人白皙。他們在課堂里上課,說著和電視里差不多的普通話。他們穿著皮鞋,即使夏天也穿著襪子。他們大多戴近視眼鏡。他們即使穿平常衣服,也要比村里人干凈好看。他們都是好脾氣的人,比起那些動不動就對自己的孩子拳打腳踢的人,他們似乎有超常的耐心。
把自己家的女兒嫁給學校的年輕男教師可能是所有周家村成年女子父母的愿望。而年輕的民辦女教師無疑是村里留守的光棍們的偶像。他們的薪水并不高,但他們的特殊身份足以讓全村人向往。
周家村小學的年輕教師中,剛剛師范畢業沒兩年、教三年級數學的劉湘玉,做了周家村也是當教師的周坤元的女婿。教一年級語文的民辦女教師郭媛媛,被村里開拖拉機的周小三勾引到手。長絡腮胡子、下巴刮得鐵青、被學生私下里稱作“掛面”的黃文生一直敝帚自珍,待價而沽。而其實,他暗戀的女子生得皓齒蛾眉,可是已經嫁到了鎮上,每次看到她從學校旁的小路上回周家村娘家,黃文生都是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
我就是周家村的鄉村教師中的一個。我得以娶周家村賣豆腐的羅娣英大嬸的女兒為妻。而相比我的妻子,也許我更愛我的岳母,她對我比對她的親兒子還要好。她親手做的豆腐,是我至今為止認為最好吃的。
醫 生
大多數時候,周樹保都會呆在他的診所里,等待著病人的到來。村里人有了感冒發燒、腹瀉腹痛什么的,就都到這個小小的診所,讓周樹保量量體溫,聽聽胸音,察看眼白和舌苔,然后拿回些藥丸子,或者就在診所里掛點滴。
如果來看病的人碰上周樹保不在(那通常是農忙季節,周樹保去田里干活了),就要在他的診所等上個把時辰。等不及的只要在村口朝田里的方向喊一聲:“樹保醫師!”周樹保就是隔得再遠,也聽得見,因為當病人或者病人家屬在村口喊話,田里其他干活的人就知道村里又有人患病了,都會把他的喊喚接力樣的傳到周樹保的耳中。這時候,周樹保就會擱下手上的活,急急地趕回他的診所,洗凈手上的泥巴,開始量體溫、看病象、開藥。
周樹保的診所其實是他家的老宅子的后院,并不大,只有20個平米左右,屋內布置也極簡單,唯一一個藥柜、一張辦公桌和四五張供病人打點滴用的躺椅,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成為周家村類似命門的重要場所。
周樹保臉黑、平頭,他平常不穿白大褂,裝束舉止和一個普通農民沒什么兩樣。但他是周家村唯一的醫生,這決定了他在周家村的特殊地位,幾乎所有人都念叨著他的好處:
20多年前,周年茍只有幾歲大的兒子患了急性肺炎,高燒41度,脈象都差不多停止了,周樹保一支強心劑,讓他得以起死回生。現在,他開上了拖拉機,還娶了村里小學的民辦女教師郭圓子為妻;
周泰元的老婆和婆婆吵了架,一下想不開喝了農藥,周樹保為她洗了腸,救了她的命。現在,她也成了當婆婆的人了!
周顯忠的老婆難產,村里的接生婆束手無策,周樹保臨危受命,硬是把孩子從孕婦的肚子里生生拽了出來,母子俱獲平安;
……
周樹保熟悉村里每個人的病史,他自然成了周家村相當受尊重的人。村里無論誰家做紅白喜事,他都有酒份;晚上田里放水,人們都會先讓他家的田地灌滿水。
我也是曾經到周樹保診所求過醫的病人。有一次,我患了急性支氣管炎,到周樹保那里拿了幾顆小小的藥丸。幾天之后,我得以痊愈。但有一點讓我很多年之后都耿耿于懷:就這幾顆小小的藥丸,周樹保收了我三塊五毛錢。要知道,我不僅是他的小兒子的語文老師,還是他的大女兒的未婚夫。直到我們結婚時,他把一臺冰箱作為他女兒的陪嫁送給我,我才原諒了他。
賭 徒
周坤發過去是一個有說有笑的人,而最近,他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心事重重的人;周坤發過去是一個沒有不良嗜好的好脾氣的人,最近他成了一個賭徒。他幾乎每天都會到周潤保家去。而全村人都知道,周潤保是個勞改釋放人員,曾經因偷竊被判過有期徒刑三年。他的家里差不多就是一個賭窩,村里那些游手好閑以逸待勞的人,都把周潤保家當做他們的據點。他們在周潤保家里賭博,或者密謀干一些不三不四的勾當。而現在,老實本分的周坤發,成了周潤保家里的常客。從周潤保家里傳出的消息講,周坤發每次下賭注都狠,讓旁邊觀賭的人都心驚肉跳。到過周潤保家觀賭的人都說,在牌桌上目光兇狠的那個人,根本不像是平常老實本分的周坤發,倒更像是電影里一擲千金的賭徒。人們差不多認為,周坤發要瘋了。
有人試圖阻止周坤發。他的兄弟、長輩,甚至平日和周坤發交好的人,都跑到周坤發家里去勸說,要他不要再繼續賭下去,但周坤發不是沉默不語,就是把前來勸說的人罵出門去。
后來,再也沒有人敢去勸周坤發懸崖勒馬,村里人每每談起周坤發就搖頭嘆息,都說,一個好好的人眼看就要毀了。
周坤發到周潤保家里賭了一個月,輸了將近五萬塊錢。
五萬塊,正好是周坤發的女兒周園秀一條命的價。就在一個月前,在廣州打工的周園秀被車撞死了,肇事車主給周坤發賠了錢,五萬塊。
周坤發敢用這錢買酒買肉砌新房,扯布置衣過新年?周坤發感到每一張票子,都有女兒的魂在上面。每一張百元大鈔上的紅顏色,都是女兒的血染成的。他不敢花里面的任何一張票子,他選擇了把這錢花在賭桌上了。
輸了五萬塊錢的周坤發把自己右手的小拇指給剁了。
周坤發又變成了過去的周坤發。他有說有笑,老實本分,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也不再與周潤保來往。只是,他右手的小拇指短了一截。
周坤發被剁掉的那一截小拇指并沒有丟掉。只有周坤發知道,它埋在女兒周園秀的墳里。周坤發想,有自己的一截小拇指陪著,女兒應該會少些寂寞吧?
暴雨中
云在天上變得越來越重了,也越來越低了。眼看就要挨到屋頂了。
風開始在空中奔跑,速度越來越快。
閃電開始時并沒有聲音,只在天邊突然迸開,像一棵老樟樹的根,分叉,有長長的須。
田地中央的樹,此刻像一個挨了自家男人的揍,披頭散發呼天搶地捶胸頓足的悲傷婦人。
閃電再閃,雷就炸開了。那個撕心裂肺的痛呀。
所有的人都被趕到了屋內。平常人來人往的大地上此刻清了場。有還沒來得及回家的螞蟻,在路上急急地走。
然后雨下了。瘋狂的雨!就像鞭子,抽打在周家村的身上;或者像顯形的命運,讓所有的人都被迫服從,雙唇緊抿,全身戰栗。
時間消失了,大地一陣抽搐,沒有人知道,此刻自己身在何處。
叫周家村的村莊在暴雨中用腳緊緊地巴住泥土。欄里那條暴烈的牛犢此刻的目光是多么沉靜!
而那輛停在路口的拖拉機,就像是一只卑小的螞蟻。它平日里嘣嘣嘣的巨響,要么熄滅于自己的喉嚨,要么被天空收走。
暴雨中,所有的悔恨、罪惡、抵牾都被滌蕩干凈。兩個不久前結下冤仇的壯年男子,在暴風雨過后冰釋前嫌,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