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愛情

李曉燕

我早已記不得我的家在哪里了。如果說那個馬戲團就像一場八月的輕風的話，那么，我和我爸就是隨風飄零的樹葉，風吹向哪里，我們就跟向哪里。

這次，那個馬戲團似乎沒有像往常那樣草草地安營扎寨，而是借著那個土坡，搭了一溜長長的布棚。看樣子，他們要在這待得長一些。咱們也得找個可以長住的地方。我爸看了馬戲團的陣勢，對我，似乎又是對著自己說。我順著我爸的語氣環顧四周，連個柴草堆都沒有，咋住啊？我爸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這次咱也不能含糊，咱得找個人家借間房子住下。

傍晚時分，當我又全神貫注地投入我的工作時，我爸還陶醉在借住的那家女主人的熱湯面中沒有蘇醒過來。我爸悲戚地說，多少年沒吃了，這面，暖心！

我爸那悲戚的眼神再一次鼓舞了我要加倍努力地工作。不知是從哪一年起了，我和我爸有了一個共同的工作，那就是得把我媽找回來。在整個工作過程中，我負責觀察我媽的動向，及時地匯報給我爸。

馬戲團里那個每次出場都穿一個紅色對襟小襖，露著肚臍的女人，她就是我媽。她叫孟小桃，以前是我媽，可是自從她和馬戲團的那個副團長好上后，就不想做我媽了。她很少回家，以至于我要想叫一聲媽的話，得擠到馬戲團的后臺去，看著她的臉色，輕輕地叫上一聲。假如她高興的話，會哼一聲。如果正趕上她不高興，就會頭也不回地甩給我幾毛錢。

面對這種局面，我爸并不氣餒，下定決心要把我媽追回來。所以，我們爺倆總是馬不停蹄地跟在馬戲團的屁股后邊。可是，我們爺倆的誠意并沒有感動我媽，相反，我覺得，我們的距離越近，心隔得越遠。因為，我看見，以前我媽從看馬戲的人堆里看到我們時，還會打個愣神兒，可后來，她的表情像一池平靜的湖水，而她和那個副團長的關系卻正風生水起。

這次我并沒有打算采取正面進攻的戰術，我想潛伏在馬戲團的周圍偷偷地觀察動靜。根據我的經驗，這個時候，我媽一準兒在副團長面前“呵呵”地笑。可是這回我判斷錯了，我媽在哭，沒有聲音，也看不見她肩膀的顫動，眼淚卻一串一串地順著她那姣好的面容流下來。

我忍不住了，終究她還是我媽，隔著面布幔，我問，媽，你咋了？我媽愣了一下，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走過來伸出手，撫摸著我的頭，反問我，你們住哪了？我說，張寡婦家。我媽的手微微一抖，沉默了好一陣，她跟我說，回吧，跟你爸說，我這次演完了，就回家。這個消息，讓我回去的腳步輕快如飛。

可是，后來的好長一段日子，我的工作間斷了，這樣好的訊息也斷送在我的工作間斷中。我和我爸都被張寡婦利用了。她讓我爸去她的承包地里摘棉花，讓我同她的兒子小三兒一塊放羊去，總之，在她的眼睛里，我們都不能閑著。她說，房租就不用交了，就用這個抵了。可是，我看出我爸并沒有怨言，每天晚上回來都看不見他那老氣橫秋的疲憊相兒，他“吸溜吸溜”地喝著張寡婦熬的熱湯面，滿臉愜意。而張寡婦也并不完全是利用我們爺倆，她拆洗了我們所有的衣服和被褥，偶爾還會做些熱騰騰的美食犒勞我們的胃。甚至，她有時還會溫柔地親親我的腮幫，絲毫不顧忌那上面沾著多少鼻涕。然而，在溫柔面前，我始終保持冷靜，我深知，我當前的任務是什么。

我利用我和我爸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向他暗示，我說，我媽好像有要回來的意思。可他對此卻反應遲鈍。他反復問我，什么？是嗎？我說，是，是的。可一轉眼，他就把剛討論的問題丟得遠遠的。他避重就輕地問我，你張姨做的湯好喝吧？我說，嗯。他的臉上堆滿了笑。依我的經驗，我爸也要變心了。

我爸和我媽的戰略位置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以前，是我爸追趕著我媽，馬不停蹄。這回，是我媽尋找我爸，連續不斷。我媽在第六次尋找我爸仍沒有見著面的情況下，索性坐下來等。她才不管什么張寡婦、王寡婦，她是馬戲團的當家花旦，她在張寡婦的院里，如同一只驕傲的奓著膀子的母雞。可是我爸和我卻不再是她腋下的小雞了，至少我爸不是了。這一點，在他和張寡婦親昵地說笑著走進院里時，得到了充分的證實。

我媽蔫了，她看見我爸望向她的平靜而遙遠的眼神時，頃刻間，她就由一只嘎蛋的母雞變成了一只灰頭土臉的喪家犬。張寡婦很會做人，她客氣地挽留我媽，妹子，吃了飯再走吧！我媽屁股一扭，給了她一個漂亮瀟灑的轉身，說，不了，張團長還等著呢！我看到我媽走時的背影一抽一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