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獲得了2011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這是詩歌的光榮。這位已屆八十高齡的詩人,被稱為“象征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師”,其實,屬于什么“主義”,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具備的獨特的詩歌個性。對特氏來說。他甚至不愿意為一種定型化的藝術個性,即風格所固定,總是在追求著變化、突破與創新。他說:“不要成為自己的學舌者”“求新,應該是作者的第一要求”。他的早期詩多以意象、隱喻表現內心世界,形象豐滿,感覺新穎,后期詩則更見深刻,對現實世界的觀察體驗細致入微,細節描寫、敘事因素有所加強。或許正是由于這一轉化,他的后期作品中,散文詩的比重明顯增多。相應地語言節奏上更加自由大度了。
從李笠先生翻譯的他的“詩全集”中,我讀到的散文詩有20余章。這些散文詩在寫法和樣式上,和我們常見的(特別是中國當下流行的)不太一樣,讀后有耳目一新之感,讀一讀,可以起到開闊視野的效應。我選出其中兩章,作一些簡略的介紹。
《林間空地》是寫大自然的,詩人以樸素的語言、白描的手法,呈現出這一塊“迷路時才能找到的空地”,也就是說,人跡罕至。通篇都在“敘述”。而敘述,是不少散文詩作者頗感頭痛的一件“差事”。我以為,特氏在此詩中的“敘述”,看似平實,其實幾乎每一句都藏著機鋒,很是耐人尋味。“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著”,以“自我窒息”狀寫森林,實在太恰切了。“地上,影子哺乳著影子”,影子們相互角逐,一種寂寞的動感隱約可見,而“哺乳”二字用得何等新穎而出色!對于此處,過往年代人們留下的無從稽考的遺跡,他寫道:“誰在此生活過?沒人能回答”,然后是:“只有檔案永遠青春不朽”,這是一句有著反諷意味的語言。而“吉普賽人能記,會寫的人能忘。記錄,遺忘”,更具有一種十分深沉的,對于世事迷離、惘然若失的感慨系之,卻全出于冷雋的筆墨,便是功力不凡的所在了。
詩寫到此,均屬于“有我”之境,在陳述著詩人的見聞和所思。末一段“我”似已隱去,“哼著歌曲的電線桿子上坐著一只曬太陽的甲蟲,翅膀收在閃光的盾牌后,精巧,像專家包打的降落傘”。詩人將“森林間空地”還給了大自然的無人之境,讓給了那一只曬太陽的甲蟲,便有一點“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讓人領悟到大自然那種自在的無比豐潤的生機,使全詩的意境,獲得了升華。
《對一封信的回答》便是寫“人事”了。一封早已“過時”的舊信,如此而已,有什么可寫的呢?詩人在敘事。其實所有的細節均關涉著他心情的激蕩,所有的敘述都是在抒情。請注意:“房子有五扇窗戶”,四扇明亮,惟獨第五扇,“面對黑色的天空、雷電和暴風雨”,這是什么意思呢?超現實,幻覺,神秘感,詩人慣用的技巧直逼內心:“我站在第五扇窗前。那封信。”詩人想的什么,還需要“表白”嗎?這便是詩、散文詩的奧妙所在了。
“星期二和星期三之間的深淵”是對時間的一種反向性的夸張,為的是突出“二十六年卻轉瞬即逝”的這種感嘆。經過了這一“過渡”之后,詩人的思路自然轉向了必然的歸宿:“這封信回復了嗎?”“我記不得了”,詩人為了說明時間的久遠,僅僅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樣的交代,是難以滿足“詩性”要求的,那不過是一句散文的,甚至是“報道性”的語言。詩人用了從大海、心臟。以至“八月之夜湖地上的蟾蜍”這樣新奇的意象,來表達“未曾答復的信字字聚集在一起”這一“枯燥”的細節。如果僅止于此,詩仍然在“現實”的范疇以內,追求幻想、“醒著的夢”,和“揭示神秘”的超現實感的特朗斯特羅姆決不甘心于此,“有一天我將回答”,筆鋒一轉:“那時我已死去”,于是便步入了一個幻覺叢生的、莫須有的“那座都市”,展開了離奇的幻覺中的“消隱”。讀他的散文詩,能否幫助我們在“局限”中洞開更多的想象空間、夢幻境界,和新鮮思緒呢?我想,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