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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開放

2012-04-29 00:44:03張衛平
大理文化 2012年5期

張衛平,男,1967年10月出生于滇西北一個日漸萎縮的高原湖畔。曾從事野外地質、電視傳媒及行政管理、市場營銷等工作。以詩性作為內心的泉水,在自然與市井中獨自進行詩歌、散文、小說、新聞、電視腳本等徘徊于靈性與禁忌之間諸多文體的文字操作。性情亦介于散淡閑適和狂狷的浮隱中。有近百萬文字見世,為云南省作家協會及中國地質作家協會會員。

善良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浮士德》

仍然擁有的,仿佛從眼前遠遁;已經逝去的,又變得栩栩如生。

就是這樣,那時候,智者的語錄,還未來得及相信它是具有強大內斂的箴言。故事,總是在故事之后才成為故事的。

十多年前,王志文大學畢業來到榆城,進入市直某機關公務。畢業于東大歷史系的王志文,此時青澀而清凈。就史學地位而言,東大在國內只是居于北大之下的榜眼,穩重大成。按說學歷史的,一般而論,總會學究而鉆牛角尖。但也有反向,即散漫而率性。王志文基本就屬于后者,只不過在散漫與率性之中,仍有習史者的鈍樸。因此畢業后,他并未如其它人那樣雄心勃勃地將下一個目標定位在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以便日后成為學界翹楚。而是寧為雞頭,不做鳳尾,以自身品牌優勢,選擇考錄邊陲重鎮榆城的公務員。再說作為歷史學出身,來到自認為歷史悠久文化底蘊豐厚的榆城,也該入研究所、博物館或是學院之類方是。其實不然,散漫與率性的他,一直對學院式作風深惡痛絕,倒是對自由的田野調查與興趣研究極為推崇。就像魔鬼墨菲斯特所言:理論都是灰色的,惟有生活之樹常青。而選擇進入機關,則猶如要戴著鐐銬跳舞,將自己作為試驗物,自尋一種另類體驗。至于有人說到榆城雖然風月,但似乎偏遠,他也不以為然。什么偏遠?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未待王志文深入風月,探尋田野與市井中的溫柔,不到兩年,他就遠離了城市,從機關下派到榆城所轄最為偏遠的一個縣去掛職,所任的是一個模糊得語焉不詳的職務——鄉長助理。名義上有些被提拔的意味,實際卻是一次官場潛規則運作的結果。有身家有背景的子弟,當然不會去那樣的地老天荒處。那只是個沒有職級的職務,回來后能不能提拔,甚至能不能回來,都同樣語焉不詳。

去前,非常莫逆的哥們段鋒——同年進到機關同科室的本地兄弟、一個礦老板的兒子——在酒桌上與他認真地淺斟低語了一番。最后得出的歸結與比喻是:這算是一次風險之舉。好者,回來就有了升遷的本錢;差者,將就地任個副鄉長的實職,其實也就被賣在了那窮鄉僻壤。外表光鮮、底下卻布滿歧途。就像榆城前幾年遍地蘭花盛開,處處花團錦簇,國色天香。蘭花的交易像一股洶涌的暗流,成為榆城人的民間經濟主體與發家致富捷徑。這是蘭花炒作的第一次高潮,但你沒有趕上。你見到有多少人發家了,你更會見到更多被套牢苦著臉的普羅大眾。那時的蘭花,簡直就是榆城人的天使,就是他們的信仰。那種高潮起落中的快感與痛感,冰火兩重天,是你這個后來者無法體驗的。

王志文自然無語,甚至覺得段鋒語焉不詳,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怎么就從自己的前景扯到蘭花的起落呢?作為一個外來者,以光榮歷史和美妙風景著稱的榆城還未給他深入的機會;而作為現代青年才俊,由于散漫、率性與鈍樸的行式,他甚至還來不及觸摸或進入榆城那些小家碧玉或是大家閨秀的溫柔風月與投懷送抱,間或的高潮,也僅只是在莊與蝶的恍惚迷離中作逍遙之游。雖然榆城作為邊地,古風猶存,荒野迴轉,流溪被地,男女之事,仍有崇仰與隨性的商周蒙昧氣象,但畢竟,王志文本性尚未及磨蝕,加之禮智淫浸,僅只能在書本與意象中品味暖玉溫香,漂搖如葫,未得實相,常于虛空中摶扶搖直上九萬里,一派哲學氣息,與形而下的感官賞享,尚在恍惚距離中。

就是這樣,大幕拉開,白云蒼狗,青年才俊王志文告別榆城四季不停的流風,來到數百里之外的大石鄉,就多少有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味道,感覺自己像是一片被榆城的風吹起的枯葉,很隨意地落在蒼茫之外。山長水遠知何處,山長水遠客愁新。其實他又想,自己尚年輕,人生剛剛開始,短暫的際遇未嘗就能將自己浸潤吞吐,未來的機遇還將展現,索性就隨遇而安吧,顯然并沒有將深諳地方少年老成的段鋒的話太當真。本性使然,鴻蒙未開,遠方,天光明滅,神秘不可名狀。

只是,那些忽略細節的人,也將忽略全部。

大石鄉真如一塊大石,像大石一樣地偏遠,像大石一樣地緘默。而偏遠,自然就是貧困,就是自然條件極為艱澀。而緘默,卻也于空寂中提供了超然物外想象的最大可能。作為最基層的政權機構,鄉政府像一枚飛來的印章踡居于小鎮一隅,小鎮卻在一條綿長的河流——大石江邊。作為支流,大石江最終匯入大河瀾滄江,并最終更名為湄公河而成國際性大河,大開大合之勢,在這里還未得呈現。但從集鎮仰望兩側高山,峽谷的味道也就在一線天下顯露出來。只有那嶙峋的大石隨處可見,恍若它們才是這里當下與永恒的主人。白馬非馬,大石非石也。

好在這樣困厄的地方,政府并沒有多少事可做,作為鄉長助理的他自然就是半個閑人,悵望星空與觀察日落日出就成為剛剛到來的他的標準動作。何況鄉長也不怎么指派他,因為他畢竟是從市里的機關下來的,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且虎落在平陽這里的人不會欺,龍遭淺灘這里的人也不會戲,小地方人的純樸就表現在這些地方。

鄉里的人不習慣叫他王助理,叫王副有點拔高,卻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禮儀。對于如此的生活,他雖然隨遇而安,但顯然在短時間內無法適應——打麻將還沒有學會,主要是不感興趣;喝酒,酒量不在一個檔次,根本上不了臺面;開會,不熟悉情況,也還沒有學會如何做官,就實在講不出什么來。于是,就只有暫時先做鄉長的影子。而久在基層的王姓鄉長,又偏偏特喜歡麻將和酒,除了工作,就長時間地浸淫在城中和壇中,他就更顯得無所事事。除了偶爾地下鄉(下鄉,更多的時候不是下,而是上,即爬山)與開會(開會,他倒是可以坐在主席臺上的),就是喜歡將手插在褲兜中,形只影單地杵在鄉政府門口看天。峽谷呈現一線天,幾乎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只是仰觀太久太多,脖子是會酸的,做哲學家不成,也無法俯察內心,就只有朝相反方向回來,看望人間,體察民情。鎮子很小,就只有鄉政府門前的這一條幾百米長、公路直接穿過的街道。時間長了,在那些一成不變的數家小賣鋪和牛肉羊肉湯鍋間,王志文想,無論如何,自己的生活,該與這里有關了。雞鳴犬吠兩山近,草靜云和一徑斜。而那徑一斜,就斜進了兩岸近乎直立的高山。輕輕地咳一聲,倒是東嶺西峰兮同白云,雞鳴犬吠兮時相聞了。

王志文發現,在這里逢狗日的或龍日的集市中,那些隱于深山高處、如坐失控的電梯般下來的山民到來,主要是買而不是賣。要賣,你得有賣的東西啊。買的,除了油鹽之外,最大的消費就是酒。在這里,酒,猶如榆城人的蘭花??粗麄兓厝r偏倒迷離的背影,作為鄉長助理的“王副”一直搞不懂他們的那點少得可憐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心里就不由得對他們、對這個小小天地內外的社會生出悲戚之意來——兩年之前,自己還在那個繁華都市的一流大學中(不然,他怎么會混跡于堂堂榆城的市直機關)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糞土王侯。而如今,偏窄的峽谷中灰飛塵亂,沉悶炎熱。在同一個國度,兩者的反差是如此之大,有的地方,可以視金錢如糞土,有的地方,卻是視糞土如金錢。只是他搞不懂,自己的悲憫,只是對自己,還是對這一線天下的所有人。

于是他就不僅只是站著,就開始走動,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在街道上來回閑串,像一條大洋狗招搖過市,又像上界派來的一個信使傳遞著一封誰也看不懂的信。一個來回,也就10分鐘而已。于是,作為新來者的他,自然引人注目。慢慢有人與他打招呼,慢慢停下來,觀察也就更細致入微。在如此的淹留與躊躇之中,就有同事或是街上的人招呼他坐下來,坐到某個小館子中,打上幾碗羊肉狗肉湯,倒上一壺或清或淡的散酒,三五成群或七朋八友的聯邦就形成了。很多時候,自然是從外地來的單身青年王志文買單,由此,他很快就獲得了仗義疏財的名聲,仿佛將上界的那一封封信真正地送達了目的地,就有了融入的感覺。他覺得,融入大石,其實是比融入榆城要簡單幾分的。

有誰會想到,這種為他獲得樂善好施與親民愛眾名聲的舉動,卻已在峽谷中孕育下微小的蛾蛹,它將掙脫世界,翩翩飛翔起一群蝴蝶,吹來一陣清風,引來一場細雨,并悄然而潛伏地改變他的命運。猶如上天對他那鈍樸心性的報應。

是的,大石有一只蝴蝶在飛,榆城,就要開始下雨了。

悶熱催促著他往前行,出了鎮子,轉過江灣,他突然聽到鐘聲。抬望眼,只見江對岸的半山之上,一座土紅色的尖頂建筑赫然呈現,鄰近寨子的人正徐徐而沉靜地魚貫而入。俄而,湖水一樣的頌歌聲就隱約傳來,多聲部相互重疊推送,淹沒了江流聲,天地一時親近而靜寂。他知道,那就是已矗立了百年的基督教堂。一個世紀前,一伙身份糾結的教士西向而來,越過高聳入云的雪峰,渡過沉陷鵝毛的瀘水,形容疲憊、表情堅定地來到這片荒蠻的化外之地,將那渺遠的天國信仰傳揚。從此,除酒香四溢外,這里還奏唱起滿懷敬奉、禱求、懺悔與救贖的復調與多重聲部,高山之上,離天國是如此之近。從此,山不再高水不再遠,因為在山水之上,就是白云飄蕩的藍天!

王志文明白,那些貧窮而艱難的人們,在這狹窄、炎熱的峽谷兩岸,就這樣歌舞不停,禱頌不止,生生不息,世代衍傳,恍若奇跡。

他想起一句語錄:奇跡,乃是信仰所生的愛子。

風琴一個長長的尾音,從對岸渾重地撞擊過來,恍若它就是這狹長空間深邃的肺。

就這樣,從春天到來的王志文,恍惚就越過了炎熱多雨的夏季。

進入秋天不久,王鄉長親自開著鄉政府唯一的那輛雙環吉普,帶著王志文,兩個人奔赴榆城。而事實上,近半年來,王志文也一直是作為他的跟班的形式出現的。車中裝滿剛剛成熟的核桃板栗以及就要過季的菌子木耳。后排座位直接平放,已是滿滿當當的了。王鄉長土生土長,榆城民族師范畢業,未教幾年書就從政,像這里的大多數基層干部一樣,年歲不大,卻已蒼然。王鄉長說,這是例行公事,到市直機關拜節,你是我的助理,又是家門,我們去辦這臺事,穩當放心。

王志文說,這離中秋還有近一個月啊。

王鄉長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作為窮鄉僻壤的鄉一級,手中實在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來,就只有這些土得掉渣的東西。到真正節前,人家送的都是好煙好酒,你這點東西被人家一釁(這里的方言,將對比、映襯說作釁,挑釁的釁,古樸而另類),就放屁都聽不到響聲了?,F在提前走動,還落得個原生態。再說,去市里,還隔著縣一級,人生地不熟的,送了禮人家還莫名其妙,搞不好就是打水漂放鴿子當老孔雀呢。這下好了,你是從市里下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只是到時,你得認真地引薦引薦,今后,于公于私,辦事都會順當一點。名單嘛,就以你擬的為主了。

王志文雖說木訥,但也不笨,聽明白了領導的心思,就在副駕駛位上抖擻著將名單擬了出來,一一報給王鄉長,王鄉長簡單作了補充,就此搞定。王志文心中升起幾分成就感,方才徹底搞清路是向榆城方向的,就想起哥們段鋒來,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段鋒聽了,非常高興,說是今晚有了喝酒的理由,又說自己已調整了單位,調整到了扶貧辦,并且副科,你們有項目就報,不看僧面看佛面嘛。王志文聽了很高興,就馬上向王鄉長匯報了。王鄉長問送禮名單上有段鋒沒有。聽說沒有,就怪王志文不會辦事,這樣的事是公私兼顧,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就是大石的朋友。再說扶貧辦本來就是大石這種屙屎不生蛆地方的重點公關對象,晚上的飯,就定了請市上扶貧辦,叫你那位領導朋友多叫點人,最好有大領導。王志文又打回電話,段鋒在電話中大聲否定,說肯定要在一起吃飯,但是要由扶貧辦買單,扶貧辦雖說是掛著個貧字的單位,但吃飯的錢還是有的。王志文又將此話說與王鄉長聽,王鄉長有幾分感奮,說,單獨準備的那些腌斑鳩,就全部是扶貧辦各位領導的了。

晚上就在清河魚莊暢飲。雙方匯合的時候,段鋒在門外迎,半年不見,這小子已然胖了不少,形容體態有了幾分大人模樣,卻是像官了。擁抱握手后,三人進去,桌上五六人,碗筷十幾套,段鋒一介紹,竟然有一副主任,且其姓非常具有裝飾性:釧。王鄉長見狀,有點激動,就把眾人又引出來,往各自的車上裝東西。質量不怎么樣,數量卻是要保證,雙環車上的東西就快速地下了一半。末了,王鄉長截留下了兩只腌斑鳩,說是請餐館現場加工,現場品嘗,皆大歡喜。回來,釧副主任揮手叫段副點酒,說王鄉長深情而來,我們當“色情”回報,上點檔次。王鄉長卻起身打住,又跳出去,拎了個5公斤的塑料桶回來,說,各位領導,不要見怪,瓶裝酒都是假酒,我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小甑稗子酒,保證醉人不上頭,大家先嘗嘗,若說好,今后各位的小酒就由大石專供,保你們革命小酒天天醉。釧副主任說好好,今天可是全生態了。

上菜,就開始喝,王鄉長本已長期酒精考驗,今夜又特殊,一時就喝得風生水起山長水遠。當然他沒有忘記保護王志文,只讓他象征性地敬了一圈,其余的就他包干了。釧副主任喝得高興,在說了幾個葷段子活躍氣氛后,就玩開了那個幾乎已成經典的游戲,說是大石的同志每喝一杯酒,就給一萬的扶貧款,至于項目嘛,由你們與段公子下來勾兌就行了。王志文聽段公子一說,轉臉去看段鋒,段鋒卻是沒有顏色。王鄉長聽釧副主任此言,卻是豪氣大漲,近二兩的瓷杯,連干八下,加上前面墊底的,已超過公斤。王志文在一旁,已是膽戰心驚,對王鄉長原先的印象,卻是大為改變,覺得這些平日總不正經的“鄉保長”,非常地不容易,為工作獻身,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第二天,王鄉長打早就返回白石,說是昨天晚上接著政府辦的電話,今天下午縣里有會要開。卻把王志文留下,說任務就是要與扶貧辦尤其是段領導繼續勾兌,將申報項目落實了,可要當作大事來辦,需要什么開銷,電話請示。人窮志不能窮,大石的臉不能丟。項目下來了,惠及大石,也是你王副的功勞,在大石人面前,你就有分量了。

王志文就再去找段鋒,兩人密謀后,終于確定項目:大石鄉政府旁一個寨子的引水工程,里面再套進鎮中心小學的師生飲水工程。預算嘛,不突破十萬就行。王志文一時高興,就說晚上吃飯的事。段鋒說,會餐的事,就免了,現在誰都怕吃飯喝酒,晚上,就我們兩兄弟單獨聚聚就行了。王志文只好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晚上在風月酒店吃自助火鍋。來的不只段鋒一人,還有一位小姐,不算搶眼,卻也端莊豐腴,舉手投足之間自然貴氣。段鋒介紹說,這是我的菜。那女子卻不羞澀,反搶白道,誰是你的菜?你才是我的菜呢。段鋒哈哈一笑,說,都是菜都是菜,互相吃而已。又轉向王志文,此美女乃你嫂子也,姓杜名爍,閃爍的爍,五行中占土木火三行,偏偏缺女人最需要的水,所以暴烈得很。而我,卻也是跳出三界外,還在五行中。又轉向杜爍,此乃你兄弟,我常向你說的王志文,大明星,不屬你喜歡的奶油系,不帥而酷,特有氣質也特善良。見有前面這一出,王志文也發興道,你這一介紹,是糟蹋我了兩回,一說我不帥,現在哪個男生不稱帥哥;其二,說我善良,這年頭說誰善良就是罵人。段鋒仍不改色,行了行了,咱哥倆誰跟誰,帥了又有什么用,能當飯吃?三人坐下,段鋒與杜爍問起老爺子這向如何。王志文不知老爺子何許人也,聽了一段,才知老爺子乃本市常務副市長也,就知為何他在扶貧辦那么有面子了。吃喝了一陣,漸覺酒酣耳熱,段鋒脾氣又出來,朝杜爍說道,我這位兄弟,真是世上難尋好人,你有那么多的姐妹,你就行善積德,批發給他一道菜得了。缺水的杜爍也不是正常說話的人,說,既然是好,那干脆把我批發給他得了,我這道菜,雖不是法國大餐,但也算秀色可餐。段鋒一怔,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面子有點繃不住,但口中仍在糾纏,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我這位兄弟真是好人,我不能讓你欺負他。所以一開始就劃了界線,不在你喜歡的奶油系中。我與你,倒是棋逢對手,劍客最大的寂寞,就是沒有對手,獨孤求敗。杜爍是何等精明之人,馬上轉口,你以為我真是那么想,所謂英雄惺惺相惜也,我只是試試你到底對我是什么樣的,剛才原形畢露了吧?話倒是說回來,我真有那么個同學,獨女,家中條件上佳,人家指名要找外地的,上門不上門倒是次要。段鋒借坡下驢,說,娘子所言極是,那我兄弟下半生,就托付于你了,我在此,為前面的話自罰一杯,志文,你就謝一杯。王志文早被這二位仙人一陣文言弄得不知所措,就只好附和,那就先謝了嫂子,只是具體的事,再說再說。就與段鋒都滿上,與杜爍碰了后一干而盡。

王志文搭班車回到大石,隨時光一道重返秋的縱深。

匯報了工作,王鄉長極為高興,馬上召開黨政聯席會,重點研究扶貧項目申報一事,并在會上提議,此事本是王副勾兌而成,在市里又需人緣,那就由鄉里黨政組成領導小組,組長自然書記、副組長為鄉長也就是我,王副等人為成員,并由王副為辦公室主任,負責具體事務。說完把頭轉向一直陰沉著臉的書記。書記表情未變,卻也表示同意,只是說資金下來,應截留出一點作為鄉上的辦公接待開支,不然,大家的日子就難過了。鄉長說,這是慣例,書記這樣安排,大家應該沒有意見,就想辦法騰出一萬元專項經費吧。同時,王副這段時間主抓這件事,其它亂七八糟的,大家就不要絆扯他了,畢竟,錢不是那么好要的,王副在這件事上,是立了頭功的。

有段鋒在上面協調,有王志文那個很有說服力的報告,立項很順利,資金也很快下來,整個大石鄉政府院內皆大歡喜,呈現小陽春氣氛。作為項目負責的王志文身負重任,天天泡在工地上。其實作為甲方的監工,是個閑差也是個肥差,天天有酒喝有麻將打是必然的。可惜王志文還是無法喜歡這些。喝酒打麻將,仍然還是書記鄉長他們的事,倒是見他整天在街上晃來晃去地體察民情,熟人見了,照例問,吃了么?就答,吃了。再問,忙么?自然就答,忙,天天就這種忙。

時光就這樣逝去了,像峽谷中的陽光一樣短暫。在如此飛度的時光與如此短暫的陽光中,來到大石不足一年的王志文漸有滄桑之感。低處,大石江或清或濁,東南而去;身邊,大大小小的車輛,穿越而過,絕塵而去;峽谷兩岸,那些表情鈍樸的山民來來往往,卻幾無變化。供水項目不緊不慢地開展著,表情沉郁的王志文,就沒有由頭地想,也許,下次再回到榆城,還是應該去見見杜爍那位同學了,畢竟,自己就要奔三了,成家立業,成家立業,事情,是要一件一件地去辦的。

狗日的那天還是龍日的這天,街仍是不緊不慢、不密也不疏地趕著。這個傍晚,對中心小學飲水工程進行初驗,王志文實在抹不開面子,多少喝了些酒,就瞅了個空子跑了出來,讓里面的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朵頤之中顯出英雄本色。

他站在江邊發呆。深秋的河水有幾分渾濁,并發出細碎的流水聲,一直融入到他的思緒中來。這時候,改變他命運的聲音終于出現了,是低沉的、壓抑的嗚嗚聲。開始,他以為是風吹在樹葉上發出的聲音,或是教堂的風琴聲轉了個彎,被風吹了過來。但終覺不像,就轉過身,卻見在街邊的狗肉店旁邊,一個模糊的孩子正在獨自地哭,抖動的小小身子,證明他或她非常地傷心與無助。

他心頭一緊,緊走幾步,躍上臺坎,趨近,把手扶在哭者的肩上,扳過一頭長發來,才看清是一個十來歲的本地女孩。這里的男孩,也有留長發的,因此,不看到臉,還一時無法分清究竟是男是女。

那小女孩見有人走近,咽住了哭聲。因為羞痛交加,淚水卻是淌得越發的洶涌,蓬亂密實的長發貼下來,遮住了半邊臉。王志文于心不忍,索性伸出手去將她的頭發抹開。一抹開,卻又燙著似地縮回手來。這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哭泣中整個表情楚楚動人,尤其是那對深黑的大眼睛,山泉般,一霎時沉沒了夕陽下的峽谷光影。她長大了一定是一位傾城的美女。質樸的王志文覺得將自己的手指觸摸在一張憂郁俊俏的臉上,是一個錯誤,盡管這位異性還只是一個兒童般的孩子。

王志文覺得她的家一定在那高高的山上,與那些姐妹一樣,她體態弱小而輕盈,臉型纖小而細長。她們如此地相像,如此地自然,如此地讓人可憐。這是一個群體在封閉中長期居住在峽谷邊的高山上,并且世代近親結婚和營養不良的結果。在街天這樣的女孩隨處可見,父母將他們帶下山來,將山貨一出手,就會直奔向那些小店鋪的酒缸,而尾隨下山的她們還不能隨意走動,她們將守候在那些現在難以出售的野蘭草身邊,眼巴巴地望著服色形容與他們不同的人走近。這最后的一點錢,將是她們家的油鹽或者她們的紙筆錢……她們那小小的期待、那過早沉郁的表情,都需要如此弱小的身軀來承受。這些如此相像和清秀的女孩,她們與各自面前那翠綠并在風中搖曳的蘭草是如此地相仿——不,并不是這樣,那些蘭草,會有被人帶出峽谷的可能、會有在精心培植下開出奇花并一朝身價百倍千倍萬倍的遭遇,而她們,這些高大峽谷與嶙峋大石腳下的女孩,她們那渺小的期望,只是眼前廉價的交易……

王志文覺得自己不該這樣聯想下去了,再這樣,這小女孩的淚就該流干了。女人如水,小小的女孩就更應該是潔凈而快樂的水。

你為什么哭呢。他問。

小女孩終于抹了一下淚,但沒有回答。

你說給我啊。他繼續說。如果她再不回答,他就真的手足無措了。

我的蘭草沒有人買。小女孩終于抬起頭,委屈地說。

他這才發現小女孩纖細的一只手中緊緊地攥著一把蘭草,暗綠的顏色,在峽谷巨大的陰影下,難以看清。

讓我瞧瞧。他說。

小女孩帶著期許的表情,將蘭草高高地舉到他的眼前。

這是幾苗纖小、柔弱的蘭草,就像眼前的這個小女孩,怪不得會讓人看不上了。顯然,它們不是那些讓人眼前一亮的好品種——其實就是那樣的品種又會怎么樣呢?

你的大人呢?他環顧已沒有幾個人的街子,已是四處影影綽綽,擔心地問道。

他們早回家了。她仰起頭,自然地朝高處望道。

王志文心中哆嗦了一下,覺得自己惹上了麻煩。她的大人不在了,自己看來是脫不了身了。大人不在了,你怎么辦?他下意識地問道。

面對這樣的問題,小女孩卻從剛才的憂郁中解放了出來,面露幾分喜悅與自豪,晚上我住在中心小學,我要上四年級了。原來我只在寨子里面上學的,一個老師三個學生。今年我升級到四年級了,就要到鄉上中心小學來住校了。

那你為什么還要來賣蘭花呢。天更暗了,王志文不得不把身子彎下來,都能看清她的眉毛。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由于停止了奔涌淚水,現在變得清澈見底,讓他即便離得如此地近,也不會產生犯罪的感覺。

因為我來讀書,阿爸阿媽都不高興。他們的本意是讓我讀完三年級會寫自己的名字會數錢算賬就得了,寨子里頭的小姑娘都是這個樣子的??晌也唬也幌胍惠呑釉谏筋^上。所以,阿爸把我的口糧交了,就走了,說是學費雜費書費就要拿賣蘭草的錢來抵了。說到最后,小女孩的語氣又由自豪變成了憂愁。

聽罷,王志文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把她的蘭花拿過來,問,你這些蘭花,要多少錢呢?

只要十五塊錢就得了?;璋抵?,兩點星光閃爍開來。

王志文馬上就覺得自己的問話錯了,他只有重新問道,你的書費、那些費用,到底是多少?

是、是、是二十塊。也許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也拿不準該不該回答,語調又搖擺起來。

王志文掏出二十元錢,遞到她手上,纖細的手,冰涼,然而柔軟。

她把錢湊到黯淡的燈光下看了看,吃驚地說,我只要十五塊啊。

好好讀書吧,完成你的志向。王志文覺得自己的雙眼開始濕潤了。

那,我下次回去,再帶些蘭草給你吧,你喜歡它們,一定會將它們養得好好的。小姑娘將那二十塊錢小心地揣好,一蹦一跳地向學校方向跑去,嬌小的身子很快淹沒在黑暗中。到底是孩子啊。

你叫什么名字?王志文訝然失聲。

我叫安娜,謝謝阿叔。一個清脆的聲音穿過暗夜,使站立著的王志文像是被大石江的一個水浪擊中。

是夜,王志文輾轉反側。在迷離的夢中,他飄然起來,只覺自己隨著一位蝴蝶般纖弱的天使飛越峽谷,卻總也越不過那近乎直立的兩側高山。那天使之翼,透明著,被一輪旭日輕易地刺穿,似乎就會燃燒起來。

第二天,王志文特意買了一疊作業本和幾支筆,來到中心小學。校長已認識,見有人資助學生,高興地叫來了班主任。說了半天,班主任方才搞清是哪位學生,就把安娜的基本情況介紹給了他。原來她果然住在高山的一個寨子上,現在已經13歲了,我們這里的娃娃,上學都晚,再加上發育也慢,所以看起來都要小的。

那她的名字為什么叫安娜,像個外國人的名字。

班主任微笑著,安娜,這不是外國人的名字,是我們這里的話中,排行老大的女孩子的名字,我們這里都這樣叫,所以我才問了你半天,到底是哪個安娜。

王志文將文具交給班主任,請他轉交給安娜。當面轉交,他反倒覺得難為情。

安娜就是老大,可纖弱的她,不像老大,倒像個天使一樣。王志文在回來的路上想起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安娜與國王》,是周潤發與朱迪·福斯特主演的,那是一段曠世情緣。安娜如天使降臨熱帶叢林的暹羅王宮,改變了一個世界……安娜就應該是一個天使,可我,絕對不是一個國王。

這個叫我叔叔的安娜難道就不能扮演一個天使么?王志文心中充滿了企盼。

回到宿舍,王志文往那幾苗纖弱的蘭花上又輕輕地灑了水,他覺得,它們,就是消失在暗夜中的安娜。而背后的山澗,泉水正汩汩地滲涌、流淌。在這樣的夜晚,他有幾分詩意地想,如果泉水不是從內心涌來,便不會使人感到甘甜清涼。

冬天很快來臨,這是王志文來到大石的第一個冬天。大石江婉約了下來,清亮綠翠的河水悄無聲息地急行在河床上,猶如一位嫻靜的女子穿一雙高跟鞋獨自急促地走在林蔭道上,濃密的枝葉吞沒了她叩擊地面的聲音。日頭更短,峽谷也就顯得更加促狹,日子也就顯得促狹。王志文又想起一篇課文來,想起了其中的那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上н@里不是三峽。況且如果是三峽,就要“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了。傷感何為呢?

他發覺曾經那么散漫、率性與鈍樸的自己,怎么竟也開始隱約地多愁善感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對,就是從看到一個纖弱女孩的背影跑進暮色的那個暗夜開始的。天可憐見???

在大石江邊發傷感情懷的王志文,同時還看到了峽谷兩岸的高山頂上,第一縷初雪已經降臨,一抹純潔的銀白在朝陽下耀眼奪目,與湛藍的天劃出一條起伏如飄帶的界限。風琴聲縷縷飄來,猶如天音。峽谷中的景致,既有天高地遠的境界,卻也會同時生出天荒地老的境遇。只是在峽谷兩岸的林地澗邊,仍然會有無數的蘭草悄然地生長、蘭花無影地開放,它們自生自滅而又我行我素,不因世外的價值而變異、而轉換基因……

在他窗臺上的那些蘭花,幾乎都悉數開始伸出形態各異的苞芽了。它們從高處移植下來,猶如遷徙。峽谷的溫差很大,它們開花的時間將要提前,這使得王志文對自己方才的想法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他知道,這些蘭花,一旦降低了自己的高度,肯定就會變異的,只是,他把握不住,它們將會變成什么樣。

一位即將從青春走向成熟的男子,卻在猶如世界之外的峽谷河流邊淺回低唱,肯定已經生出了一個情結。它似乎不甚明晰,或者說,潛意識阻止他去明晰。他想起早年讀到的一個故事:多年前,當他還是少年時,一位國足主力因傷住院,情人就此離開了他。痛與悲中,一位小小的球迷來到他的病床前,說道,叔叔,不要怕,你等著吧,等我長大了,我嫁給你……他不知道那個男人當時如何反應,而他這位少年讀者,卻早已淚流滿面。那個小姑娘,是那位國足、不,就是他這位少年的天使!

他回到宿舍,翻開一本磚頭一樣厚的詩集,那是智者歌德用六十年心血寫就的傳世經典《浮士德》的德文版,也是他帶到大石江畔的唯一一本外文書。在大學,英文之外,他還選修了德文。翻到其中一頁,他不自覺地念道: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飛升。

可那永恒的女性,是崇高的圣母瑪利亞,是純潔的天使甘淚卿,她們,都不叫安娜!

隨后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時間,或是他收到工資的當天,就仍舊會買些文具送給安娜,卻不敢直接遞交,總是讓她的班主任轉達。有時,在街上行走,會見到安娜與一群女生相約著游玩,見到他,卻不上來招呼,只是驚慌著,反向而去,像一只山林中尋覓青草的麋鹿被瀑布的水流聲驚走。只是會在這途中,回頭粲然一笑,眼眸中生出一縷閃爍的光,反倒使他觸目驚心。這位鈍樸的遠徙者,心中微微有了不倫之感。面對一位小小的天使,他要把自己推到遠岸,看一江碧藍的流水,如何在時光的度過中,將河床上一塊天然的石頭,打磨得珠圓玉潤,如若上界之物。

他覺到,終于有了一份漫長然而真實的寄托與等待。

是夜,滿月躍上中天,將大石江水照耀得像是水銀瀉地。燈下,他翻開書,在那部鴻篇巨制的幾乎結束處,輕聲朗誦道:

……

此時我便可呼喊:

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地美麗!

我在人世的日子會留下印記,

任萬代光陰飛逝也無法抹去。

我在這樣的預感中欣喜無比,

這是我生命中最崇高的瞬際。

……

供水項目工程終于結束,此時已是接近冬至的時候。

冬至大如年,在荒山野嶺之間的大石江畔,古風猶存,節日的氣氛已然展現,村寨中常常是用豬的尖叫穿透黎明,酒肉的醇香開始濃烈起來,而在石臼中舂打糍粑的木杵棒撞擊聲,沉悶地在狹窄的兩面山間回響、震蕩。路上醺醺然東倒西歪的人也漸增多。

在節日的氣氛中,王志文終于開始感覺到他們酣醉中的那種幸福。他想,那醺醺者中,一定有一個是安娜的阿爸。他對他們的感覺,與來時已發生了幾乎是截然相反的改變。他認為他們雖然貧窮、閉塞、困厄與愚鈍,但他們在大部分時間里,卻也是快樂與自由的。而那位將靈魂抵押予魔鬼的無望的也永遠無法停止的追求者浮士德博士吟誦的一段話,是如此地契合當下生活或是生存方式:

只有每天都努力追求自由的人,

才能如享有生命般將其擁有。

就如此般,被危險環繞,

度過他童年、成年和暮年辛勞的歲月。

這樣的人群是我所愿。

……

此時,冬日峽谷上方的天空清澈湛藍,似將節日氣氛中這份快樂與自由散漫地襯托得更加美麗與美好。舒目瞻望,近山白石如屏,教堂似畫,風琴余音裊裊,遠近雪峰皚皚林立如眾神……天地大美使王志文如釋重負,心曠神怡,心醉神迷,恍若無限怡悅的心中充滿了信仰。他不覺連續誦道:

——你且遠眺那無窮的天涯,見識一下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

——天光激勵天使, 神秘不可名狀;巍巍造化之功,和開辟那天一樣輝煌!

像中秋前一樣,在冬至之前,他將和王鄉長一道再回榆城,一方面是到扶貧辦去將供水項目作個了結,一方面是借冬至這個節氣,將來年春節的事也一并辦了。提前拜年的理由嘛,與中秋無二致。

經過近一年的人和事,王鄉長與王志文已結成統一戰線,情同手足。大石江水從后面追來,又徑自而去,這就是峽谷的性格。狹窄的路面上,太陽還未照到,霜還不能化去,車也就不能開快。王鄉長遞了支煙給王志文,說,兄弟,沒有外人,就給你說句實話。這回去市里,結算和拜節,都只算常規工作。我去,是要活動活動了,想辦法調到榆城去。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上升的通道很小啊。你也知道,我與書記不對卯,縣里也沒有過硬關系,還不如直接通天的好。段公子那邊,應該是個好渠道,我曉得你們兩個莫逆,關鍵時候,你可要幫哥這個大忙。

聽王鄉長這樣說,王志文有些感念,說,沒有問題,我來大石,全是你關照,我無以為報,自當在這件事上出力。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王鄉長又感慨說,兄弟,你也該考慮個人問題了,最好是在榆城找一個,你終究是要回去的,不像我,本地人,又在本地找了個媳婦,今后就是出去了,還要考慮老婆孩子的問題,煩心事就多了一件。王志文就說了上次與段鋒杜爍吃飯時,他們說的事,王鄉長說那是大好事啊,你這次去就得抓緊辦。又說,這次出去,送完禮,咱們兄弟倆就分頭行動,我再會會其它關系,你嘛,重點跟緊段公子,解決個人問題的同時,也把我的事吹吹風,該吃喝點就吃喝點,回來交給我處理。這次,我想就不與他專門講了,有點眉目,我再深入跟進,按照前輩圣賢的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需努力啊。

一切按計劃行事。第二天晚上王志文單獨約段鋒吃飯,還在電話中特別交待了兩件事,其一是由他結賬,以表鄉鎮上兄弟的心,其二是一定要帶上杜爍。段鋒在電話中哈哈大笑,我也約法二章,其一誰結賬都是結賬,只是錢的問題,不是兄弟情誼問題,其二杜爍肯定是要帶上的,只是兄弟你是千萬不能打她的主意,我們已準備完婚了,而且是奉子成婚,你明白了吧,現在不帶她都不行了,只是到時,你不要忘了封上一個大紅包。王志文也哈哈,說,兄弟妻,不可戲也,上回是你兩個狗男女出我的洋相,還賴我。這次,我可是求你們辦正事。并交待還是像上次一樣,僅三人私會,不得有其它人。段鋒說,行行行,只要不向我借錢就行,這年頭,談什么都行,就不能談錢,一談錢,兄弟感情就沒有了。王志文知他開玩笑,也順著他的話說,兄弟我連個女人都沒有,要錢何用,不像你,連吃頓飯都要將婦挈子。

果然就只三人,果然還在老地方吃火鍋。坐下前,王志文瞧著杜爍的身形,發感慨道,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逝者如斯,快啊,你們就要升級了,我卻還在嘩啦啦的大石江水邊發呆,人跟人就是不一樣。杜爍面無羞色,說,怎么,羨慕了,嫂子半年前給你說的事,怎么樣,是不是該考慮了,人家可是守身如玉,多少公子哥上門都不正眼看。王志文一拍大腿,今天就是來求嫂子的了,上次是思想還不成熟,你說出來,有點猝不及防。杜爍邊倒紅酒邊說,那好,你就多在幾天,我和人家約個時間,來,我們先干一杯。王志文卻去攔她,打住打住,你這個樣子還喝酒,也不為我那小侄子著想?杜爍想想,也就只抿了一下。兩人干了,段鋒嘆道,這樣的事,我可是不敢說的啊,看來,今后是個氣管炎了。杜爍抿著嘴笑,這是當代美德。

一巡酒過,王志文從身后抬上一盆蘭花,正是安娜“賣”給他的那個品種,苗仍是那樣柔弱,花苞卻已高高伸出來,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踮著腳要看稀奇,卻穿了件寬松的小背心,將那小小的春光無意識地瀉了,欲放而半閉合的花瓣滲著如血的玫瑰紅,恰好以紅酒為背景,上面又投下頂光,卻是比紅酒還要濃,顯得艷麗又楚楚動人。王志文說,無以為報,就將這幾苗山間野草獻給大哥大嫂。段鋒杜爍不言,齊起身看,末了,段鋒說,你將這尤物給你哥你嫂我們這樣的俗人,似乎是有點將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罷了,就罷了,我明天帶你去個地方,這東西,自然有它的用場和歸宿。杜爍坐下,背往后靠去,不知道段鋒說這話的意思,懷孕中的女人,腦子有點供血不足,只沿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段鋒你可不要打其它主意,志文兄弟這個媒人,我是做定了,再說,你介紹的那些狗男女,我可看不上,不要拿來禍害人家。段鋒說,你也知道志文兄弟是好人,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搶奪你施于兄弟的這份恩情,人哪,都有做恩人的強烈欲望,這是做大人物的氣派。

沒吃多少東西,杜爍就開始嘔,起身去洗手間,看來的確是孕得很深了。趁她不在,王志文就開始講那些私密的話,自己如何回來,以及王鄉長的托付,等等。段鋒言歸正傳,身上的公子哥氣蕩然無存,說,你的事我幫,那是天經地義,就是王鄉長,也是該幫之人,所謂的放長線釣大魚也。王鄉長經鄉鎮多年歷練,政治上已成熟,干練執著,隱忍大度,今后肯定會有大起色,就是缺少個臺階。施恩于人,一生無憂也,并且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們兄弟,似乎都不是在政道上用情專一者,而王鄉長不一樣,今后,說不定還得仰仗這位老兄呢。王志文聽他這一說,十分興奮,就提議兩人干一滿杯,浮一大紅。

杜爍回來,又吃了一會,就散伙。依著王志文結了賬,段鋒吩咐道,明天,把花抬著,我們去辦正事。杜爍勾著段鋒的手,恩愛夫妻樣,說,想不到我們的大好人王志文,也會沾花惹草了。段鋒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常男人食色性也,這是前提,再說你瞧瞧我兄弟,名牌大學,身高一米八,端莊文雅,外地單身,說一口流利普通話,整個一個鉆石王老五,即便他不沾花惹草,小鳥依人,琴瑟相和,蜂蝶向蜜,花草也自會來沾惹的。杜爍在他肩上就是一拳,去,把我們女人說得就那么賤?

第二天恰好是個周末,早上九時許,一向愛睡懶覺的段鋒就開著一輛豐田1500吉普來接王志文。王志文在端著那盆艷紅花蕾的蘭花的同時,還帶上了一大袋干木耳。木耳產自大石江峽谷兩岸,絕對無添加無污染原生態,榆城人非常喜歡。他不知段鋒要帶他去見什么人,心中忐忑。

繞出城,來到城邊,迎著靈鷲山爬上一個小坡,進入半山的山海別墅小區,繞了幾繞,在一棟題有龍泉蘭苑的門前停下?;仡^一望,該小區背靠靈鷲,前攬百里明湖,開闊大氣,格調高遠,似乎已集中了榆城高尚階層。沉吟中,段鋒卻率先提著木耳就往前沖,王志文一頓,緊跟在后,有些懵懂地抬著那一盆含苞待放的蘭花,敲開了庭院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位女子,臉如滿月,個子高挑,膚色白皙,面容沉靜,似為不善開口之人。段鋒似與之相熟,一迭聲地叫道,請把你家大門打開,請把你家大門打開,段王爺駕到,邊說邊快步鉆了進去。王志文卻呆在門口,這女子直視著他,背后一院子的蘭花高低錯落、姿容搖曳,映襯成一個幽深的背景,使他一時被這位女子隱約散發出的某種如蘭的氣韻嬈住了,顯得木訥而遲鈍。女子見狀,卻是微微一笑,也不言語,伸出修長的手,做了個請進的姿態,王志文方才醒來,臉倒微紅,遲疑地跨過門檻。

在院子中,段鋒卻早與一位頭發蒼白的澆花老者嘻皮笑臉。他說,老主任老書記老會長,你真是老當益壯啊,這么大歲數,還在沾花惹草。

老者卻不把他的玩笑當回事,回頭一答,小鋒啊,你真是一點也不尊老,你老伯我已是這么大歲數了,還開我的玩笑,我只是當綠葉,襯你們這些紅花而已也。

段鋒說,那是你為老不尊,身在花叢中。說著將那一大袋干木耳送到他的眼前,說,這是我的兄弟從大石鄉給你帶來的木耳,絕對無添加無污染原生態。與此同時,撇著嘴甩了甩頭,意在把后面的王志文作個引薦。

老者卻不理會干木耳,身子前傾,迎向后面王志文捧著的那盆蘭花,目光灼灼,指著打開后正亂顫的一簇花問道,這是什么新種。

這時,王志文與段鋒才發現,在剛剛來的路上,那盆纖細的蘭花,已然開放了,并在眾蘭中,溢散出濃烈的異香氣息。

三人就進到寬大的客廳,欣賞這盆剛剛開放的蘭花。老者見花,無比興奮,說,如果你的車在門前再鳴上幾聲喇叭,就合了那個典故:馬嘶花放了。

王志文歷史學出身,雖已漸荒廢,但第二本能使然,卻也讀了不少地方史志,知道“馬嘶花放”這個典故,是榆城歷史上的光彩傳奇,此時也不好多說什么,免得班門弄斧,卻知這老者不僅長期從政為官多重,也是知識出身。

段鋒雖是本地人,不知是不知這個典故,還是不想文來雅去,糾纏在陳年舊事上,急著要引薦,老主任,這是我兄弟王志文,眼下下派大石鄉掛職鄉長助理,年輕有為。又轉向王志文,鄭重說道,這是高會長,原是市委副書記,從人大主任上退下來的,不過,我們,還是習慣叫高老的?,F在,發揮余熱,是市蘭花協會的名譽會長。

高老卻喜呵呵地說,掛名而已,掛名而已。眼睛卻一直盯著王志文捧著的那盆蘭花。

王志文知道了段鋒的用意,就順勢將那盆蘭花放到了用一塊栲樹根精心制作的大茶幾上,說,高老,一盆今年剛剛出的新花,我也不懂,送給您老品賞,也順便請您老點撥。

一盆蘭就放置在三人眼前。剛剛綻破的花瓣,絨絨鮮潤,紅得通透到底,而纖巧的葉片,卻是深綠如冬天的大石江水。兩相反差映襯,如天上人間。兩箭花高高伸出,如紅杏輕佻,準備出墻。

高老戴上老花鏡,傾身觀賞,口中嘖嘖聲不斷,說,好多年了,未見如此纖弱而又艷麗、別致而又妖嬈的精品了。

段鋒使了個臉色,王志文說,總算找到歸宿了,高老您是行家,這花歸家了。

高老站起來說,好是好,我也喜歡,只是問你一聲,這樣的花,你那里還有么?

王志文趕緊說,有有有,我還有一盆養在大石,估計,現在也應開放了。

高老站著,沉吟了一陣,說,那好,我就收下了,只是,這花,叫什么名字的好。你是它的主人,規矩上應由你說了算。天天,重新泡茶,泡我那十年的八大茶山普洱。

王志文也站定,沉吟良久。他的眼前,呈現出那個濕潤純潔而深邃的眼眸,那個黃昏中輕靈地淹沒在夜色中的小小身影,卻也交織剛才開門時那如滿月的女子。但一只艷麗的蝴蝶,早已在暮色中飛起了。他說,高老,如果你沒有意見,就叫他天使吧,天使如花啊。

好,高老雙手一拍,我們以往對花,多以地名,太實,也就太俗,今天,有一品花能夠叫做天使,也就除去了它的煙火氣,通靈起來了。這花,應是極品啊。在我們蘭界,一種值得稱耀、精心養藏與品賞的名品就此誕生了。

稍頃,那開門的女子,就將紅酒般的陳年普洱呈了上來,當她與王志文對視時,兩腮竟也有了微微的紅暈。然后,她就悄然地走開了,王志文的目光,卻跟隨了好長。段鋒見狀,壞壞地笑了。

高老優雅地伸出手,示意請二位品茶。一泡之后,他鄭重地說,二位小兄弟,你們可要注意了,第二輪蘭花的高峰,估計半年內就要到來了。不要看小小蘭花,卻也合天下大勢啊,漲久必跌,跌久必漲。

兩人聽著,如聽圣諭。

茶過三巡,段鋒示意可以走了。高老拿出兩條“印象”煙,一人一條,權當回謝。這煙剛剛出來,不僅價格很高,且市面上難以買到。王志文本想推謝,見段鋒坦然收下,也就只好順勢。

高天陪送他們到門口,沒有出來,在后輕輕關上門,只從門縫中,送出來一盈幽幽的光。

就是這樣,一切似乎都重新走入了正軌。

王志文回到大石,將一趟行程轉告王鄉長。諸事順利。王鄉長也告訴他,在他準備義無反顧地要走入溫柔鄉里時,自己其實也在榆城活動了幾天,就在他前一天才回來的。如果“杜常務”放話,他到榆城的事,就基本搞定了。扶貧辦那位釧副主任告訴他,主任退休后,他頂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現在,我們在大石幾已達到功德圓滿,剩下的事,就是今后的事了,榆城的事了。鄉長與王志文兩兄弟在羊肉館中一頓小酒后,抽著王志文發的“印象”,他這樣說道。王志文想到高老的話,對王鄉長說,大哥,你該進一些蘭花了,高會長說了,榆城蘭花的第二次高潮,恐怕就要來到了。你以后調動以及隨后嫂子小妹的調動,恐怕也只能靠第二輪高潮中的蘭花了。王鄉長聽了,滿臉感動,又浮一大白,敬了兄弟一杯。

這樣,王志文在大石又成了以前那個閑人和那個仗義疏財的王副。他仍然給安娜買文具送去,當然還是叫班主任轉交。安娜與伙伴們在街上游玩,自然會見到他,仍然是那樣地驚走,那樣地回眸一笑。他開始頻繁地給高天電話,訴說在大石那些無聊而不得不說的事。他發現,安娜來到山下近一年,由于營養的改善和眼界的開闊,整個人都變了樣,不僅眉目開朗,就是那纖弱的身子,也像受足了雨水的植物,徑直地往上舒展,那小小的胸前,已開始像叢林中的菌子鉆出泥土一樣醒目地突出,呈現小女人的媚樣。而那一如既往的回眸,也呈現出了風情萬種的盎然春意,若即若離地讓王志文猝然。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如高老所言,整個榆城的第二輪蘭花高峰終于到來了。又正逢榆城漸次的各級政府換屆,推波助瀾,蘭花熱潮風起云涌并波及到大石也是正常的。對此,王鄉長聽了王志文的話,早已屯積了一批蘭花,他對王志文就幾乎達到了感激涕零的地步。春節前夕的一天,就叫老婆做了一頓豐盛的菜飯,在家中設了私宴,兩個人共喝了兩斤以上,當然其中大半是他喝的。酒酣耳熱之中,他端起酒杯,說,兄弟,咱們緣分啊,可能這緣分是一輩子的了。雖然現在我是你的領導,可你對我的幫助,卻是一生難忘的,不要說我當前,就是今后你嫂子你侄姑娘上去,也是要走你這條線啊。今天,我們一家,就一齊敬你了。王志文見狀,也激動起來,滿喝了一杯。心想,從今而后,自己的酒量,肯定要大漲了。喝了,想著,也就醉在了王鄉長家的桌子上。

段鋒打電話來,說哥哥我終于要結婚了,圍城之中,雞毛蒜皮卻又天荒地老,目前已是最后的瘋狂。王鄉長就和王志文一起再上榆城喝喜酒。這次,雙環車上不再拉一車的土特產,而是王鄉長和王志文的一車蘭花。王鄉長的當然是去送禮。兄弟,這是最高檔也是最奇妙的禮品啊。王志文的蘭花基本都拉光了,最后只剩下“天使”,不知怎么,他覺得,天使,只是屬于貧瘠、空寂的大石,不屬于榆城,更不屬于外面更大的世界。

到了榆城,先到高天家。王志文說,高伯伯,對蘭花,我真是不懂,就把所有的蘭花都送到你這里了。王鄉長也送上了兩盆,高老就作姿態說,志文嘛,算是家里人,你嘛,他的領導,我就無功受祿了。王鄉長呈上一支煙,說,老領導,應該是我先謝你才對,不是你那句第二輪高潮來的話,這些蘭花也不會在我的手中,也就到不了你的府上。我端這兩小盆花給您,也只能算是聊表心意了。況且您是行家,好花放在您家門中,也是物得其所嘛。高老見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叫大家喝茶抽煙。

第二天就是段鋒杜爍兩人奉子成婚的大喜日子,這兩個混世魔王早就指名要王志文和高天作伴郎伴娘。一早就去了,準備一同去影樓化妝。王鄉長一個晚上就將事情辦完了,也跟了上去,開了段鋒準備的一輛“寶馬”來回拉人,承擔起了正科級高級車夫的重任。至于婚車,那輛加長“林肯”,自然是輪不到他的了。在新房中,王志文呈上了一盆根深葉茂、但還叫不上名來的蘭花,以及一個紅包。段鋒似乎對結婚一點也不緊張,擠眉弄眼地說,我不要你的紅包,也不要這種花,我只要你的“天使”。王志文面有難色。段鋒說,你真是個木人,開個玩笑而已,我什么時候奪人所愛過。就照單收下了。王鄉長接著送上一盆大雪素和可能比王志文更大的紅包。段鋒仔細一瞅,馬上又獰笑,說,又是大雪素?這大雪素,你送給王志文好了。紅包嘛,肯定要收,今后你來到榆城,二婚的時候,還得還你的本錢呢。眾人笑,杜爍卻不饒了,笨著身子撲向段鋒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喜的日子,你就說這個,怕不是人家王大哥要這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撕爛你的臭嘴。高天見狀,忙上來扶住杜爍,說,行了杜爍不要鬧了,段公子的脾氣,你還不曉得?你不注意,也要想著肚子中的侄姑娘。杜爍終于面露羞澀,一行人就下樓,坐上王鄉長開的“寶馬7系”,去影樓改天換地與洗心革面。

杜常務的千金與段總的公子喜結良緣,在榆城當然是件不小的事。光是一百輛婚車的豪華陣容就堪稱前無古人。當然,嚴格按照國家規定,沒一輛公車。車隊逶迤著巡游市中心,堵塞交通是自然的事。但一個電話過去,交警及時疏通也就沒有什么了,沒有激起民憤,反倒成一盛景。在五星的藍湖國際酒店,自然是高朋滿座,蓬蓽生輝?;槎Y一切順利,功德圓滿。唯一的插曲,是在新郎新娘與伴郎伴娘之間,新郎已早早發福,新娘大腹便便,倒是一旁的伴郎伴娘,王志文儒雅挺拔,高天嫻靜大方,宛如金童玉女。眾賓客從迎賓道越過,都會把目光落在二人身上,進堂后自然議論紛紛,有人就說其中究竟。知道是高老的女兒與她對象,就嘖嘖聲不斷。與杜常務和段總一起坐在主席臺上的高老受到眾人恭賀,非常受用。表面卻說,各位,不要亂了主次,今天是小杜和小段為兒女完婚,不要把話說到我身上來。今后為兩個小的辦席,倒是要請在座各位光臨。眾人說,那是當然,你老領導登高一呼,自然是應者云集。

晚上鬧房,自然不是伴郎伴娘的事,他們去了,也是被攻擊的對象。于是王志文和高天就悄悄回到家中。兩人到樓上,進入高天的閨房,寬大的閨房中蘭香四溢。這是王志文第一次到高天的閨房,房中的氣息對他激發甚是嚴重。仔細觀察,才見靠窗的案幾上也是擺滿了蘭花,那盆“天使”在最醒目的地方。半年不見,那纖弱的花,在高天氣息的日夜熏潤下,竟也是挺拔了許多。

就在王志文觀花的慢鈍中,高天伏在他背后,卻有幾分矯情了,她說,真是見花不見人了。王志文一聽,轉過身,就勢攬住了高天的腰。兩人心潮澎湃,自然地傾身深吻,年輕的身子在一瞬間春心大為萌動。王志文起勢,高天配合,兩人就推倒在了小床上。很快,高天赤裸裸如一棵大雪素呈現在王志文的面前,壁燈一照,潔白圓潤如玉。靈肉糾結,浪濤翻涌,將他義無反顧地推入花叢深處……

盛夏時節,是大石江水漲得最高的時節,峽谷中萬物勃發,兩岸一片翠綠,卻也掩不住河谷氣候的炎熱。這個時節,是王志文回來的時節。只是再次立于江岸,聽到嘩嘩的江水徑自流去,他想,這是自己再次回來的時節,也是準備再回榆城的時候了。因此,在江岸的悵望,就有了看朱成碧的感覺。

有些話,是在回來的路上就說了,當然是說給王鄉長的。第二天,是做的答謝客。席吃到一半,杜爍有反應,就讓人送了回去。因有昨夜的勾連,今天的高天就有了小鳥依人狀,不時用手拉住王志文。女人畢竟是女人,藏不住事。段鋒見了,就朝王志文壞壞地笑,還朝他身上貼過來。王志文不知他要說什么,臉一霎時就紅了。段鋒卻悄悄說,瞧你,緊張個啥,你那點事,我知道了也不會說。我說的是王鄉長大哥的事,其實我早已經給杜常務也就是我的老丈人說過了,叫他不要慌張,多大點事情。開車的王鄉長聽了這話,自然興奮,車就開得更快。有些話當然沒說。其實當時段鋒還說道,市里對你們下派干部的管理,也要下一個明確的規定了,期限是兩年,特別優秀和特殊原因的,一年后就可調用。這不是支長把傘嗎?聽了,王志文不知說什么,回過頭,卻見高天也在聽,眼中意味深長。

王志文精心地呵護著最后的那盆“天使”,卻沒有再去買更多的蘭草?,F在,他終于知道,一般來說,剛從山上挖來的蘭草,沒有幾年的人工栽養,是不會開花的,也就無法確定品種與價值。而“天使”當年移栽當年就開花,似乎是一種天意,也是一種緣分。這盆花,將是他離開大石時最后的紀念。這不由得使他想起安娜來,蘭花的價格重上高峰,他寄養在高老也就是高天家的蘭花肯定已是價值不菲了。無論如何,這都是應該感謝安娜的,從世俗的層面來講,安娜就是他的天使,起碼是中國神話中的送財童子。然而這次回來,他卻生出了怯意。他不知道是因為高天的原因,還是感覺安娜真的已經開始長大了,那竹筍一樣冒出來的女人味,卻猶如一層微波防范著她,可她最多也不過十四歲啊。

她曾答應再送給他的蘭草,久無下文,也許,小姑娘早已經忘記了。

那又是一個西沉的太陽掛在峽谷一側山頭的時候,那時學校已經放學了,百無聊賴而又不知所措的王志文沒有目的地在街上走動。在中心小學門口,突然見安娜與幾個女生說笑著出來,他就產生了與她打招呼的沖動。一年多來,除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那幾句簡短的對話,兩人卻再也沒有說過話。他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這次,是要與她認真地說說了,問她的學習,問她的生活,問送給他的文具收到沒有——然而,當他一伸出手,她就又像一只受驚的松鼠一樣,拉著伙伴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了。待跑出去十幾米,又張惶地回過頭來,朝他投來一眼,那驚鴻的一瞥,同樣意味深長。這是要命的一瞥,王志文似乎猝然發現,她那薄而小的唇上,像是已抹了一層口紅,那纖細的紅色一閃,如“天使”的花瓣歙忽飄散!

這一瞥在這個炎熱的黃昏就這樣擊中了一位松樹般挺拔而蔥蘢的年輕男人,使他說不出理由地黯然神傷。他徑自退到江畔,悵望一江流水就要掩沒在巨大山體的陰影中。一張如滿月的臉沉靜如水,豐潤成熟;一張尖細青澀的臉在張惶中卻如山泉一樣噴濺出清洌如月桂般的狐媚,讓人黯然銷魂,不能自已。

他哪里知道,此刻,就在他的背后,在一面坡的那叢竹林后面,婆娑搖曳的影子中,一個小鹿一樣的小姑娘,正向江岸邊的他癡癡地張望,眼中飽含著淚水,卻總也不讓流下。剛剛進入青春期、剛剛春情萌動的女孩,將與她在此以這樣的方式作別,先他而去。她的父母已為她聯系好了遠方,只為那一筆小小的錢。這是山寨中幾乎所有女孩的命運。她于心不甘,但又有什么辦法?她想向山下江岸的那個影子去訴說,但為什么要向他訴說呢,向他訴說了,又能怎么樣呢?他能改變這整條大石江么?

她手中拿著幾本作業本,那是他最后送她的,一直不舍得寫,還是一張張的空白,也許,這種寓意清水無痕、寓意雁過無影的方式,對她而言,是最后也是最好的念想了。

江水嘩嘩流逝,撞擊著兩岸的大石。如果聽不到水流聲,那么,這里就是萬籟俱寂,世界,空洞無語。

……

過后的日子,就是離開大石的日子,也是王志文的所謂人生走入正軌的日子。從一位青澀的男生變成男人,其實很簡單,其實時間很短,只要你真正地融入世俗、接受體制,并且不再激情與憤怒。你看到過父親的沉默與寬容,長大后,你也就成了他;你見到過領導的隱忍與陰沉,成熟后,你也就成了他。

離開大石后的日子,將是緩慢而又歙忽的日子。如等待一朵花的開放那樣漫長,又如白駒過隙,恍然如夢。一天長過一世紀,數年過去就會恍若隔世。逝者如斯夫,時間是沉淀劑,時間,只會使你的浮沉不再顯得那么明晰和重要,你最終是要沉穩下來的,猶如你率先發福的身體。

只有那些特殊的時間關節點上的那些事件,像坐標一樣標注著你生命報告的提綱或關鍵詞,并也散漫地計算著你生命中那沉砂一樣粗礪的可憐意味。

是年年底,王鄉長與王志文一道回到榆城,同時安置在扶貧辦段鋒所在的那個科,任正副科長。已升任科長的段公子段鋒呢?未任兩月就辭去公職,進入其家族企業永泰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先是段總的助理,而后副總、而后總經理。沒過幾年,榆城的新房,大約一半都是段氏蓋的了。

回來不到一月,王志文與高天按計劃舉行婚禮。王志文與高天婚后,很自然就住在了龍泉蘭苑。高老暮年喜得一子,人生大喜,自然全心呵護,一家人其樂融融。只是半年后,高老判斷蘭花的第二輪高潮就要過去,就利用長期以來在圈內形成的人脈,將名花處理干凈,每個品類只留下作種的,慢慢養著玩賞。由是積累了一大筆資金,足夠高老養老和王志文與高天后半生的保障了。然后,自然是兒子出生。三十不到的高天與王志文一商量,并征得高老同意,索性也辭了公職,在家做了全職太太,相夫教子,伺奉老爹,打理蘭苑,順帶把老爺子幾十年的蘭花心經也傳習下來。于是,人稱王志文真是命中有福,浸在溫柔富貴之鄉了。

而后呢,王鄉長就開始發力,未幾年,先是扶貧辦副主任,再是主任,已然正處。此人極為重情念舊,他騰出來的空缺,悉數由王志文填補。其實王志文對仕途本無甚欲念,但讓人順水推舟,也算是與人方便,就隨意做了,心寬體胖,開始發福。而今的王主任回老家省親,總要約他回去看看,他總以孩子小、高老年歲高的理由搪塞。其實只有他心中清楚緣由,對大石,他有結未解,心有余悸。

那么,段鋒與杜爍那對混世魔王呢。一年前他們離婚了,正是“七年之癢”時。這,似乎不出人們所料。這階段,地產價格成幾何級數飛漲,永泰已富可敵城,且杜常務也并未成為市長,而是已轉為政協副主席。人們認為這些因素就是段公子甩掉杜爍的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王志文與高天清楚。他們是彼此對對方厭倦了。他們認為,激情沒有了,愛情也就沒有了,婚姻家庭也就沒有絲毫意義了,何苦來著?于是兩人好說好散,各自重找新激情。分手時,段鋒給了杜爍一千萬,算是補償。并留下話,今后有需求,還可開口。一月之后,段鋒即閃電結婚,新娘是小他十歲的本公司銷售部經理。此女典型白領作派,干練簡約,與杜爍的“太妹”風格截然相反。礙于情面,高天與王志文參加了段鋒的第二次婚禮。下來,高天找杜爍說,這么快,肯定先前就有了一腿。杜爍卻說,真是少見多怪,我都放下了你還放不下。簡單解釋了一下兩人和平解放的原因,就一心撲在開辦健身俱樂部的事上去了。高天回來,向王志文學說了杜爍的話,王志文嘖嘖稱嘆,嘆完,就意味深長地盯著高天看。高天被他看慌了神,伸手去捶他,說,你可不要往花處想,你怕是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

杜爍的激情俱樂部兩個月后,就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開張,半年后她也欣然激情再綻,男朋友是本俱樂部的健身教練,典型的肌肉男,青蔥得不解世事,足足小她十五歲。所以才叫男朋友,叫老公,實在是有點不倫。這下,兩人算是扯平了,都是老馬吃嫩草,只不過,杜爍吃得更兇,口味更重而已。

現在,真的已是太平盛世,到處花團簇錦,到處鶯歌燕舞,到處車水馬龍、高樓林立、霓虹閃爍、流光溢彩、活色生香、聲色并茂,恍若天國上界。

太平盛世下的這天,段鋒請王志文吃飯。酒過三巡,言歸正傳。段鋒說,永泰地產現正開發的榆城蘭苑,是如今榆城近城最后的商住一體產業,我留了兩棟給你,連排,兩層半,底下商鋪,上面可居家,設計現代前衛,歐陸風尚,可商可住,我給你打七折,市長也只打八折的。王志文說,我弄個房子干什么,老爺子的龍泉蘭苑,他百年后還不夠我們一家三口住的?段鋒說,你真是OUT了,房產總的趨勢是增值,現在貨幣貶值那么嚴重,你還不打算做點對沖?再說了,你堂堂處級干部,也不打算置辦點自己名下的資產,真的只想當一輩子的上門姑爺了。人有臉樹有皮嘛。這番話對本性鈍樸的王志文沒有什么觸動,但他卻知當前國家對房地產進行調控,限購限貸,永泰的資金鏈怕是出了問題,卻不點破。就說,可以,但得問問老爺子。就打電話回去。高老爺子認真地聽,答應卻是爽快,還說眼下蘭花是一時不會上升了,錢放在銀行也是貶值,不如真是投在房產,更為放心。具體的,你和天天商量著辦行了。掛了電話,說與段鋒聽。段鋒聽了,自是歡喜,連忙叫王志文給高天打電話,請示匯報或是敷衍塞責。王志文說,這事就這樣得了,老爺子同意就沒問題,高天嘛,到現在還是對錢不甚敏感。

話也說完,酒也差不多,段鋒簽了單,卻不準王志文就此回家,說是要請他去HAPPY一下。兩人就乘電梯,直接上了八樓,進入天上人間娛樂會所。前半部是歐陸風格的大堂,中間是KTV。其間燈光明滅,五彩繽紛下,顯得幽深而迷離。在大堂中,王志文見一面玻璃墻后,一群姑娘濃妝艷抹,露胸展腿,卻是一色的所謂旗袍。心想,這就是所謂的風月了?段鋒卻沒有就此打住,一直奔向縱深。原來是要Sauna(桑拿)。

領班將兩位領進兩個包間,又回來對王志文單獨交待了一番說,請先蒸后按鈴,服務生就進來搓背推油,完后先生直接走就行,段總已簽單了??磥硎嵌武h專門關照的。

王志文原本對這類所謂的高尚康樂不感冒,覺得都是形式大于內容的玩意,有錢人鬧著玩的洋東西。于是,只在小木屋中蒸了大約十分鐘就出來,腰上裹著毛巾躺在按摩床上,隨手按響了床頭的鈴。在蒸時,手摸著濕潤的木頭,忍不住發起學究氣來,而好長時間,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這個習慣:桑拿源于芬蘭,是芬蘭文,原意是“沒有窗子的小木屋”。于是就四處一望,果然沒有窗子,猶如在一個精致而華貴的籠子中。

這樣胡思亂想著,大約一分鐘后,身后的門就開了,一團淡淡的香暖氣息悄無聲地靠近,隨后一個柔柔的聲音說,先生晚上好,我是8號服務生,很高興為您服務,我將滿足您所有的要求。我的名字叫安娜。

王志文聽了,覺得好笑。這等地方這等人,竟然也有叫安娜的,叫個玉蘭、春花之類,倒是挺貼切的。

香暖氣息又問,先生,我可以開始為您服務了么?

王志文仍是沒有抬頭,徑自臥伏,只點了點頭表示可以。

就有一雙手伸過來,輕軟細膩地捏摸。兩只手如兩塊和田玉從他的背部碾過,慢慢地、卻并非遲滯地,并逐漸延展到臀部、大腿與小腿。當雙手掀開他臀部上蓋著的毛巾并由此往下時,他的確有那么輕微的生理反應,但一瞬間就平息了。他知道自己就這樣赤裸著呈現在一個溫熱的空間(籠子)中,已經缺乏準確的判斷。他只感覺到那一雙在自己身上游動、卻看不見的手,十指應是修長的,沒有過多的脂肪,薄薄的皮下,就是纖細的骨胳。是的,包括手掌,也應是輕而薄的,那么,這位小姐整個人,也應是纖弱、靈動的,就像、就像……

他突然不敢向下想去。整個桑拿房中不斷散發帶有異國情調的香熱氣息。暖玉溫香,他突然又想起這個幾乎已被遺忘的詞,一種犯罪感微微地滋生,他更不敢抬頭,他不知道,那一團香暖氣息到底是什么樣的。

纖柔的雙手在他的身上繼續律動,身體漸漸放松,如一架木質的琴,被一股香熱的氣息所彈奏。這使得一闕古雅的詞藻從他的腦海中涌現:輕行浮彈,明婳暩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滯。翩綿飄渺,微音迅逝。廣陵絕散,如此深度地鍥入聲色而至風月無限之境,這恐怕是那位于群形之中,呈非常之器,沖靜而爽朗的稽老夫子所決然想象不到的。

嫻熟的雙手稍稍舉起,如飛沫掠岸,于間隙中清風泠然。短暫的空寂后,緊接著是一股濃稠而溫熱的液體,徐徐地被涂抹在他的背上。先生,我們現在開始推油了,請您接受我的服務。她說的是我們,這種說法,在當下境遇,語焉不詳而又意味深長。

那團香暖氣息傾了過來,他終于明白,這開始的我們竟然是什么,全身的神經短暫地一緊張,竟彈射般地翻身坐了起來。一張纖細的、狐媚的臉在頂燈下閃爍呈現,微張的口唇上,是紅得發黑的涂抹,似笑非笑間,愈發地冷艷與漠然。

莫非,她真的是昨日重現?

面對他半張著的嘴,服務小姐仍然不動聲色,問道,先生,您對我的服務覺得哪里不滿意的嗎?

是的,她真的是昨日重現,從一個詞語的發音中,已然證明。

而蛻盡一切的自己,一張寬大的臉,一副肥大的身軀,已有誰相知?他阻止了自己想說明自己的沖動。世事如水,英華塵封,相見不如不相知。

那似乎已是千百年的心結,必須在此了斷。就是現在!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伸向那張纖細的、狐媚的臉,整個表情竟然有那種談情說愛的柔情蜜意,甚至愛憐,讓自己都恍惚起來。昨日重現,心醉神迷,悲痛難抑,痛并快樂著。他覺得天使已經重新降臨,如一朵花驟然銳利綻放,要將鎖在籠中的他拯救出去。

在天堂與地獄的交匯處,他見到漫天蝴蝶飛舞,一朵紅如太陽的花,盛麗而慘烈地當頭開放。

——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地美麗!他悄然念道,聲音沙啞、蒼涼,微弱而久遠。

近乎虛脫的他,記起,這是瀕死的浮士德所說的最后一語。而后,他就溘然消逝。

遙遠而又近在咫尺,蒼茫中,暴雨傾瀉,大石江一夜水漲。洶涌的江水裹脅著一切,雜然而下,無休無止,撞擊大石嶙峋的峽谷,在回環共振中鳴響?;牡奶斓?,如一面巨大無朋的管風琴。

編輯手記:

生命如花般綻放,是天使還是魔鬼,是墮落還是升華?這是一個滾滾紅塵中蕓蕓眾生的故事,時代如滔滔不絕的江河,無情地雕琢著人心。這篇小說讓人想起了“文學是社會的一面鏡子”。命運的無常,人性的善惡,在表面的浮華與光鮮背后,卻是卑瑣的浮沉。

責任編輯 楊義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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