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三星堆

王魯湘

考古的魅力在于遺憾和希冀始終相伴。

三星堆發現不止二十年。1929年，當地村民燕道誠父子在車水灌田時，意外發現了數目不小的玉石器。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引起了古董商們的注意。一時間，成都古董市場被“廣漢玉器”鬧得沸沸揚揚。

三星堆周邊的考古挖掘，幾十年間沒有斷過，可惜斬獲不多。直到1986年7月，四川大學考古隊在附近一個倉庫清點東西時，旁邊磚瓦廠的工人突然跑來，報告“挖到寶貝了”，他們燒磚取土時，打開了一個洞。考古隊的人過去一看，不得了，洞里的文物特別多，特別高級。馬上上報，立刻封鎖現場。

結果，挖出了一號坑：上面一層象牙，中間一層青銅器，下面一層玉石。青銅器中間還夾著一根蛇一樣的金杖。考古隊興奮得不得了，清理出來，準備凱旋而歸。這時，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了，一位磚瓦廠工人在離此地不遠的地方又挖出一個坑，比一號坑還大，文物還多——二號坑被發現了。然而，幸運從此以后再沒有降臨，再也沒發現第三個坑。

三星堆兩個器物坑里出土的文物，一下子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這些青銅器造型奇特，和中原文明出土的重器、禮器、食器、酒器等，有很大不同。尤其是人像和神像造型，那張臉跟誰都不一樣：眼珠鼓露，大嘴橫裂，耳朵向外凸伸，沒有一個真人會長成這樣。巨大的青銅神樹則反映出與中原人相當一致的“扶桑若木”的宇宙信仰。大量黃金制品，尤其是金腰帶和金杖的出現，又分明是受到了西亞和近東文明的影響（中原地區很晚才開始使用貴金屬）。

三星堆文物之所以轟動中國和世界，主要就是其相對于中原青銅器文化而呈現出來的異類色彩。在三千多年前的長江上游，三星堆是一個輝煌燦爛的文明中心。它自成一系，在諸多方面與中原文明不同，又與周邊文化碰撞、吸收和融合，產生了一種復合型文明。這種文明的另類性，使我們意識到，以研究中原青銅時代的思維和想象力來看待三星堆是遠遠不夠的。它的起源之謎，它的文化內涵，它與外來文明的神秘聯系，都超出了我們的意料之外。

目前對三星堆遺址爭論最多的問題集中在這個古蜀都城是怎么被拋棄掉的？出于什么樣的動機、原因，要把這么巨大的國家財富埋葬起來？不同的原因將會解讀出完全不同的文化信息。器物雖有燒灼與人為毀壞，但整個器物坑的填埋過程，又是不慌不忙，一絲不亂的。夯土一層層填實，牢固、規整、慎重。然后，倉皇辭廟，集體離開，棄城而去。洪水說、戰爭說、瘟疫說……諸說并存，任何一種說法都得不到完全的印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三星堆在成都平原曾經上演過一出歷時千年的大國興衰的活劇。在那一千年里，它是唯一的大國。然后，它衰落、崩解。此后的成都平原便進入了小國寡民的時代。古蜀文明衰落了，一個中心變成了多點開花的格局，其后任何一個中心的文明程度都低于三星堆，也許是因為它們所能控制的區域，所能動員的人力、物力、財力，都不如它。

現在對三星堆遺址的發掘其實還不足百分之一。預計還有十二平方公里的重點區域尚待考察。按目前進度，完成這一工作至少需要一百年。也許到那時，掌握了更多實物和證據后，再回過頭看今天的結論和猜測，會覺得片面、可笑。然而，考古的魅力也在于此——遺憾和希冀始終相伴。考古學的全部努力就是把那些偶然發現的線索用拼圖的方法還原為先人生活的場景，并以我們與祖先共有的人性為基礎，盡可能去推理和想象他們的思維和情感，讓寂寞千古的先人音容宛在，重新與我們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