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馨淼
內容摘要:影響原則作為一國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基本依據被各國立法者廣泛采用。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后半句中也明確規定了相應的內容,但是該條前半句卻沿襲了我國其他法律立法傳統,原則上采用的是主權管轄原則。但兩個原則在反壟斷法理論和實踐中并非完全獨立,而是時有交叉;同時上述第2條規定中,兩者的條件亦有所不同。由此可能導致實踐中法律不確定性的風險,從而有必要對此進一步完善。
關鍵詞:域外適用影響原則地管轄原則法律不確定性出口壟斷協議
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規定了我國反壟斷法的適用范圍,具體條文如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經濟活動中的壟斷行為,適用本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外的壟斷行為,對境內市場競爭產生排除、限制影響的,適用本法。”無論是以行文結構、規范內容還是以其所依據的國際法原則為標準,我們均可以將第2條分為兩部分。該條前半句根據國際法傳統意義上的屬地管轄或地域管轄原則,也即以限制競爭行為發生地為標準確定了我國反壟斷法對于境內限制競爭行為的效力,同時也是我國國家主權的體現。而該條后半句則是立法者在參考多個國家有關反壟斷法適用范圍規定的理論和實踐的基礎上,〔1 〕依據國際法上的影響原則(effect doctrine,或譯效果原則)最終確立了我國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可能和條件。這里需要指明的是,第2條前后兩部分規定除上述理論依據不同外,其所根據的具體標準也不盡相同:雖然兩者均含有行為地標準,但對于我國境內經濟活動中的限制競爭行為的反壟斷法適用并無其他限制,而當限制競爭行為發生在境外時,反壟斷法的適用則還需該行為對我國市場競爭產生排除、限制影響。
或許我們可以說,第2條后半句對我國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特定條件限制,是其所依據的影響原則的題中應有之義,即對該原則的具體表述。但問題是,在第2條的條文內容前后兩部分并非采用同一原則的情況下,是否能夠清晰界定我國反壟斷法的適用范圍和適用條件?另外,為什么我們不能將這些限制條件同樣放置在反壟斷法對于境內限制競爭行為的適用上,即同樣適用影響原則?為什么影響原則只能適用于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情況?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目前行文的缺陷在哪里、會導致什么樣的不良后果、可以如何來調整該條內容?筆者將結合歐盟和德國反壟斷法中相關具體規定和實踐運用情況來探討上述問題,希望為我國反壟斷法的完善和保護在我國相關市場上從事經濟活動的國內外企業的合法利益有所益處。
一、依據屬地管轄原則反壟斷法同樣可以域外適用
——歐盟法院的反壟斷法實踐
雖然影響原則是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理論依據,但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反壟斷法并不是只能通過規定該原則對在境外發生的并對本國或本地區市場產生消極影響的限制競爭行為進行規制。歐盟法院在實施歐盟反壟斷法時就一直沒有明確承認過影響原則,〔2 〕而是通過諸如實施原則(Durchführungsprinzip)或企業統一性原則(Prinzip der Unternehmenseinheit)等使歐盟反壟斷法可以域外適用,在歐盟法院看來這些原則仍屬于屬地管轄原則的內容。〔3 〕
(一)傳統意義上的地域管轄
一般來講,屬地管轄是指一個國家對其領土范圍內的人、財產和行為享有完全的和排他的管轄權。〔4 〕具體到反壟斷法,如果嚴格按照傳統意義上的屬地管轄原則,一國或地區的司法或行政機構是無權根據本國的反壟斷法對于發生在境外的限制競爭行為進行管轄的。此種情況下,反壟斷法的適用范圍與其具有強制執行力的范圍,即效力范圍具有一致性,某個行為是否限制競爭應由該行為發生地國家的法律判斷,美國最高法院在1909年的American Banana Co. v. United Fruit Co.〔5 〕一案中便持這種觀點,直到1945年的United States v. Aluminum Co. of America (Alcoa) 〔6 〕一案中法院才基本上完全放棄了嚴格意義上的屬地管轄原則,并逐步形成反壟斷法上的影響原則。〔7 〕
依據傳統意義上的屬地管轄原則,除非行為地的反壟斷法——如果存在——采用的是與本國或本地區的反壟斷法同樣的標準,否則當一個國家和地區市場上的競爭受到來自領土外的限制競爭行為的消極影響時,是無法受保護的。隨著世界經濟的不斷發展及各國市場的融合,跨國的限制競爭行為數量和影響力與日俱增,為保護本國的競爭秩序——這一宏觀經濟目標——各國紛紛放棄了傳統意義上的屬地管轄原則,轉而采用影響原則,域外適用本國的反壟斷法。
(二)歐盟法院所理解的屬地管轄原則
即使在大多數國家和地區以及歐盟委員會和歐盟初等法院(里斯本條約后改為普通法院即General Court)明確承認影響原則的情況下,在適用反壟斷法規制來自境外的限制競爭行為的問題上,歐盟法院可以說是與眾不同。在歐盟反壟斷法的司法實踐中,歐盟法院一直盡量避免使用和承認影響原則,取而代之的是對傳統意義上的屬地管轄原則進行擴張解釋。以下僅通過簡單回顧歐盟法院兩個經典判例對此問題進行說明。
1.染料案(Dyestuffs Case)
在1972年的歐盟染料案中,注冊地在當時還不是歐盟成員國的英國的ICI(Imperical Chemical Industries)公司參與一項涉及多家歐洲染料生產商的壟斷協議,根據該協議,ICI負有提高其在歐盟市場上相關產品價格的義務,ICI通過其在歐盟的子公司(subsidiary)履行了該協議義務。〔8 〕由于ICI的注冊地在當時的歐盟之外,因而該案中便涉及歐盟反壟斷法能否和如何域外適用的問題。歐盟法院認為類似ICI這種注冊地在歐盟之外,但在歐盟范圍內有子公司的外國企業在特定條件下同樣要受到歐盟反壟斷法的規制,因為這類企業在歐盟的子公司雖然在法律上具有獨立的法人資格,但其在實際上仍受母公司的影響和控制,即母公司和子公司構成經濟上統一體(single economic entity)。〔9 〕
通過1972年的染料案,歐盟法院確立了企業統一性原則,在之后歐盟法院的類似案例中該原則亦被反復應用并不斷完善,如在2009年9月審結的Akzo Nobel案中,歐盟法院進一步明確了母公司對于子公司控制能力的認定條件。〔10 〕
2.紙漿案(Wood Pulp Case)
1988年的紙漿案 〔11 〕是歐盟法院域外適用反壟斷法歷史上另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案件。該案中來自北歐、加拿大和美國的紙漿生產企業作為起訴方要求歐盟法院撤銷歐盟委員會于1984年根據歐盟反壟斷法作出的處罰決定。作為主要根據,這些境外企業提出雖然它們組成了一個針對歐盟市場的出口卡特爾,但自己在歐盟范圍并沒有分支機構,即上述染料案中企業統一性原則并不能適用,從而歐盟委員會沒有權力根據歐盟反壟斷法對其行為進行規制,同時認為歐盟委員會所依據的影響原則違反國際法上的不干涉原則。〔12 〕
對于起訴方提出的排除歐盟反壟斷法適用的觀點,歐盟法院并沒有采納,并指出合同當事人在歐盟范圍內是否存在子公司、分公司或經銷處等分支機構對于判斷《歐洲經濟共同體條約》第85條(即現行的《歐盟運行條約》第101條)是否適用不是十分重要,因為關鍵標準是存在限制競爭協議及其實施地(place of implementation)。〔13 〕很明顯,歐盟法院通過該案發展了一個新的理論支撐其域外適用反壟斷法,理論上一般稱其為實施原則。
(三)歐盟法院的屬地管轄原則和影響原則
雖然歐盟法院并沒有明確承認影響原則,其對屬地管轄原則近乎不加限制的擴張解釋在理論上也頗受指責,〔14 〕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從反壟斷法實施的實際效果上看,通過擴張解釋屬地管轄原則而實施反壟斷法和根據影響原則實施反壟斷法具有基本相同功效,即反壟斷法的域外適用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并不存在理論上的障礙。
因此,只要滿足實體法規范所要求的前提條件,歐盟反壟斷法的適用范圍根據歐盟法院理解的屬地管轄原則幾乎沒有什么特殊限制。聯系下文即將探討的內容,此處需指出的是,根據《歐盟運行方式條約》第101條及以下,歐盟反壟斷法只有在影響成員國之間的貿易(affect trade between Member States)時才能夠適用,換句話說,單純的、針對非成員國的出口壟斷協議等限制競爭行為,因對于成員國間的貿易并不產生影響,故不受歐盟反壟斷法管轄。
二、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規定的屬地管轄原則存在的隱患
(一)域外適用依據原則和規定的不確定性
從歐盟法院運用反壟斷法的實踐上看,反壟斷法的域外適用完全可以通過擴張解釋屬地管轄原則尋找到理論和法律規定上的根據,使歐盟反壟斷法規制發生在歐盟之外的相關競爭行為得以順利進行。
回到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雖然前后兩句規定從字面意義上看并不重合,屬并列關系。但如上所述,前半句對于屬地管轄原則的規定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限制,即我國《反壟斷法》執法機構和法院適用該半句規定時擁有著廣泛的裁量權,也即上述機構完全有權力運用歐盟法院類似的擴張解釋手段,根據第2條前半句規定的屬地管轄原則對域外發生的限制競爭行為進行調控,從而達到域外適用《反壟斷法》的效果。同時,我國相關機構還有權通過第2條后半句規定的影響原則域外適用我國的《反壟斷法》,規制境外發生的、對我國市場產生限制競爭影響的壟斷行為。
因此,第2條前后半句規定在實際運用中存在著交叉的可能性,導致我國《反壟斷法》域外適用所依據原則和規定的不確定性。
(二)涉外經營活動反壟斷法合規性的不確定性
另外,在具體規定上,第2條前后半句也有明顯不同。根據后半句的規定,我國《反壟斷法》只有在境外壟斷行為對我國市場上的競爭產生“限制、排除影響時”才可以適用,而根據前半句,只要是在我國“境內經濟活動中的壟斷行為”,反壟斷法即可適用。前后兩個半句規定上的差異,將導致我國《反壟斷法》在涉外案件中適用上的不確定性,從而為在我國有經營活動的外國企業帶來不必要的交易成本,降低我國市場在國際上的吸引力。
為進一步明確可能存在的問題,現舉例如下:兩個外國公司在境外簽訂了一項針對第三國的、并沒有影響我國境內市場上競爭的壟斷協議,但該協議的執行卻須通過其在中國境內擁有經濟活動的子公司,比如禁止其子公司將生產的產品銷售到第三國等。此種情況下,根據《反壟斷法》第2條后半句規定的影響原則,我國《反壟斷法》并不能適用,因為對我國市場競爭沒有產生限制或排除影響,所以其協議的合法性應由相關國家,如協議指向的第三國或母公司注冊地國家的相關機構根據本國反壟斷法判斷,即該協議不會因不合乎我國反壟斷法的規定而受制裁;然而根據第2條前半句規定屬地管轄原則,我國《反壟斷法》則完全可以適用,我國相關機構同樣擁有了管轄權,聯系到《反壟斷法》第15條第6項,該協議只有在企業“為保障對外貿易和對外經濟合作中的正當利益”時,才不違反《反壟斷法》,也即才不會受我國法律制裁,和根據第2條后半句適用《反壟斷法》時,外國企業所面臨的法律狀況完全不同。
(三)我國《反壟斷法》管轄范圍過大
《反壟斷法》第2條的規定不僅導致我國《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不確定性,同時還可能致使我國《反壟斷法》管轄范圍過大。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是我國《反壟斷法》對境外發生的、對我國競爭沒有影響的限制競爭行為有可能進行管轄;二是將有權規制境內發生的、同樣對我國競爭沒有影響的壟斷行為。
1.境外發生的限制競爭行為
毫無疑問,若限制競爭行為發生在國外,則只有其對本國市場競爭產生限制或排除影響的,該國的反壟斷法才有管轄權,這不僅是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后半句規定的基本內容,而且也是世界上絕大部分擁有反壟斷法國家的通行做法,其理論依據便是上述的影響原則。而影響原則雖然有干涉他國主權嫌疑并有可能導致國家間的利益沖突——畢竟限制競爭行為發生在該國領域內,行為的效果也應由該國法律判斷——但還是逐漸地被大多數國家所接受,主要是因為,相比通過其他原則或理論,依據影響原則的反壟斷法的域外適用能夠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更好地維護本國的競爭及經濟權益。另外,影響原則實際上也包含了對域外適用的限制,即對本國競爭產生不良影響時才能域外適用,這種限制加強了域外適用的正當性,而且隨著各國反壟斷法理論和實踐的深化,影響原則的內涵亦不斷地被限制,如需存在直接的、重大的影響等,這也進一步強化了域外適用的正當性,并減小了其所帶來的沖突。
以此為出發點,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后半句的規定基本上沒有什么問題。但如上所述,我國《反壟斷法》依據第2條前半句的規定,還有可能規制在境外市場簽訂或實施的、但由境內企業部分或全部執行的、針對第三國的壟斷協議或其他壟斷行為。這并不是什么不切實際的天方夜譚。首先,諸如歐美國家的反壟斷法對于發生在本國,但針對第三國的限制競爭行為原則上不能適用,即協議簽訂地或企業注冊地等國家相關機構并無管轄權。其次,如果限制競爭行為所針對的第三國沒有反壟斷法 〔15 〕或反壟斷法執行比較薄弱又或該行為影響了我國企業在該第三國的利益,結合第2條前半句的規定,這些都有可能導致我國或外國企業在我國的反壟斷法訴訟或提起相關程序。此處,雖仍涉及《反壟斷法》第2條前半句會不會被擴張解釋以致可以作為域外適用的根據的問題,但依據目前的規定,我們不能絕對排除此種可能性。因此,該規定至少為我國《反壟斷法》超越國際上廣泛承認的域外管轄范圍留有隱患。
2.發生在我國境內的針對境外市場的限制競爭行為
我國《反壟斷法》對該類限制競爭行為同樣適用。如上所述根據《反壟斷法》第2條前半句的規定,無論限制競爭行為指向哪個市場,只要其屬于我國境內經濟活動中的壟斷行為,我國的《反壟斷法》即可適用,也就是說,在我國境內實施的、對我國市場競爭并沒有影響的限制競爭行為,如在我國境內簽訂的、針對他國的出口壟斷協議或如在我國境內占市場支配地位的、本國或外國企業實施的針對他國的出口捆綁銷售等涉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等,同樣受到我國反壟斷法的管轄。
該結論的正確性可以通過我國《反壟斷法》第15條關于壟斷協議豁免規定的第6項得到進一步證明。根據該項規定,“為保障對外貿易和對外經濟合作中的正當利益的”壟斷協議不適用我國反壟斷法中有關禁止規定。對此,至少可以確定以下兩點:一是和歐美反壟斷法規定不同,對純粹的、針對境外市場的出口壟斷協議,我國《反壟斷法》同樣適用,否則也不會涉及豁免的問題;二是該類協議只有在滿足上述規定的條件,即存在正當理由時,才能得到我國《反壟斷法》禁止的豁免。對于其他針對境外市場的限制競爭行為,我國《反壟斷法》雖沒有特殊規定,但通過上述第2條前半句的規定得知,我國《反壟斷法》亦擁有管轄權。
三、影響原則應同樣用于規范《反壟斷法》的域內適用
(一)反壟斷法利益保護的“本土化”
雖然各國或地區反壟斷法在立法目的和規定內容上千差萬別,但其相同點均在于保護本國或本地區范圍內的相關利益,如競爭秩序、消費者權益或公共利益等。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反壟斷法所保護的是“本土化”的利益。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謂的利益保護本土化不代表反壟斷法僅保護本國或本地區公民、企業或其他組織的利益,而是指反壟斷法所保護利益的空間范圍。也正因為利益著眼點不同,對同一個限制競爭行為的合法性問題,根據不同國家的反壟斷法甚至可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比較著名的案例如在美國航空企業波音和麥道合并的問題上,美國和歐盟的反壟斷機構由于均以本國或地區共同市場上的競爭影響作為衡量標準,因此造成重大分歧,險些導致兩者之間的貿易戰爭。
利益保護的本土化使反壟斷法和諸如刑法等法律相區別,后者對于某個行為可罰性的問題在國際上有著廣泛的共識,如無法律依據的故意殺人,在各國刑法上都是違法行為,對于人類生命的尊重和保護也是國際共識,故不是說比如在中國發生的這種違法行為到了美國該行為就不具有違法性。而反壟斷法所涉及的限制競爭行為的合法性,卻可能因所依據的國家法律不同而得出不同的結果。
從反證的角度,反壟斷法所保護的利益也只能是本土化的。因為根據目前的國際法實踐和理論,可以肯定的是,一個國家無權在未征得另一個國家的同意下,在后者的領土范圍內實施本國的主權行為。〔16 〕在反壟斷法意義上,另一個國家同意或幫助本國在其領土上實施一定的主權行為的最基本條件,是其對該限制競爭行為的合法性問題具有同樣或相近的認識,比如在針對微軟的一系列反壟斷案件中,歐盟和美國的反壟斷法機構在兩國合作協議框架下互通有無、合作密切。如上所述,這種共識因為利益著眼點的不同,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會存在。正因如此,各國在自己的反壟斷法中才紛紛規定了本國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條件,以期在相關國家無授權的情況下,防止和制止發生在境外的限制競爭行為對本國相關利益的不良影響。
(二)影響原則是核心標準
因為反壟斷法利益保護著眼點的本土化,各國有關反壟斷法沖突規則的法律規定或實際適用上并不會去關注限制競爭行為發生地,即行為發生的國家或地區,或實施人所屬國別,即實施該行為的個人具有何種國籍,或企業注冊地在哪個國家或地區等因素,而是將相應行為的影響范圍,即是否涉及本國或本地區的市場競爭作為衡量自身反壟斷法能否適用的核心標準。
雖然在理論上,影響原則多在涉及反壟斷法域外適用的問題中加以討論,但實際上其同樣可以適用于反壟斷法的域內適用,如德國《反對限制競爭法》第130條第2款對影響原則作了明確規定,基本內容為本法適用于所有對本法效力范圍產生影響的限制競爭行為,包括那些發生在本法效力范圍外的限制競爭行為。〔17 〕歐盟反壟斷法雖未像德國《反壟斷法》明確規定影響原則是域內適用標準,但如上所述《歐盟運行條約》第101條及以下將影響成員國間的貿易作為歐盟反壟斷法適用的一項要求,實際上也起到了排除反壟斷法對于歐盟市場沒有影響的案件管轄的作用。
(三)自我限制弊大于利——以出口壟斷協議為例
如果說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前半句的規定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也僅在為我國反壟斷法機構規制我國企業純粹的涉外壟斷行為提供了法律依據。因為其立法根據并非影響原則,而是限制競爭行為的發生地,當發生在我國境內的壟斷行為僅對其他國家市場競爭產生限制影響時,我國相關機構依然具有管轄權。這種自我限制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減少國際沖突,甚至為我國反壟斷法的國家合作提供一定的制度支持,國外的反壟斷法對于純粹限制其他國家競爭的行為并不適用,即相關壟斷機構無管轄權,也就失去了國際合作的權力基礎。但是自我限制存在著無法避免的缺陷,此處以我國《反壟斷法》所明確規定的出口壟斷協議豁免,即自我限制規定的典型為例探討該問題。
1.立法形式和理由
形式上我國《反壟斷法》對于出口壟斷協議豁免屬明示豁免,〔18 〕即在《反壟斷法》規定中明確了出口壟斷協議在特定條件下不受《反壟斷法》第13條和第14條禁止規定的管轄。與其他壟斷協議不同,當事人無《反壟斷法》第15條第2款規定的證明“所達成的協議不會嚴重限制相關市場的競爭,并且能夠使消費者分享由此產生的利益”的舉證責任,即在規定形式上,我國《反壟斷法》的相關規定屬于當然豁免。〔19 〕
對于出口壟斷協議的豁免,主要是在考察我國對外貿易和經濟合作的實際情況基礎上,即出口企業多為勞動密集型、中小企業,存在過度競爭的情況,〔20 〕參考其他國家規定而起草的。〔21 〕通過豁免出口壟斷協議,提高我國企業在國際市場上的議價能力,減少其他國家針對我國出口企業的反傾銷調查,〔22 〕維護我國的出口秩序和國家利益及引導出口企業健康發展。〔23 〕
2.問題
由于本文主要論述反壟斷法適用的沖突規則問題,有關出口壟斷協議的實體規定內容是否合理,如正當理由內涵的不明確將導致增加相關企業法律成本的問題,或以貿易政策代替大多數國家采用的競爭政策作為豁免衡量標準有可能導致混合出口壟斷協議的豁免,使兼有國內和國外限制競爭影響或以貿易上的正當性掩蓋實質排除競爭的行為合法化等問題,此處不予討論。
從規定內容上看,我國《反壟斷法》雖采取的是當然豁免,但存在著條件限制,即只有“為保障對外貿易和對外經濟合作中的正當利益的”出口壟斷協議才可得到豁免。這種自我限制的規定實際上并無充分依據。
一方面,主動限制出口壟斷協議的豁免條件,并不能實質性地減少國際貿易沖突。符合我國保障對外貿易和對外經濟合作中的正當利益的要求并得到反壟斷法的豁免并不意味著,出口壟斷法協議不會面臨相應國家的反壟斷法審查或訴訟的風險。〔24 〕各國反壟斷法適用的判斷標準絕大多數為本國市場上的競爭,立足點的差異,導致無論我國對出口卡特爾豁免施加何種限制,沖突也不可避免,就算我國全面禁止本國的出口壟斷協議,亦可能與他國利益產生沖突,如包括我國企業在內的一些發展中國家中小型企業,為提高國際市場上議價能力,建立跨國出口卡特爾組織,作為基礎的壟斷協議并未影響到所涉發展中國家市場上的競爭,如果因我國禁止出口壟斷協議,而其他發展中國家豁免該協議,利益沖突同樣存在。
另一方面,通過法律規定的形式自我限制或者說在國際貿易中主動采取合作態度,在目前的國際環境下,將有可能導致我國利益受損。根據經典的囚徒困境理論,在雙方利益沖突的情況下,雖然合作是最優解,即是雙方的利益最大化。但是如果一方不合作,而另一方合作,那么不合作方所獲得利益將高于單方合作方。從國外立法例來看,出口卡爾特協議之所以能夠得到本國反壟斷法的豁免,主要是因為該行為影響的是國外市場上的競爭。雖然此種規定在理論上備受爭議,如從道德意義上講,其有“自掃門前雪”和“與鄰為壑”(Beggar thy neighbour)的嫌疑,〔25 〕但時至今日各國相關立法亦無重大變動,即只要不影響本國市場上的競爭,出口壟斷協議一律具有合法性。在其他國家反壟斷法并不規制僅有涉外限制競爭影響的出口卡特爾的情況下,而我國對本國的類似行為進行自我限制,結合上述囚徒困境理論,則我國所獲得的利益將低于其他國家。因此,有關出口卡特爾等針對第三國的限制競爭行為的規定,只有在存在雙邊或多邊反壟斷合作協議時,也就是只有在相互間以考慮對方利益為前提對出口卡特爾進行規制的情況下,對本國的出口卡特爾進行限制才更符合我國利益。
(四)小結
基于上述反壟斷法所保護利益的“本土化”、影響原則在反壟斷法適用問題上的核心地位和在目前國際環境下,對涉外壟斷行為自我限制無充足理由,即同樣可能導致國際沖突并有損我國利益。筆者認為,影響原則應該成為我國《反壟斷法》無論是域內還是域外適用的統一標準。換句話說,限制競爭行為無論是否由我國企業實施、是否發生在我國主權領域范圍內都不應成為我國反壟斷法關注的重點,只要其對我國市場產生限制或排除競爭的影響,我國《反壟斷法》就可以適用;反之,如果相關行為沒有影響到我國市場,即使是我國的企業或在我國境內實施的壟斷行為也不應該成為《反壟斷法》適用的理由。
四、結語——我國《反壟斷法》第2條的修改建議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對于《反壟斷法》第2條的修訂可作如下選擇:
選擇一:參考歐盟反壟斷法模式——放棄對影響原則的明確規定,僅保留不加限制的屬地管轄原則,通過《反壟斷法》的具體實施對其進行擴張解釋,對于可能間接影響我國相關市場競爭的壟斷行為予以特殊規定。
選擇二:參考德國模式——依據影響原則對于屬地管轄原則進行限制,即統一《反壟斷法》第2條前后兩部分的理論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