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醫者的生存與尷尬

靖力

【√】時代不同了，國家以法治國，任何行醫行為都被置于法律的評價之下，那民間醫者又該如何生存呢

2月14日，北京市昌平區法院開庭審理了一起特別的案件，被告人于維成是一位僧人，法號隆魁，被控非法行醫。檢方認為，于維成在擔任寺院住持之余，用自制藥酒給人看病，不幸導致年輕女孩張宗敏喪命。因為沒有行醫資格，于維成非法行醫造成就診人死亡的行為觸犯了刑法。

3月8日，昌平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于維成非法行醫罪名成立，獲刑十年。

消息一經媒體報道，許多人痛罵于維成，也有人撫手稱快。但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被害人張宗敏的家屬在案發后，不僅沒有索要賠償，反而多次要求司法機關不追究于維成的刑事責任，甚至為于維成說好話；而尚住在寺中的居士們，也紛紛表示于維成是“好心遭了惡報”。

寺院住持被判刑，看客歡喜，受害當事人卻郁郁不平，如此奇怪的結局，是因其魔力太大迷倒眾生，還是真正有值得他們惋惜不平的情節？

48代相傳的行醫秘方

于維成1955年出生在黑龍江齊齊哈爾市克山縣，家中排行第六，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于維成的父親是軍人，曾經參與解放戰爭，母親一家世代都是醫家，共傳了48代。據于維成介紹，她母親醫術就很高明，雖然家中沒有開醫館，但常常有人慕名來求醫，母親就用世代傳下來的藥方給人治病，因為家中條件還算殷實，治病通常不要錢。

于維成的哥哥于德成告訴記者，于維成從小就很聰明，學什么會什么，而且“個個要樣”，用他們佛教里的話說叫做“有慧根”。于維成案發以后，于德成念及弟弟的好，寫過一首長達39句的詩來紀念他，里面寫道：“自幼小，性倔強；做裁縫，木瓦匠，烹調術，更漂亮；學中醫，把脈長，交朋友，七成棒。”

正是因為于維成聰明，家中的醫術秘方就順利傳到了他手上。但沒有想到的是，其中一個調治風濕、類風濕疾病的秘方成為了后來十年徒刑的禍根。

雖然年紀輕輕就學成了祖傳醫術，但這一時期的于維成還沒有開始治病。上世紀70年代，于維成念完高中以后，就進入克山縣的一家麻袋廠工作，一直做到車間主任。26歲的時候，于維成成了婚。

于維成的婚姻生活持續了24年，因為妻子不能生育，所以他沒有兒女。后來，妻子患上了罕見的淋巴系統疾病，于2005年去世，也就是那一年，于維成在黑龍江嫩江一座寺廟里正式受戒成為僧人，法號釋隆魁。

于維成變成僧人隆魁不是偶然，其實他小時候就很喜歡到家旁邊的名為永安寺的寺廟中玩耍，有時聽寺中僧人講佛家故事，一呆就是一天，后來對佛教法事有些了解，也會跟著誦經供佛。

隆魁受戒以后，一邊吃齋念佛，一邊就開始用自己的祖傳醫術給人看病。他是個純粹的僧人，不會用電腦，不會用手機，讀的都是線裝書，每日寺中的早晚課是他最主要的活動。6年時間里，隆魁先后在黑龍江嫩江、遼寧本溪、黑龍江大慶、北京昌平、江西九江等多個地方的寺廟居住，他“能治病”的名聲漸漸遠播，并且因為一些行善積德的事跡，成為了中華慈善總會的會員。于德成介紹，隆魁的善良是毋庸置疑的。他當年與陳光標一起加入慈善總會，汶川地震之時，隆魁是第一批趕到災區行善的僧人。早在2005年受戒之前，隆魁在河南客居，看到當地的露天大佛，想起故鄉克山縣至今還沒有一座露天大佛，就發動居士募捐買下了價值12萬的一座大佛，運回了克山縣，樹立起克山縣的第一座露天佛像。

2009年初，隆魁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一次慈善大會，應一位朋友邀請，隨后他來到北京昌平區流村鎮瓦窯村的平安寺擔任住持。

張宗敏病急投醫

那個朋友之所以邀請隆魁擔任住持，是因為隆魁的“真修”在僧眾當中是出了名的。所謂“真修”，即真正一心修佛，不是假把式。他既是“真修”，那么居士們都愿意相信他，愿意出錢出力。當時的平安寺根本不像一座寺廟，門庭荒蕪、佛像殘舊，寺中香火幾近斷絕，正需要隆魁這樣的人。

隆魁來到平安寺后就開始整飭，在原址的基礎上爭取到一塊鄰近的荒地，筑墻圍成一個四合院作為新的廟宇，他還翻新了寺院的門臉，插上了降福的彩旗。寺中佛像殘舊，隆魁便托人陸續從黑龍江、江西等地運來新的。

至2011年，平安寺雖然還是小寺，但已被隆魁打點得有聲有色。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停止給人看病。平安寺建成以后，每周都有四五人前來拜訪，有慕名而來求佛的居士，也有專程請他看病的人。求佛居士有愿意留下來一起參佛的，加上看風濕病的病人不宜遠行也有自愿留在寺中的，寺里人漸漸增多，而且有男有女。隆魁便和居士們一起出錢在寺院后搭建了一棟小樓，隔成兩段，每段幾間屋子，6個人一間，男女分別居住。寺中人多的時候能住到20多個人。2012年年初，《方圓》記者走訪平安寺的時候，寺中尚有5名居士在住。

張宗敏是2011年3月8日來到平安寺的。這位1986年出生的貴州女孩在兩年前得了類風濕，苦治無效，而且越發嚴重，后來聽人介紹，就來到北京找隆魁看病。一直在寺中修行的黑龍江中醫藥大學學生孫萌告訴記者，當時張宗敏是“扶著墻”進來的，全身關節沒有一處不浮腫，沒有一處未變形。因為膝關節變形，她走起路來一高一低就像瘸腿之人，右手最多只能彎曲成90度，不能伸直。

隆魁一看，病重成這樣，就將張宗敏留于寺中，一則她確實不宜再來回奔波，二則這樣重的病需較長時日醫治。

隨后的3個月里，隆魁就用祖傳的治類風濕的藥方制成藥酒為張宗敏治病。隆魁告訴《方圓》記者，這種藥酒一日服用兩次，每次兩錢，不能多服。而且服用藥酒之后一個時辰以內不能吃桃、柿子等忌口食物。他給人看病通常都是給人寫方子，令其自己回家抓藥吃，只有留在寺中的個別人，才服用他親自制作的藥酒。

在一開始，隆魁每次都還囑咐張宗敏注意服用的劑量，后來藥用得多了，隆魁就沒再管她服藥的情況了。

張宗敏的病也確實漸有好轉，后來甚至能自己去縣城溜達了，隆魁還會給張宗敏一些零花錢，讓她去寺外活動活動。

在為張宗敏治病的過程中，隆魁分文未取。張宗敏哥哥證實了這一點，他告訴記者，他們家條件不好，妹妹的病也是因為沒錢而耽誤了治療，隆魁無償治病很讓他們感激，所以妹妹出事以后，他還到寺里向隆魁“道歉”，自己的妹妹給隆魁造成了這么壞的影響，他們十分過意不去。

誰也無法還原的殞命真相

2011年6月，張宗敏的病治好了大半，開始在寺中干活幫忙。這時，她交了一個新的男朋友。

孫萌回憶，張宗敏來到寺里以后，先后交過兩個男友，都是在鎮上認識的。第一個男友因為她的健康問題和她分手了，她一度非常沮喪，好幾天都不說話，那時候她有一個日記本，上面寫了很多有關分手后心情不佳的感觸。直到第二個男友出現，她才重新恢復了活力。但是由于佛門是清靜地，修佛的居士很少有談論這些感情瑣事的，所以對于她真實的心理狀況大家都不太了解。

大概在6月29日，新男友來到寺中找張宗敏，并在寺中留住了兩天。隆魁當時不在寺中，他前往江西九江打點另一個寺廟的復建事宜去了，直到7月1日晚上才回來。回來后，隆魁見那男孩不方便回家，也沒有阻止他繼續住一晚上。

7月2日一大早，天氣還不錯，張宗敏送走了男友，就回到自己屋里，當時寺里都各忙各的，沒人注意到她。直到10點左右，有居士推開張宗敏屋門，才發現其倒在地上已不省人事。

大家立即將張宗敏送往醫院救治，無奈沒有挽回她的性命。

事后，張宗敏被查出是因為一次性服用藥酒過量，導致體內烏頭堿過多，中毒而死。但令大家不解的是，張宗敏已經按劑量服用了3個月的藥酒，為什么這一次突然不知輕重服用過量？

有人推測，張宗敏殞命正好發生在男友離開以后，可能是因為新男友同樣因為健康問題拒絕了張宗敏，她承受不了打擊而自尋短見。有人認為她可能并非決意尋死，可能是與男友吵架，想通過自己中毒來報復男友，不慎服用過多而死亡。也有人說這是純粹的意外，張宗敏不小心誤服了過量藥酒。但誰也無法說清當時的真相，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已經不在人世。

但是和張宗敏同住的一位居士告訴《方圓》記者，張宗敏平時性格就屬于較為陰郁的那種，和別人交流不多，而且因為自己的病，經常都有自輕的言論。隆魁等寺里的人考慮到她的病漸漸好轉，又在寺中每日念佛，都認為她心態會慢慢變好?，F在細細回想，自殺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管怎么說，自殺也好，意外也好，隆魁給張宗敏的藥直接導致了她中毒身亡，而且隆魁沒有行醫資格。據此，2011年11月，昌平區檢察院以涉嫌非法行醫為由批準逮捕了隆魁，也就是于維成。

致死之藥到底能不能治病

在看守所里，《方圓》記者見到了被捕后的于維成，他非常平靜。他對記者反復說，自己是個法盲，不知道這種行為是犯罪；如果法院認定他犯罪了，他愿意服從一切判決，并改過自新。他在被捕后，仍然保持僧人的風范，見人作揖，告別也作揖。當記者告訴他，他可能被判十年有期徒刑時，他也并不驚訝，還稱這是“因果”。

于維成向記者詳細透露了當時給張宗敏服用的藥酒配方。配方中含十味中藥，分別是麻黃、木瓜、牛夕、杜仲、官桂、馬錢等共計130克，然后用5斤50度左右的白酒浸泡半個月。

拿著這個配方，記者采訪了黑龍江中醫藥大學教授王振月，他表示，該配方的十味中藥里面，川烏、草烏都含有烏頭堿這種有毒成分。口服純烏頭堿達0.2毫克即可中毒，3-5毫克可致死。用這兩味中藥泡制的藥酒在服用時一定要注意劑量，不能多服，一旦多服就有中毒的危險。

關于這個配方的治療效果，王振月認為，中醫里的風濕病癥以“風寒濕邪”為特征，所以中藥治療以祛風散寒、解痙通絡、活血化淤為主，同時溫腎助陽、扶正固本，以達到強筋壯骨的功效，根除風濕癥狀。按這個標準來說，于維成開出的藥方中采用的藥物都算對路，比如官桂能祛寒止痛、散淤消腫，杜仲可以強筋骨，馬錢子等也是能治類風濕性關節炎的中藥。但是因為不知道具體藥物的配比，不能肯定有療效，既然有被治好的，就說明是有用的。

王振月還介紹，用中藥自制藥酒治風濕，是民間治療此類病癥的傳統，如果謹慎使用，對癥下藥，并且避免過敏、忌口等情況，還算是比較安全的方法。

何不堂堂正正做醫生

很多人都說，于維成罪不致十年。張宗敏的哥哥張宗坤也多次到北京來為于維成說情，他希望于維成能免罪。有些居士認為“判十年太重了”，還四處尋找律師想在上訴以后幫幫忙。

無論法院最后如何認定，于維成的案件都帶給我們一些思考。我國歷史上自古就有神醫懸壺濟世的典范，扁鵲、華佗、孫思邈。及至現代，像于維成這樣在民間用土方治病的醫者也還依稀尚存。但時代不同了，國家以法治國，任何行醫行為都被置于法律的評價之下，那民間醫者又該如何生存呢？

昌平區檢察院批捕處檢察官賀陽告訴記者，目前針對民間行醫的罪名條款主要是非法行醫罪。其構成要件有兩點：其一，行為主體不具備行醫執業資格；其二，行為主體從事醫療活動情節嚴重。是否牟利、開的處方是否正確并不直接影響非法行醫罪名的構成。也就是說，即使某人用上等好藥無償看病，是懸壺濟世的神醫，只要不具備醫生執業資格，達到了“情節嚴重”的標準，同樣可能構成犯罪。

賀陽補充道，根據司法解釋，“情節嚴重”一般包括患者損傷、引起流行病等等情況。此外，“致人死亡”是非法行醫罪的加重情節，這使得于維成的非法行醫罪罪名一旦成立，量刑起點就是十年。

賀陽介紹，自己曾辦理過類似的案件：有一個人得了感冒，去某小診所開藥，那醫生沒有取得醫生執業資格，但治感冒發燒等小病還不在話下。醫生給患者開了藥，患者回到家后一服用就出了大事，不僅沒治好病，反而高燒不退，一度腎衰竭，甚至毀容。原來，那個患者對某種抗生素過敏，事先沒有告訴醫生，而醫生也疏忽未問。

“其實有很多非法行醫的人都有相當的醫療技能，他們有時的確能治好病，但這種無證行醫對患者帶來極大風險，而且醫生自己出了事也要擔刑責。”為此，賀陽建議，“何不就認認真真考取醫生執業資格，堂堂正正地做醫生呢？”

“秘方”擁有者的麻煩

近些年來，從“蓋世華佗”胡萬林，到自稱明代太醫后人的劉太醫，再到綠豆治百病的張悟本……神醫屢現江湖，卻先后被法律斬落馬下。中醫熱的背后，開始展現民間醫者的隱憂：一紙秘方走江湖的年代已經結束了。

事實上，祖傳秘方在法律上至少面臨著兩個難題：一是關于“藥”本身。因為所謂祖傳秘方甚至不是一個嚴格醫學概念。中醫有古方和驗方兩種概念，前者主要是指清朝以前以古籍醫藥書籍記載的處方和藥方開發出來的制藥和診斷疾病的方法；后者的時間界定為清朝以后的藥和方，主要是指從事中醫藥學者，在臨床實踐中總結出的制藥藥方、診斷疾病的方法和處方。由于在中醫藥方知識產權保護上的缺位，大多數藥方擁有者采取了秘密配制的方式使之成為“秘方”，從而缺乏嚴格的技術檢測以確定其真實療效。

另一個難題來源于“秘方”擁有者本身。祖上行醫，今天的擁有者未必依然是擁有行醫資格的醫生。他們大都根據先人的口述認定自家的藥方能夠治療某一種疾病，并且往往在實踐中確實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治病講究對癥下藥，患者情況不同，一個方子很難通吃，一旦用藥出現過量等情況，就極易引起不良后果。一旦據此產生糾紛，“非法行醫罪”就會成為牢牢套在“秘方”擁有者的頭上。

農婦祖傳秘方致人死亡

貴州農婦陳文俊2006年10月在洪雅縣中保、槽漁灘等地以家有“祖傳秘方”可治療風濕病為名擺地攤診療賣藥。62歲的村民楊維清來到槽漁灘鎮陳文俊地攤上買了三包自制粉狀藥，回家后當晚服食一包，次日凌晨發生不良反應于同月28日死亡。后經法醫鑒定，死者產生藥物過敏反應與其死亡之間有因果關系，其自身特殊體質與藥物過敏之間也有因果關系。事后，陳文俊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

“宮廷秘方”毒死人

年近七旬的宋作英，自稱祖父傳授給她一劑宮廷秘方專治精神病。2002年12月7日，宋作英在莊河市明陽鎮高山村自己家中，替大連市金州區居民于某治病，宋作英開具處方，并將膽礬、白礬、膽星等配制成藥，于某分三次將此藥服下。當日，于某便嘔吐不止，死于回家的途中。經專家鑒定，于某的死因為膽礬中毒。后宋作英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年，并處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