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述,留給我太多的回憶

孫渝烽

周末上午快11點我游泳回來，女兒和外孫已來我家，正和小孫女在客廳里看電視，聚精會神，連我進門也沒有聽見。我一看，原來是在看老電影《渡江偵察記》，看得可認真哪！我忙著進廚房準備午飯。

吃午飯時，已是初中生的外孫問我：“外公，演情報處長的那個演員你認識嗎？”外婆指指墻上掛的一幅字：“你看看這是誰寫的？”

“喔，我想起來了，這位老爺爺還和我掰過手腕呢！對了，是陳述老爺爺。”

吃過午飯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望著墻上陳述八十歲時給我留下的墨寶：“好人一生平安，贈渝烽、美珠留念。”好多往事如同放電影一樣出現在我腦海里。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陳述離開我們已經六年了，可他留給我的回憶實在太多了。

我1963年從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畢業后分配到上影演員劇團，從此就結識了這位長者，四十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親密的交往。我倆開始都住在南市區，上下班常常騎車同行，在劇團我們一同去部隊慰問演出，同臺演話劇，他教我游泳、拍照片、修自行車，我們在一起掰手腕、撐俯臥撐。文化大革命又一起在奉賢五七干校勞動，接受大批判。打倒“四人幫”后他終于重見天日，又活躍在銀屏上塑造眾多人物形象。他參加我的六十壽辰，我們又為他慶賀八十大壽。后來我和妻子帶著小外孫去探望他，永不服老的陳述躺在病床上還讓我試試他的手勁兒，他拉著小外孫的手說：“怎么樣，老爺爺的手勁還挺大吧！”

真的，好多往事讓我無法忘懷：1967年我結婚前夕，一個星期天早上，天氣晴好，他騎著心愛的“老坦克”從安吉路來到老西門西倉橋街我家，用清漆為我翻新一只舊大衣櫥，他那認真仔細遠遠勝過一個專業漆匠老師傅。后來我也學會了刷清漆，改造了好幾件舊家具。就在那天約好，等我結婚那天他來為我們拍結婚照片。可就在我結婚前十天，噩運降臨在他頭上，莫須有的罪名讓他隔離審查……在十年動亂中他吃盡了苦頭。

1977年11月18日，我已從上影劇團調到上海電影譯制廠工作了（在萬航渡路），下班前我突然收到陳述寄給我一張他自己制作的賀卡，上面工工整整寫著“渝烽、美珠祝賀你們結婚十周年，老朋友陳述賀”，手捧這張賀卡，我們夫妻倆激動無比。

我還忘不了他在審查期間對工軍宣隊講的一番話：“你們說我反黨、反社會主義，我不能承認，我演戲演過壞人，在電影《渡江偵察記》中我演過國民黨情報處長，可我人不壞。解放后我一家子生活穩定、美滿，我從一個業余演員成為一名電影演員，我有了廣闊的創作天地，我為什么要反黨、反社會主義？解放后我知道叫陳述的和我同名同姓的就有十四個人。今天你們批判我是在《集郵》雜志上發表署名文章的陳述，我知道他是搞集郵的。我寫不出這種集郵的文章。我知道十四個人叫陳述，是不是還有我不知道，他們中間有誰干過壞事，總不能因為同名同姓就強加在我頭上。請工軍宣隊一定審查清楚還我一個清白，讓我對家庭、對子女有個交待。”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在五七干校隔離審查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更忘不了在五七干校因為做煙灰缸挨批斗的事情。這件事一直讓我心中對他愧疚。打倒“四人幫”他解除隔離，我跟他聊起做煙缸挨批斗的事兒，他沖我大笑：“當年要找個岔、拉個人作典型開批判會還不容易嗎？”

在干校時，我們每個月大部隊回上海休息四天。當時工宣隊讓我留下來和陳述、李緯兩個隔離對象一起生活，實際上是看管他們。這四天我們很輕松。有一天我和陳述發現蓋草棚時剩下很多鋸斷的毛竹，我們不約而同想到用這些廢毛竹做煙灰缸。我們就揀了一些毛竹節完整地帶回宿舍做成一個個小煙缸。大部隊回來，我返上海休假，回來時帶了一罐清漆、一小罐紅漆回來。陳述手很巧會刻字，我說：“在煙缸上刻‘多思吧，邊抽煙邊思考這多合適。”“多思”兩個字刻好，紅漆一漆十分醒目。我們做的竹節小煙缸成了工藝品，很多人都來要，工宣隊也來要。可是沒過多久，來了一場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工軍宣隊把陳述當典型要開批判會，說一個審查對象“多思”就是企圖翻案。我跟工軍宣隊力爭，我說這“多思”是我想出來的，跟陳述沒有關系。工宣隊的頭兒陳師傅說：“陳述那么起勁地刻字，骨子里就是想翻案、想復辟。”就這樣陳述當了右傾翻案風的典型，大小批判會開了好幾次。

烏云終于散去，陳述又恢復了他往日的性情，他開朗、好勝，是個生活情趣十分豐富的人，他熱愛生活，講究生活質量。每當在外景地拍戲，總能把生活安排得有條有理：帶上一個咖啡壺，每天都會煮上一杯香氣四溢的手磨咖啡。在家里他能燒一手好菜，總讓客人為他的手藝叫好，他是個“美食家”。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參加一個公益演出活動，結束后我們幾個在一家小飯店吃飯，有于飛、曹鐸、于振寰，大家想喝點酒，說最好來一盤油炸花生米。老板說這好辦，沒多久一盤花生米上桌了。陳述嘗了一粒說：“火候還不到，再炸20秒就恰到好處。”“回鍋”后果不其然，老板嘗了一粒連連稱道。陳述就是這么精確。

還記得有一個夏天約他參加一個活動，我一早趕到淮海中路湖南路口他家，他正在吃早飯，豆漿、生煎饅頭，面前還有一碟姜絲。他非讓我吃個生煎饅頭，嘗嘗他泡的姜絲，真是十分美味。這是他自己制作的，用嫩姜、老陳醋加冰糖浸泡的。他對我說：“要健康，冬吃蘿卜夏吃姜。”后來我也如法炮制。跟他在一起，總會學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改革開放給陳述帶來了一個幸福的晚年。記得有一次聚會，我們倆坐在一起，他突然跟我聊起打麻將的事兒：“你知道我這個人干什么都很認真，打麻將我也看過一些書，麻將的技巧、規律也掌握不少，不知怎么搞的，往往一手好牌也會出沖，一副贏牌最后反而輸了。”

我看他十分認真的樣子，就對他說：“老哥啊，這跟你的性格有關，你好勝心太強，耐不住寂寞，所以會輸牌。”

“小老弟，看不出你還是位高手。”

“我不會玩只會看，我記得六十年代莊則棟談打乒乓球的體會，要學會老人家講的辯證法，比賽要講究心態，誰心態好誰就會贏！”

陳述把眼鏡框扶扶正，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說：“有點道理。”

后來我不知道他是贏的多還是輸的多，只知道他和老麻友楊寶和、曹鐸、于振寰，每周兩個半天，周四、周六下午在他家里玩，雷打不動。這兩個半天最好別打電話給他，這是他晚年生活最大的樂趣。后來幾個老人相繼離去，楊寶和先走，跟著是曹鐸，接著是陳述。在陳述追悼會上見到于振寰，他坐在輪椅上還是那么愛開玩笑：“現在他們三缺一，正等著我哪！”

一次影協活動，上影廠老朋友告訴我于振寰也走了。祝愿這四位老人在天堂里繼續聚會，玩得開心一點。生前他們演了一輩子戲，為人民作出了貢獻，也吃了不少苦，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進過牛棚、羊棚，曹鐸還進過兔棚呢！

陳述離開我們已有六年了，可對他的記憶永遠抹不去。他開朗、好勝是個樂天派，他熱愛電影事業，他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將會永留在億萬觀眾的心中。他的攝影作品，他的書法也為朋友們留下一份珍貴的回憶。他是一位藝高作品多、才廣貢獻多、情深朋友多、熱情學生多的長者、藝術家，他給我們留下太多的回憶，太多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