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一個女性主義范本

謝建武 趙厚存

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一文被收入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八年級上第二單元，“讓世界充滿愛”是本單元的主題。長期以來，對該文思想內(nèi)涵的解讀都停留在“愛”這個層面，如：“表達了作者對阿長的同情和懷念”（教師教學(xué)用書）。而且“愛”的對象都局限在“弱者”（教材）“勞動婦女”（教師教學(xué)用書）等稱謂上。對此，我不敢茍同。

第一，我們?yōu)槭裁纯偸窍矚g從階級或經(jīng)濟地位去看待人物？阿長是“女工”、“保姆”、“弱者”、“勞動婦女”，但從生理的角度看，她首先更是一個“女人”，一個“孤孀”！一個在男性話語權(quán)下苦苦掙扎、艱難生存的舊社會女性。我們?yōu)槭裁床粡年P(guān)注舊社會女性命運的角度去理解該文呢？對舊中國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是魯迅文章的應(yīng)有之義，他的《我之節(jié)烈觀》《娜拉走后怎樣》《寡婦主義》《離婚》《傷逝》《祝福》等文都體現(xiàn)了作者的女性主義思想觀。

女性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主要是從翻譯、介紹西方女性主義文學(xué)與批評開始的。1902年，譯著赫伯特·斯賓賽的《女權(quán)篇》（馬君武譯）出版，該書以“自然權(quán)利”論與進化論為基礎(chǔ)，論證了男女平權(quán)的觀點。1903年，J·S·密爾的《女人壓制論》也被介紹到中國來，該書鼓吹婦女應(yīng)擁有自由的政治權(quán)利和經(jīng)濟獨立的能力，對“五四”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尤其對魯迅。揭出舊中國不幸女性的病苦，以引起療救，是魯迅作品女性主義的一貫宗旨。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第二，對這篇文章的解讀如果僅僅停留在“愛”這個層面上，未免太膚淺了，可能也辜負(fù)了魯迅的一片苦心。不要忘了魯迅不僅是一位文學(xué)家，更是一位思想家。在他的另一力作《風(fēng)箏》中，他更是從親情的沖突中思索開去，對中國的兒童教育、封建教育思想、舊倫理道德等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在《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一文的最后，作者特地強調(diào)道：“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jīng)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從“守寡”“孤孀”等字眼和作者少有的直接抒情句不難看出，他對舊社會女性的悲慘命運給予了深深的同情和深刻的反思。

在長媽媽這個不幸女性的身上，作者把他的女性觀全面地展現(xiàn)出來，如果用幾個關(guān)鍵詞來概括，那就是：順從、抗?fàn)帯⑺摺?/p>

順從：在那個封建宗法制濃厚的江南小鎮(zhèn)上，父權(quán)制度和男性話語權(quán)幾千年來桎梏著女性的身心，傳宗接代是女人的天職，無后是一大罪過，所以阿長不得不過繼一個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更不敢改嫁了；既然是保姆，就要恪盡職守、盡職盡責(zé)，做一個保姆的樣子，想主子之所想，做主子之想做，你看：她“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大概是太過于念念不忘了，連阿長也來問《山海經(jīng)》是怎么一回事”，長媽媽“做了一輩子的老媽子……平時也不回家去，直到了臨死。（教參）”

一句話，順從，以滿足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角色期待。因為在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男權(quán)社會里，婦女只是男人的附庸，她們沒有經(jīng)濟獨立權(quán)，所以不能自立。她們只能是常青藤，緊緊抓住男人這棵橡樹向上攀爬，爭取一點生存的陽光和空氣。魯迅曾在他的《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對中國婦女解放問題做過深入的思考：“走了以后怎樣？……但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為如果是一只小鳥，則籠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籠門，外面便又有鷹，有貓，以及別的什么東西之類。”如此這般，順從只能是她們最佳的選擇了！

抗?fàn)帲杭热豁槒模瑸槭裁匆範(fàn)帲@不自相矛盾嗎？不矛盾！抗?fàn)幨菫榱烁玫捻槒摹Ｕ玺斞杆f：“中國人是最容易做奴隸的，做了還萬分歡喜。”做不成、做不順心當(dāng)然要反抗。長媽媽在夫家反抗過，因為不能給夫家傳宗接代，她痛苦過，抗?fàn)庍^，最后只得過繼一個兒子，來換取作為一個女人的自尊和在夫家的地位；在魯家的大宅院，她也反抗過、斗爭過，她常“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lián)u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這是在反抗主子，維護自己做一個女工的權(quán)利；“哥兒，你牢牢記住！”她極其珍重地說。“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么？你要記著，這是一年的運氣的事情。不許說別的話！說過之后，還得吃一點福橘……那么，一年到頭，順順流流……”這是在向命運抗?fàn)帲瑢嚯y生活的抗?fàn)帯?/p>

但我們再仔細(xì)想一想，這些抗?fàn)幉皇菫榱藸幦∩鐣蔚匚簧系哪信降龋膊皇菭幦〗?jīng)濟上主子奴仆同工同酬，更不是爭取人格上女子自尊自強，而是苦苦在爭取一種“非我”，一種男權(quán)社會對女子的一種角色期待。請看：長媽媽從夫家到魯家大宅院，自身在妻子——母親——保姆——媽媽四個角色之間掙扎。嫁給了一個姓余的男人做妻子，卻好景不長，死了丈夫，只得“青年守寡”，在農(nóng)村成了一個“克夫”的女人，人前人后被人罵，這何其失敗！做妻子不成，做母親行不行？可膝下無兒子，斷子絕孫，遭夫家鄙棄，這又何其無奈！做個大戶人家的保姆差不多吧，可常被“迅哥兒”“憎惡”和太太“責(zé)問”，所以有時不免“喜歡切切察察……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lián)u動”。后來，長媽媽“平時也不回家去，直到了臨死”，尤其她慷慨解囊，為迅哥兒買來四本“最為心愛的寶書（《山海經(jīng)》）”，這些表現(xiàn)都折射出阿長在和小主人長期的相處中，潛意識把魯家當(dāng)做自己的家了，把迅哥兒當(dāng)做了自己的兒子，在這里她慢慢找到了家的溫暖，在迅哥兒身上她找到一個母親的自豪感，迅哥兒實際上成了她的精神支撐！這種角色補償?shù)臐M足感使她找到了那個時代一個女性被男性認(rèn)可的價值。

總之，阿長的抗?fàn)幨肪褪且徊颗缘慕巧涫泛蛯ふ医巧恼J(rèn)同史。

他者：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阿長的順從或反抗實質(zhì)都是一種“他者”的順從或反抗，即不是從一個女性自身“我”出發(fā)，而是從那個時代男性對女子的價值評判和角色期待出發(fā)，缺少子君（《傷逝》）那種“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清醒的認(rèn)識，她屬于“假自我”，因為她從未有過“自我意識”，一句話，她不是自己的，她為了別人（男性）而活，如果男性是大樹，那她就是枝葉，枝葉只是大樹的附屬物，正如20世紀(jì)歐美著名女權(quán)主義文學(xué)批評家西蒙·波伏娃說過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

自我的缺失，是中國女性幾千年來最大的悲哀！

一生都未給自己母親寫過文章的魯迅，卻破天荒地給一個“連姓名都不為人所知，出身低下，享受不到教育的權(quán)利，不識字，沒文化”的一個女工作傳，這不免讓人不得不這樣想：這正是魯迅的用心良苦所在，在他的心目中，阿長其實不僅指“這”一個，她更是一個文化符號，她的一生就是中國千百年來在男性話語和父權(quán)制度桎梏下苦苦掙扎的千千萬萬舊社會女性的縮影！

到此，我們可以這樣去理解該文的思想內(nèi)涵：《阿長與<山海經(jīng)>》是魯迅的一個女性主義范本，它寄托了作者對舊中國女性的深刻同情，并對中國婦女解放問題作了深刻思考：解放女性的關(guān)鍵是女性首先要解放自我！

（作者單位：舒城縣柏林中心學(xué)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