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據說我和老媽的不和是從我出生開始的。到了預產期,我絲毫沒有要出來的想法。直到醫生跟我外婆談話,再不剖腹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我外婆才勉強同意用刀子把我接到這個世界上。若干年后,老媽又跟我嘮叨這一段,說生產如何艱難,如何渴望昏迷以避免疼痛,我打斷她說:“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在你肚子里盤算了半天:外頭冷,家里不富裕,媽媽那么兇,爸爸還不是權貴,我才不要生在你們家呢。”老媽的臉色立刻變了:“你這孩子瞎說什么呢!”這些年她沒少被我的瞎說給氣著。
我媽是個能干的人。她13歲當文藝兵,在軍隊里來自全國各地的戰友的幫助下,學會了南北方面點的做法。不過我吃到的機會并不多,老媽把這些手藝一項項傳給我爸,就風風火火忙事業去了,那會兒不興叫事業,叫工作。
老媽常年都是一副單位離了她不行的樣子,實際上她在漫長的時間里并無一官半職。只有兩件關于我的事她是在意的,一是每每開家長會時,她一定要跟班主任長談;二是她時常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學校,隔著教室的窗戶,觀察我是否上課時跟同桌講話。不幸被她撞個正著,下課鈴剛響,老媽便推門進來,給我一記耳光。
上研究生時一次假期回家,電視上正在播一個家教節目,專家喋喋不休地說著正確的廢話,我回頭問老媽:“你記不記得我初一的時候你進我們班打我一巴掌?”老媽眼神閃躲,有些遲疑,我慢慢說:“我記得。我理解你的行為,但我并不原諒你?!闭f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地上咬著手臂哭。
在高二之前,也就是她打我的時候我們會有肢體接觸。一度我曾經想要扮演一個會挽著媽媽胳膊撒嬌的閨女,但很快就鎩羽而歸,我們倆都不大擅長扮演生硬的新角色。高二以后,我通過漫長的反叛突然有了話語權。高考那幾天爆熱,老媽一直陪著我,雖然我極不耐煩。我跟著人潮出來,老遠就看見她抱著一瓶水站在太陽地里。她笑嘻嘻地遞給我瓶子,說:“來,喝一口?!薄安缓取!薄熬秃纫豢诼铮粸榻饪?,就為討個口彩。”我注意到她抱著的是百事可樂。我把這個故事添油加醋地告訴弟弟,我們一致認為老媽墮落了,從一個熱愛工作的唯物主義者變成了一個迷信老太太,給她起了個外號“老迷奶”。她聽了不高興,但也沒說什么。不管多么彪悍的女人,總留有給子女取笑的空間。
去年老爸生日,趕回家去給他做壽。幺嬸也來了,臉色蒼白,嘴唇發烏,精神還好。她把我拉到一邊說了很多往事,關于她自己,關于孩子。堂妹在上高中之后還能坐在媽媽懷里像扭股糖一般廝纏,我在旁邊看著別扭。幺嬸勸我趕緊要個孩子:“你媽媽跟我說起希望你有孩子時,眼睛里都有光?!薄安灰?,我不覺得有個孩子多好。”幺嬸換了話題。我們談起我媽,我氣憤地指責:“她已經退休十來年了,現在還在工作,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工作,這一輩子沒有嘗試過其他的快樂。我希望她像個正常的老人,享受生活,而不是每天急赤白臉地去上班,聽別人夸贊她有多能干。”幺嬸輕聲說:“你和你媽多像呀,她希望你能像別人一樣有個孩子,你希望她像別的媽媽一樣,一心一意養生休閑。你們都在用對方不喜歡的方式,要求對方過你們想要的生活?!蔽倚睦锟┼庖幌?。
老媽到北京看我,堅持在書房睡。我晚上寫稿到很晚,她說:“你開你的燈,我不怕亮?!蔽谊P電腦,走過她身邊關燈,低頭看見她睡著的樣子—我大概有20年沒見過了。她的嘴微張,頭發凌亂,臉上沒有一丁點神采,蒼老、空洞,像一個被丟棄的玩具。我從沒想到衰老這件事如此猝不及防。
我關上燈,她熟睡的面孔印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生日那天,老媽發來短信:“生兒母難日,回憶當日的心情格外激動??吹侥憬袢盏墓饷ⅲ倚臉芬??!蔽一貜停骸拔乙埠芨吲d生在咱們家,下輩子繼續?!?/p>
我從小一直提防著,提醒自己不要變成老媽那樣,事實上,我在用她的方式書寫貌似不同的一生,說是我的,其實也是她的。我們就像靈魂的兩面,背對背,但始終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