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寶玉》還在路上。在全國巡演的路上,在一步步日臻成熟的路上,在找回它那一塊通靈寶玉的路上。
林奕華亦然。關于生活,他似乎有表達不完的感慨和思考,于是就將之變成晶瑩的珠子,一顆一顆放進他的戲里。
這次,林奕華攜《賈寶玉》巡演到蘭州。本刊對他進行了專訪。
眼前的林奕華,穿著清爽的襯衫,瘦而清秀,黑發(fā)整潔飄逸。當他跟你說話的時候,會誠懇地看著你的眼睛,那雙眼睛里透出的清澈有如孩童。他的氣質溫和干凈得就像一杯水,但當你有機會細品時,才能發(fā)現(xiàn)他的辛辣。
“自幼好似賈寶玉”
《讀者欣賞》:我剛才看見《賈寶玉》的英文名字《Awaking》,字面意思是“覺醒”,這個是怎么得來的?
林奕華:看《紅樓夢》時有一章非常讓我感動。賈寶玉很喜歡一個演戲的女孩子齡官,就去房間找她,但是齡官那天心情不好,沒有理睬他。后來他看見堂侄賈薔拿了一個鳥籠逗齡官開心,齡官說我都被你們家買回來了,你現(xiàn)在還拿籠中鳥來氣我。賈薔聽說齡官身體不好,就要出去請大夫。齡官說外面的太陽那么猛,把你弄病了,叫我怎么好。
其實賈寶玉的堂侄進來,沒有做對一件事情、沒有講對一句話,但是為什么齡官對他這么好?而賈寶玉自己不管講什么對的話,齡官都無動于衷。賈寶玉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我不會得到全天下的愛。假如我死了,也不會得到所有人的眼淚。
《紅樓夢》整本書吸引我的就是它從不同人身上都找到鏡子,看到一個不同于自己想象的自己。戲劇就是這樣的一面鏡子。當初何韻詩找我做《賈寶玉》,我也講過這個故事,她自己也從頑石身上有所體悟,所以整部劇的英文名字就叫《Awaking》。
《讀者欣賞》:雖然您一再強調(diào)《賈寶玉》不是《紅樓夢》,但是畢竟這部作品來源于《紅樓夢》,大家不可避免地會拿二者進行比較。《紅樓夢》在你的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地位?
林奕華:其實我喜歡《紅樓夢》,但是不能說我是“紅迷”。張愛玲應該是“紅迷”,她寫出了《紅樓夢魘》。但是到目前為止,我讀《紅樓夢》不會去做太多的考究,還沒到那個程度。
我對《紅樓夢》的興趣最早來自我的家庭,因為我家里都是姐姐妹妹,我的爸爸也是家里的獨子,其他都是姑姑姨姨。我從小在這種親戚都是女性的環(huán)境中長大,女性之間相處的模式讓我很早就有一定的體會,能看到她們比較細膩的一些情感。因此,在進入這本書的世界時,我不會感到陌生。
《讀者欣賞》:《賈寶玉》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哪里?它作為您的第50部劇場作品有什么獨特的意義嗎?
林奕華:其實這是一種巧合。2006年,臺灣的一個劇院邀請我去合作一個叫“四大名著”的系列作品。2006年我制作了《水滸傳》,2007年我做了《西游記》。本來計劃的是2008年做《三國演義》,2009年做《紅樓夢》。后來因為臺灣劇團那邊出了一些問題,沒有按原計劃繼續(xù)。
但是十分巧合,它成了我的第50部作品。制作《賈寶玉》的直接原因是何韻詩來找我。她在2009年與我合作過《男人與女人之戰(zhàn)爭與和平》,里面她表演了一段寶黛初會的戲。一年之后,她問我為什么當初找她演賈寶玉。我回答:“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些賈寶玉的氣質了。”她說:“你能把整個故事為我講一遍嗎?”
當然不可能把整個故事講一遍,我只是講完了女媧補天、一僧一道,還有那塊石頭需要回到凡間經(jīng)歷賈寶玉的一生,她已經(jīng)很感動了,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是這個圈里的另類,以至于自己是不是第366塊頑石。因為她不是一個主流的歌手。后來她跟媒體說她要做《賈寶玉》的原因是她在我講的這個故事中聽到了“悟”。“悟”是很靈性的東西。《賈寶玉》對于我來說,都是關于“靈性”的,是一個人可以找到的自己的終極價值。所以這部戲的出現(xiàn)也許算一種緣分吧。
《讀者欣賞》:那您如何看待何韻詩演繹的賈寶玉這個角色?
林奕華:她用一種非常活潑和年輕的表演手法來呈現(xiàn)賈寶玉。我也跟她說過一些想法,美國有一個小飛俠,英國有個哈利·波特,法國有個小王子,我們有個賈寶玉。這4個都是沒有長大的人,但是在長大的過程中不斷用生命去理解世界和了解自己。戲里賈寶玉有一套白披風、長褲、黑靴子的裝束,大家看上去會說好像小王子哦,這也是一種結合。她的表演結合了許多年輕人關注和喜歡的元素,但是主體情感仍然跟著《紅樓夢》的情節(jié)來發(fā)展,這樣更容易被年輕人接受。
這部戲自從在香港首演以來,我在微博上發(fā)現(xiàn)很多“90后”的小孩都回去找這本書來讀,我也因此有著巨大的成就感。不是說它賣了多少錢或者有多火,對做文化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傳承是很重要的。
“我是一個野孩子”
《讀者欣賞》:說到傳承,之前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內(nèi)地也特別火。
林奕華:是的。在香港戲劇界,我算是一個另類。首先我不是科班出身的。第二,在一些特別重視傳統(tǒng)規(guī)范的同行眼里,我是一個野孩子,我比較天馬行空,在表現(xiàn)形式和探索主題方面沒有那么符合傳統(tǒng)。我覺得傳承的精神主要是對自己的文化的愛。有了這種愛,無論你采用什么形式,都不會把它弄臟或是把它糟蹋了。
我們的這種做法也可能帶來一些表面上的誤解,賈寶玉為什么會講臟話,史湘云為什么會講八卦。其實《紅樓夢》本身并不是每一個字都那么的優(yōu)雅。比如焦大罵起人來話很臟,以至于有些版本把它刪掉了。王熙鳳和平兒聊天時講到別人的八卦一針見血,非常赤裸裸。所以我認為,當這本書本身飽含進步精神時,我們傳承的時候也不妨大膽一點。
《讀者欣賞》:我們發(fā)現(xiàn),您最近幾年的作品里面較多地起用女性演員,這是一種傳承的大膽,還是市場的考慮?
林奕華:這還是一個比較獨特的視角。作為目前最大的消費媒體,電影是不大理會女性市場的。今天我們看到的絕大部分大片比如《復仇者聯(lián)盟》,都不是講感情的戲,強調(diào)的是刺激、場面、排場,這些通通是從比較男性化的角度出發(fā)的。
那些喜歡思考、感情細膩的觀眾就會走到劇場里去,在這里有一個空間留給思想和思考。劇場不可能像電影那樣,沒有那樣的成本,也沒有那樣的技術。今天劇場里面女性觀眾比較多的原因,可能與在別的地方女性有一點點被排擠在外有關系。
我的很多戲,比如《西廂記》,它好像是在講剩女的問題,但是看完就能體會不是在談剩女,而是這個時代的價值。為什么一位女性過了一定年齡還沒有結婚,就好像一件東西到了期限,就要降價了?這個其實是存在問題的。很多時候,我做戲劇就是像女性一樣去思考,希望作品出來的時候也可以讓男性去感受一下平時沒有感受到的女性柔軟的部分。
《讀者欣賞》:您的戲每次都有3個半小時,也是故意為之?
林奕華:現(xiàn)在很多人看戲都希望看那種很短的戲,希望有被“轟炸”的感覺,而不是去真正地體會和感受其中的意義,那這樣我做戲劇來干嗎呢?沒有耐心和細節(jié),人生會變得很單一。其實交流中隱藏了很多密碼,如果過于簡短我們就會失去獲取這些密碼的能力,就失去了交流的意義。在3個半小時里,我的作品有充分的內(nèi)容、趣味、思想和娛樂性,像一席大餐而不是快餐。在席間可以邊吃邊聊,可以回味,可以一起進步。
《讀者欣賞》:您對小劇場演出有什么看法?
林奕華:我喜歡給觀眾提供娛樂。我不純?nèi)皇莻€藝術導演,我從小“吃”進去的東西其實很多是跟娛樂有關的。我七八歲的時候就在姑姑家里看瓊瑤小說,長輩們跟一些電影明星也有交往。這些東西在我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冒出來。
如果在大劇場做出讓觀眾同時得到智慧和快樂的作品,它能很快地傳播開。比如這次在上海的演出,每場2000人,一共4場。8000人看過的一場戲,在影響力上相對小劇場顯然更大。當然這并不代表小劇場就沒有影響,小劇場可以做更多的實驗,業(yè)內(nèi)人士和年輕觀眾去看了都能打開胸襟。我很羨慕孟京輝,他有一個蜂巢劇場。如果能讓不同的小劇場導演有一個自己的場地,觀眾可以常常回去找他,對于小劇場運動是很有幫助的。
《讀者欣賞》:編劇、專欄作家、電臺主持人,您身兼多職,精力顧得過來嗎?
林奕華:其實也還好,我的工作形式有不同,但精神是一致的。我很喜歡思考,所以其實我寫專欄、教書,都是在鼓勵大家多一些思考。每一個人都像一個大西北,就看你怎樣去開發(fā)它。我覺得在人的整個精神領域,思考是很大的一塊還沒被開發(fā)的資源。寫作、教書、排戲,它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來達到這個目的。
《讀者欣賞》:前段時間,您在上海的壹戲劇大賞獲得最佳導演。作為戲劇界前輩您能不能對后來者或者想要從事戲劇的人給一些建議?
林奕華:不能說是前輩,只能說是多一些經(jīng)驗。但是每一個時代的經(jīng)驗都有時代的限制,現(xiàn)在的電腦文化開啟了一個讓前一代人也缺乏經(jīng)驗的時代,包括思維模式、交流模式等等。上一代的人其實也在學習這些新的文化,所以很難說我們有的經(jīng)驗都要給他們。
電腦文化的發(fā)展讓年輕人對情感的靈敏度有所降低,很多時候我們都失去了面對面的交流,習慣只用按鈕,這就形成這一代人的情感樣態(tài)跟上一代不同。戲劇是一種情感的載體,這種變化可能導致戲劇價值的體現(xiàn)相對更難,所以一定要說能夠給他們什么,那就需要我們那個時代的人更多地去學習和反思,做出一些作品來,讓它們看起來不會那么與時代脫節(jié)。
(感謝甘肅大劇院和“非常林奕華”嚴壽山先生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