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琳



過云樓是蘇州怡園的文化圖騰。這座在清代幾與獅子林爭勝的私家園林,正是借助過云樓的文化象征資本,不僅成就美景,也成為吳地收藏、鑒賞、交游的中心之一。過云樓收藏的名畫書法、佳刻名抄、珍秘善本歷經(jīng)主人顧氏家族幾代人的傳承,成為中國文化“家產(chǎn)”中的“佳產(chǎn)”。
過云樓這名字聽來似有幾分邈遠,充滿大隱的意境。細究來源,則與其收藏職能相關。過云樓第一代主人顧文彬說,書畫收藏于人而言,就像蘇軾所說的如過眼云煙一樣。藏樓取名“過云”,可見所有者之坦然,無論何等心愛之物,如何志在必傳,到頭來都不過是過眼云煙。而過云樓藏品的幾番聚散,恰似印證了顧文彬的看法。
顧文彬,清代蘇州人,道光年間進士,曾任刑部主事,在湖北與左宗棠有舊,太平軍來時至上海為中外會防局“首謀”,后官至浙江寧紹道臺。顧文彬的父親顧大瀾晚年開始進行零星的收藏。顧文彬得其樂于父親,又傳其益于后世子孫。據(jù)后人陳述,那時的浙江寧紹道臺是個肥缺,更重要的是,顧家祖上作為鹽商、外貿(mào)商人,以及后來兼開醬園的收入,足以滿足其收藏所需。在他“異地求職”的年月里,顧文彬在官場上迎來送往,在與官員的交際中收集到不少好的書畫。而顧家最具稟賦的小兒子顧承也按照老爹的書信指示,一邊放手搞收藏,一邊營造怡園。待顧文彬輾轉回到家中,園中疏池疊石、種樹蒔花、樓閣榭亭,美不勝收。顧文彬欣欣然與子共同斟酌余下的工程。在經(jīng)歷太平軍“洗禮”不久、四處荒煙蔓草的蘇州,顧家園林聲名鵲起。園中文人往來、鼓琴舞墨、詩文唱和,顧文彬筑園以自怡,顧承筑園以怡親。年逾七十的顧文彬寫下了《過云樓書畫記》,將一生摯愛的書畫佳作詳分品類,一一道來。對于精品,即使是殘片也照樣收錄其中,結合文史材料詳細考證緣由;對于價值一般的收藏,即使是真品也不列入記錄。顧承一生多病,喜愛書畫、印章、錢幣收藏,協(xié)助父親精心校勘此書。
然而,逐漸積聚的字畫書印并未能成全人倫和美。顧文彬的三個兒子皆先他而亡。顧承離世時,顧文彬作下《哭三子承詩四十首》,詩曰:“平生不抱譽兒癖,衰老偏吟哭子詩。一字吟成一滴淚,龍鐘雙袖少干時。”
繼承二人衣缽的是顧承的兒子顧麟士。得益于祖父定下的家學教育制度,顧麟士自幼接受了每月六期、每期十件的家學書畫鑒賞教育。在顧文彬身后,家產(chǎn)一分為三,面臨分家的顧麟士迅速將各家分得的書畫收藏重金購回,防止了過云樓藏品的第一次分散。和顧文彬在官場酬和中收藏不同,顧麟士一生未仕,鑒賞完全依賴自身深厚的書畫造詣,每每能以別人意識不到的細節(jié)振聾發(fā)聵。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備受市場追捧,價格高過普通作者十余倍,求畫者仍需等待三年才能拿到作品,因此,他可以依靠自身的創(chuàng)作收入滿足收藏支出。戰(zhàn)爭期間,顧麟士去上海逃難,先將大量錢財托人帶往上海購買收藏品,誰知此人竟帶著錢跑了。顧麟士來到上海,本以為要落難了,誰知書畫店家皆捧著“潤筆”上門來,求他一兩幅畫。所以,顧麟士靠著一支畫筆在上海繼續(xù)擴充收藏。后來,顧麟士按照祖父寫作的體例著述了《過云樓書畫記·續(xù)記》。這兩部書奠定了過云樓在吳地收藏中不可取代的地位。
過云樓一門的書畫收藏特別偏好元趙孟頫、元四家(黃公望、倪瓚、王蒙、吳鎮(zhèn))、明吳門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清初四僧(石濤、朱耷、髡殘、漸江)、“四王”等清初六大家和以董其昌為首的“畫中九友”,顯示了吳門傳統(tǒng)的收藏趣味。
經(jīng)過顧麟士一代,過云樓不僅構成了書畫家群體交游的中心“怡園畫集”,更集金石、碑帖、善本古籍于一體,成為名重一時的綜合藏書樓。和書畫相比,書籍是一種更加講究、秘不示人的家傳藏品。一個家族所擁有的書籍,尤其是顧氏所藏的孤本珍品古籍,是一種隱秘的文化權力資本。人們都知道顧家書畫收藏異常厲害,《過云樓書畫記·續(xù)記》已有清楚記載,可對于顧家的藏書則只有高山仰止。一代目錄版本學宗主、當時的教育總長傅增湘前來要求看書籍,顧麟士礙于情面予以展示,說好不得紙筆記錄。不料傅每天看完回去記載,旋一離開就發(fā)表了一個目錄,把顧家書籍收藏陳于天下,也讓顧麟士惱火不已。據(jù)說,顧氏一家的宋版書占了全蘇州宋版書的大半。
顧麟士去世前,將包括過云樓藏品在內的家產(chǎn)分成了四份,四個兒子每人一份。抗戰(zhàn)期間蘇州淪陷前,顧家舉家逃往上海租界。他們先把家藏書畫中最精華的部分存入上海租界的銀行保險庫,其余部分用白鐵皮箱封裝,藏在了朱家園住所天井的地窖中。1937年8月16日,日寇在蘇州投下第一顆炸彈,炸毀了朱家園顧家大廳,顧麟士的兒子顧公雄、顧公碩及家人連夜逃離蘇城,分別避居農(nóng)村,然后通過親友幫助,輾轉到了上海租界。他們在朱家園的住所被日本兵搜索了7天,顧公柔所居的西津別墅則被搜查了整整15天。
等局勢稍稍平靜后,顧家人回蘇州探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被日寇踐踏得滿目瘡痍,放在樓上書柜中來不及帶走的字畫遭日寇翻箱倒柜搶掠,被搜出的字畫卷軸堆積一地。那些來不及帶走沉在井里的銅器也全部不知去向。地窖雖未被日寇發(fā)現(xiàn),但卻已進水,變成了水窖,白鐵皮箱浸潤在潮氣中,箱體生銹,箱中的書畫霉變,損失慘重。
過云樓的藏畫大多留給顧公雄一支。新中國成立后,顧公雄將600多件藏品捐贈給了上海博物館。而顧公碩和顧公柔的藏品則多在蘇州博物館。
上世紀90年代初,南京圖書館專程赴蘇州顧家,要求購買這些“幸存者”。顧家要求南京圖書館單獨開辟過云樓藏書室,后因部分顧氏后人反對,只有500余部3000余冊藏書入藏南京圖書館,其中宋元刻本極多。
當年嘉德拍賣公司的拓曉堂先生歷經(jīng)十多年的努力,說服藏有其余藏品的顧氏后人把這批藏書拋出,最后以2300萬元的高價整體成交,但買家是誰,人們不得而知。
7年之后,北京匡時又從這位神秘的買家手中征集到了這套藏書,并以1.8億元的底價公布于眾,后由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以2.16億元高價購得,但幾天后北京大學宣布行駛國有文博單位“優(yōu)先購買權”,江蘇省政府和南京圖書館則致函北京市文物局,支持鳳凰集團,6月21日,北京市文物局作出批復,由拍賣公司根據(jù)拍賣規(guī)則確定受買人,過云樓藏書最終花落鳳凰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