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摩登:超越時代的開放

何泛泛

“對婦女的幽禁現在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其速度之快，使那些十年前離開中國現在剛剛回來的人感到驚訝：中國姑娘們在整個物質與心理觀念上的變化之大，使他們最深刻的信仰不得不發生動搖。這一代的姑娘在氣質、裝束、舉止和獨立精神等方面與十年、二十年前的摩登女郎不同。”林語堂所說的民國摩登女郎的不同，到底有哪些呢？

自由戀愛

生活在民國，估計女子們是不必擔心成為剩女的，因為在當時把自己嫁出去的渠道多了去了。首先說第一種，舊式婚姻，往往都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被今天定義為包辦婚姻的模式，基本上可以杜絕剩女的存在。不過，這種不分好歹、不論優劣的“包銷”方式，自然會使得民國女子在婚戀中處于被動的地位，個人的意志幾乎完全被忽略不計。如此這般，江冬秀便成了胡適夫人；15歲的張幼儀就輟學嫁到浙江徐志摩家做了徐家少奶奶。

另外一種則相對合理一些。這種與當下的《非誠勿擾》相親風格類似的方式，暫且定義為半中半西。親友了解雙方的情況，為之牽線搭橋，雙方也擁有一定的自由，能否走到一起，就要看緣分了。

最讓民國女子期待的方式則是自由戀愛。民國初期，男女平等的思潮在城鄉間風起云涌，漸入人心，這些年輕的女子們勇于爭取自己的擇偶權利，有自己明確的擇偶標準。1931的《民國日報》上就刊登了這樣一則女子征婚啟事：“一、面貌俊秀，中段（等）身材，望之若莊嚴，親之甚和藹。二、學不在博而在有專長。三、高尚的人格。四、風姿瀟灑，身體壯健，精神飽滿，服飾潔樸。五、對于女子情愛，專而不濫，誠而不欺。六、經濟有相當的獨立。七、沒有煙、酒等不良的嗜好。八、有創造的思想和保守的能力。”

那時候，師生戀愛比較盛行。黃侃在武昌高師任教時，與自己女兒的同學發生愛戀，不出數月，二人就突然宣布結婚。婚后不久，他轉到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在九華村自己建了一所房子，題曰“量守廬”，藏書滿屋，美女一人，怡然自樂。他還和校方約定“下雨不來、降雪不來、刮風不來”，人稱“三不來教授”。

如果自己不幸是以第一種方式給“推銷”出去的呢？那么還有一個機會，那就是離婚。胡適曾在一次演講時說：“近來留學生吸了一點文明空氣，回國后第一件事就是離婚。”可見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變得有點落伍的時候，離婚便成了很時髦的事情了。這其中最轟動一時的離婚當屬文繡和陸小曼。前者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和皇帝離婚的女子，后者成為民國第一個為愛情離婚的女子。在上世紀20年代，此舉被賦予了追求婚姻自由、打破傳統禮教的革命意義。

高衩旗袍

旗袍的流行始于上世紀20年代初。彼時，正是民國初期女子爭取男女平等的新時期。這些標新立異的民國女子開始走出家庭，走向社會，發出新女性的時代心聲。于是，她們要用男人慣穿的袍服，打破自古以來“兩截穿衣”對女性的歧視。

最初的旗袍，不僅不突出身材，還剔除了一切女性特征。但隨后改良式的旗袍打破了一千多年來中國女裝一直采用的直線裁制（胸、肩、腰、臀完全平直），也打破了女性身體曲線毫不外露的封建禮教思想。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民國女子開始領會到曲線美，對旗袍不斷改進，推陳出新，力求把自己優美的身材曲線自然地展現出來。因此，旗袍的款式越來越貼身，面料越用越輕薄，袖子越剪越短，裙衩越開越高。

1926年后，旗袍的下擺一升再升，至1929年受歐美短裙影響已升到了膝蓋處，女子大大方方地露出她們秀麗而健美的小腿來。1934年是旗袍發展史上值得被記住的一年。這一年，“高開衩”的流行達到了頂峰—一直開到了臀部。如果說電影《花樣年華》中蘇麗珍的24套旗袍還在婉約地表達著曖昧，到了《色·戒》里，王佳芝的27套旗袍則已經將民國女人能有的性感肆意發散為無處不在的挑逗。

民國的“黃金十年”是旗袍發展的黃金期。宋氏三姐妹把旗袍的美發揮到了極致，把女人的氣質也秀到了極致。據說宋美齡酷愛旗袍。在她的衣柜里，清一色全是旗袍，坊間送她“旗袍第一夫人”美譽。宋美齡在美國與羅斯福夫婦見面、在白宮的發言、多次登上《時代》的封面，都是一身旗袍，風姿綽約。

民國的名媛們更是旗袍的鐵桿擁躉。“南唐北陸”中的唐瑛，傳聞有十個描金箱子，里面全是衣服，光是旗袍就掛了滿滿一整面墻的大衣櫥。唐家甚至雇了一個裁縫，專門給她做旗袍。因此唐瑛在當時總是代表著上海灘最時髦的女郎形象。

1927年，酷愛旗袍的唐瑛甚至與陸小曼等人創辦了中國第一家專為女性開辦的服裝公司—云裳服裝公司。該公司的形象代表，就是愛穿旗袍的唐瑛和陸小曼。公司的開幕典禮上明星云集，前來的佳麗和貴婦大都一襲旗袍在身。一場完美、經典的旗袍秀令人目眩，吸引了上海各大媒體的眼球。

進入20世紀30年代以后，旗袍正式成為國際公認的Chinese Dress，中國自此開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時裝。無論在上海的里弄、北平的胡同，還是名流沙龍、國際舞會，從月份牌上的周璇、阮玲玉到斡旋美國的宋美齡，旗袍永遠獨領風騷。

天乳運動

當民國女子們紛紛穿著旗袍展示自我的時候，她們卻發現了一個尷尬的問題：被“束奶帕”束縛的胸部，儼然就一“飛機場”。這與漂洋而來的“乳房崇拜”思想大相徑庭。于是，一種由“捆身子”內衣演變而來俗稱“小馬甲”的內衣在女性中流行開來。

小馬甲多半以絲織品為主，普通人家則用布。其形制與穿在外面的坎肩不同，一般都比較短小。在小馬甲的前片，綴有一批密紐，使用時將胸乳緊緊扣住。緊身背心遮住胸乳，具有保守的風格，但是對于追求開放的女子來說，緊身背心也能演繹出風情。在當時就有穿采用輕薄紗料制成的背心，外罩網紗，露胳膊、現肌膚的時髦女子。

1918年夏，上海市議員江確生致函江蘇省公署：“婦女現流行一種淫妖之衣服，實為不成體統，不堪寓目者。女衫手臂則露出一尺左右，女褲則吊高至一尺有余，及至暑天，內則穿紅洋紗背心，而外罩以有眼紗之紗衫，幾至肌肉盡露。”他認為這種“淫服”致使道德淪喪，世風日下，因此吁請江蘇省、上海縣及租界當局出面禁止，“以端風化”。在道德家的不斷呼吁下，1920年上海政府發布布告，禁止“一切所穿衣服或故為短小袒臂露脛或模仿異式不倫不類”，并稱“故意奇裝異服以致袒臂、露脛者，準其立即逮案，照章懲辦”。女子只要穿著低胸露乳，裸露胳膊、小腿的服裝，就將面臨牢獄之災。

就在1920年，有著“性學博士”之稱的張競生從法國回到了祖國。在北大，他出版了《美的人生觀》。其中有“束胸使女子美德性征不能表現出來，胸平扁如男子，不但自己不美而且使社會失了多少興趣”。隨即各報紙開始辟出專欄，探討女性的“曲線美”。大家閨秀也開始悄悄放胸（即放開束縛胸部的白布，不穿內衣），讓乳房自由呼吸，自主生長。

1927年3月8日，國民政府在武漢舉行紀念“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大會，會后各界人士又游行慶祝。在隊伍行進過程中，有名妓金雅玉等人赤身裸體、揮舞彩旗，高呼“中國婦女解放萬歲”沖入游行隊伍。她們拋撒傳單，宣稱最革命的婦女解放行動是裸體游行。在隨后舉行的街頭演講中，婦女協會宣傳員顧靈芝現身說法，卷起褲腿，光著腳丫控訴纏足之苦。她在演講中說道：“要堅決放腳，要堅決剪發，還要堅決反對束胸！束胸是最不人道主義的！束胸是一條毒蛇！它纏著我們婦女的肉體和靈魂……”說到激動處，她竟脫掉上衣，雙手托著豐滿的乳房說：“你們看，這就是真正的解放。”

當年7月，國民政府頒布條令，倡導“天乳”，反對束胸。“限三個月內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經查確，即處以50元以上之罰金，如犯者年在20歲以下，則罰其家長。”隨后，解放乳房運動蔓延至全國。

泳裝秀

上世紀20年代末期，胸罩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當時人們稱之為“義乳”。上海剛創刊的《良友》畫報刊出了胸罩專題，介紹歐洲女性胸罩的式樣與使用方法。這像重磅炸彈，在時髦女性中炸開了花。滬上各大百貨商店紛紛引進這些“舶來品”，將其擺放在櫥窗最醒目的位置。精明的商人看出了商機，打出廣告稱其乳罩“精工制裁，美觀大方，如不滿意，隨時可換”。一時間，各位太太小姐、新女性、交際花爭相搶購，以至脫銷。

與此同時，一些時髦女子開始穿西式泳裝，秀身材，更秀觀念。1930年，民國內務總長朱桂莘之女洪筠穿著西式泳裝在北戴河游泳，讓許多人吃驚不已。她當時穿的是一種連體泳衣，露出的身體并不多，但這已足以讓輿論嘩然了。在上海、天津、北京的公共泳池里，在北戴河的海濱沙灘上，都曾出現過一些身著泳裝的摩登女郎。

在內衣風尚上，影星們再次走在風口浪尖，胡蝶、白楊等當時的“天后”級女星，一個個穿上泳裝，走進泳池，在陽光下展示她們健康、健美的身軀。白楊還穿過比連體泳裝更為開放的兩截式泳裝，以更為大膽的形象亮相。

1935年，“美人魚”楊秀瓊穿上了國際泳裝的新時尚—兩截式泳裝，上面是乳罩，下面是短褲，其泳裝形象還被刊登在《中華》雜志上。

1937年上映的故事片《到自然去》，表現一群人因游艇失事漂流到一個荒島上，由黎莉莉、白璐、龔智華、徐健等扮演的女孩子穿著泳裝，在荒島上生活，悠閑自在。4個靚麗的女影星嬌美的身材，通過泳裝展示得淋漓盡致。電影的傳播力，把穿泳裝的開放觀念迅猛地推了一把。

作為民國傳播最廣的大眾藝術—月份牌，總是能第一時間反映時代的審美動向。20世紀40年代，不少靚麗可人的摩登女郎登上了月份牌。她們的頭發是精心修飾過的大波浪，通常都會胸部外露或在短褲下露出性感的大腿。

“性學博士”張競生

陳平原認為張競生“是一個倔強而又孤獨的叛逆者，一個出師未捷便轟然倒下的尋夢人”。他第一個提倡計劃生育，被陳炯明罵為“神經病”；他發起第一次愛情大討論，魯迅說他的觀點“25世紀或能通行”；他第一個在大學課堂講授“邏輯學”，編寫第一本邏輯學教材；他最早翻譯盧梭的《懺悔錄》，最早發表人體裸體研究論文；他第一個向社會公開征集“性史”，最早提出女性存在“第三種水”（G點），被貶為“性學博士”……

1925年冬天，張競生在《京報》副刊上發表《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辦法》，征集有關性的人生體驗。“算到今日曾與若干人交媾？無或和誰？你一向的性量大小，興趣厚薄，次數多少。你喜歡哪一樣的交媾法？從春宮圖看來，或由自己創造，請詳細寫出來。與你交媾的人性欲狀況、性好、性量、性趣等請代為詳細寫出來。”沒想到，應征稿件紛至沓來，短短的時間里就有300多封。張競生從中選取了7篇，附上按語，結集出版。其中第一篇《我的性經歷》的作者一舸女士，是其時張競生正在熱戀的女友褚問鵑的筆名。她誠實地描述了自己的性啟蒙、初次性經歷和婚后的性生活。而張競生所加的按語，更是發表了不少直白坦蕩的議論，如每月夫妻之間性交幾次才合適、妻子面對丈夫的調情求愛應該如何既羞澀又大膽之類。

這些話，叫愚眾和道學家們情何以堪？從此，張競生開始了身敗名裂的歷程。《性史》出版后僅4個月，便先在天津遭禁，“嚴密查察，如有售賣，送案究懲，勿稍姑息，以維風化”。他所著的《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等美學著作，都被這部《性史》完全覆蓋。1928年之后，張競生幾乎退出了所有風口浪尖的話題。直至1970年悒悒而終，他也沒能摘下頭上那頂“性學博士”的帽子。

“靡靡之音”黎錦暉

1927年，有個叫王庶熙的湖南“細妹”來到上海，跟一位老師學習歌舞。這位老師先把她送上舞臺，后把她送上銀幕。幾年后，一部《漁光曲》讓她走向世界，老師還送給她一個漂亮的藝名：王人美。1931年，一位叫周小紅的姑娘，也投到這位老師門下，老師一眼看出她的天賦，教她唱歌。3年后，在上海廣播電臺聯合歌星比賽中她獲得“金嗓子”的美譽，老師也給她起了一個很有詩意的藝名：周璇。

這位老師就是黎錦暉。黎錦暉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或許有點陌生。但在民國時期，他的名字卻如雷貫耳。當時上海幾家外商經營的大唱片公司，都以能約到黎錦暉的作品為驕傲，每個公司的大堂上都高懸黎錦暉的巨幅畫像。

1927年，他帶歌舞團去杭州演出。演出之余，邀請幾個朋友泛舟西湖。面對湖光山色，細雨霏霏，黎錦暉靈感萌發，掏出手抄本草草記上幾筆。欲罷不能的他沒等游湖結束就回到客棧，關門閉戶，寫成了這首經典名曲：“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吹個不定，微風細雨柳青青，唉喲喲柳青青。小親親不要你的金，小親親不要你的銀，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就是這場“毛毛雨”，開啟了中國流行音樂的歷史新紀元。《毛毛雨》由其女黎明暉登臺演唱后不久，百代公司就將其錄制成唱片，轟動一時，傳遍上海的大街小巷。許多商店安置了留聲機或收音機，通過大喇叭播放招徠顧客。當時印有《毛毛雨》的歌篇，兩毛錢一頁，引來購者無數，一時洛陽紙貴。

1932年，內憂外患，國難當頭，思想進步的聶耳—這位18歲跟黎錦暉學作曲，后被培養成為明月社的首席小提琴手，在報上公開抨擊黎錦暉。魯迅也將黎明暉演繹此曲的聲態，比作“絞死貓兒似的”，連“奇葛隆冬強的《十八摸》之類”都比它強。之后，上海教育局嚴禁演唱《毛毛雨》等有礙風化、貽害青年的淫詞歌曲，抗戰時期韋杵也撰文批評重慶某些商店播放《毛毛雨》動搖了民心。而黎錦暉這個中國流行音樂之父，卻一直戴著“黃色歌曲”的帽子。他與張競生、劉海粟合稱“民國文壇三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