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


徐百柯在《民國那些人》中說:“他們是學富五車的知識精英,但為人處世卻有時像天真無邪的孩童;他們對待學術擁有a無可遏制的熱忱,對于世事,常有驚世駭俗的作為,對待強權暴力,卻是傲骨錚錚,強項不屈。這樣的人,可愛、可敬、可嘆、可歌。”
回望民國文人,怎能不讓我們景仰于他們的言行和膽量?
狂狷率意劉文典
劉文典出身同盟會,相貌奇特,性格狷狂孤傲,行為舉止放浪形骸,一副十足舊文人氣。他衣著不修邊幅,上課時常常口銜一支煙,說話時煙黏在嘴上,亦隨著嘴唇翕動,儼如《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物。
1928年,安徽大學發生學潮,蔣介石召劉文典問話。劉文典當面頂撞,不稱“蔣主席”,竟稱蔣為“新軍閥”。蔣介石在盛怒之下動了粗,當眾扇了他兩耳光。劉文典不甘示弱,也動粗還之,當眾飛起一腳踢在蔣介石的肚子上。
盧溝橋事變后,劉文典未能及時離開北京,日本人知道他留日多年,精通日語,于是多方利誘,希望他能回到北大繼續任教,還請來劉的好友周作人充當說客。劉文典說讀書人要愛惜自己的羽毛,認為氣節不可虧,堅辭不就。日本人氣急敗壞,派憲兵抄家,見劉文典與妻子身披袈裟,怒目而視,以示抗議。日本人問話,劉一聲不吭,對翻譯官怒道:“我以發夷聲為恥!”
1938年,劉文典輾轉到了昆明,向其他同僚打聽周作人的消息,得知周以“家中還有老小”為托詞留下,氣憤地說:“連我這個吸鴉片的‘二云居士都來了,他讀過不少書,怎么那么不愛惜羽毛啊!”在西南聯大期間,劉文典家住市郊,離學校較遠。當時日本飛機經常對昆明進行空襲,但劉從不缺課,他說,國難當頭,寧可被飛機炸死,也不能缺課。
劉文典稱自己“十二萬分”佩服陳寅恪。他曾多次豎起大拇指說這是“陳先生”,又翹起小拇指,說這是“劉某人”。在西南聯大時,一日,防空警報響起,劉文典趕緊四下躲避,跑到半途,突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身體孱弱,目力不佳,趕緊帶幾個學生趕赴陳的寓所,一同攙扶陳往城外躲避。路上學生要攙扶劉文典,劉不讓,大聲叫嚷“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讓學生攙扶陳寅恪先走。
1949年,劉文典的知交好友胡適準備安排劉一家去美國,甚至為他聯系好去美國的具體去所和入境簽證。但劉文典拒絕了胡適的好意,說:“我是中國人,為什么要離開祖國?”
表里如一梁漱溟
“我一生的是非曲直,當由后人評說。自己為人處世,平生力行的,就是獨立思考,表里如一。”梁漱溟如此評價自己。
民國初年,梁漱溟從北京順天中學堂畢業報考北京大學,未被錄取。他回家發憤說:“我今后一定要夠得上叫北大請我當教授!”當24歲被聘到北大時,他毫不掩飾他的率直,在開講《印度哲學》的第一天就對聽課的學生說:“我此來除替釋迦、孔子發揮外,更不做旁的事。”
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日軍進攻香港,躲在香港的文化人乘船撤離。滿船的文人學者都惴惴不安,只有梁漱溟鼾聲如雷。人家問他:“先生不害怕嗎?”他說:“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國怎么辦?”
抗戰時期,梁漱溟在重慶辦學,有反政府的言論被舉報,沈醉帶特務闖進學校抓他,他毫不畏懼,正義凜然,針鋒相對,說:“我這是小罵,對你們、對抗日有好處,如果你們仍不改悔,我今后還要大罵!”
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血案發生后,作為民盟的核心人物,梁漱溟在集會上公開宣言:“特務們,你們還有第三顆子彈嗎?我在這里等著它!”他發表了《民盟秘書長的談話》,并說:“我要連喊一百聲‘取消特務!我們要看特務能不能把要求民主的人都殺完!我在這里等著他!”
1946年10月10日,梁漱溟由南京到上海去見周恩來,促其回南京繼續和談。11日夜,梁由上海回南京,次日清晨到南京,下車一見報,看到國軍已攻下張家口的消息,不禁驚嘆地對記者說:“一覺醒來,和平已經死了!”
深明大義張伯苓
“中國只有兩人會辦學,一是孔夫子,一是張伯苓。”申泮文院士談起老校長,逢人就說這句話。張伯苓一生為南開教育募款超過千萬,先后開辦了南開中學、大學、女中、小學、重慶南開中學。有人問他:“張校長,你是怎么像變戲法似的辦了這么多好學校?”他回答:“當校長用不著博士、碩士頭銜,只要能找錢就行。”
但是,張伯苓絕不會因募捐為“富二代”、“官二代”網開一面。甘肅禁煙總局王某人的兒子想入南開,以珍貴的貂皮、鹿角作為見面禮物。張伯苓一面照校章考試錄取,一面退回禮物,并附言道:“蒙惠皮、角,極感。業由郵局取來。既承厚意,理應敬謹拜受。不過收受后再將令郎考取,雖無清弊,在他學生聞知,恐即不免猜疑,實屬多有不便。”
20世紀20年代,張學良請張伯苓出任天津市市長,但張伯苓以離不開心愛的教育事業為由婉辭謝絕。張學良決定到張伯苓家中拜訪,他的汽車在天津市區轉了好半天,才在一個曬羊皮的胡同里找到了張宅:僅有3間普通的民房。張學良不禁感嘆:“偌大大學校長居此陋室,非我始料!”而當時,南開教授們都住進了南開院內的大房子。
張伯苓上班或到市里辦事,學校備有“洋車”。后來,洋車的后堵板被兩個學生偷拉時摔壞,車夫和齋務都主張換成新的,他卻笑著說:“不用換,還沒有到把我漏下去的程度。況且這是兩個失掉家鄉的孩子玩破的,是個很好的紀念。”
一次,張伯苓發現有個學生手指被煙熏黃了,便嚴肅地勸那個學生:“煙對身體有害,要戒掉它。”沒想到那個學生有點不服氣:“那您吸煙就對身體沒有害處嗎?”張伯苓立即將自己所有的煙當眾銷毀,還折斷了煙袋桿,誠懇地說:“從此以后,我與諸同學共同戒煙。”
學富道直梅貽琦
“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一著名的“大師論”出自被譽為清華大學終身校長的梅貽琦先生。梅貽琦先生自1931年底任清華大學校長,直到1948底離開北平清華園,整整17年,在歷任校長中掌校時間最長,成就最大,威望最高,影響最遠。
他曾這樣總結校長的工作:“一個學校,有先生上課,學生聽課,這是主要的。為了上課聽課,就必須有些教具以及桌椅之類,因此也需要有人管這些方面的事。一個學校的校長就是管這些事的人。”
1927年,他對清華留美預備部畢業班臨別贈言時,意味深長地說:“贈別的話,不宜太多,所以吾最后只要勸諸君在外國的時候,不要忘記祖國。”1931年,他在出任清華校長的就職演說中強調:“中國現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凡是國民一份子……刻刻不忘了救國的重責。”當然,他認為“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人才,將來為國家服務”。
梅貽琦一到任,住進清華園甲所(校長宅),便放棄傳統的校長特權:家里傭工的薪金、電話費和學校免費提供的兩噸煤,全部自付。到了西南聯大歲月,他與普通教授一樣租用的是民房,由于空間窄小,兩把硬椅子放在臺階上就算是客廳了。學校配給他一部小車,當物價飛漲時,他毅然封存了汽車,辭退了司機。
1932年,在紀念“九·一八事變”一周年的紀念會上,他沉痛地說,那是“國難追悼會”。面對東北地圖變色的悲劇,他堅信“不甘淪為奴隸的民眾,將群起而圖之”,并且信心十足:“東北三省雖亡,東北人心未死……有此民族精神存在,則東北將不致終亡。”在西南聯大時,到梅貽琦家做客的人,梅夫人都會捧出一盤自制的叫“定勝糕”(即米糕上嵌有“定勝糕”3個字)的點心招待大家,表達他對抗戰勝利的信心。
1948年時局發生變化,年底梅貽琦與一些名教授被接到南京。日國民政府要梅貽琦出任教育部部長,梅堅辭。他在清華同學會上沉痛地表示:“我身為清華校長,把清華棄置‘危城,只身南來,深感慚愧,怎好跑出來做官?”梅貽琦離校那天,在清華門口碰見了吳澤霖教授。吳問梅是不是要走,梅說:“我一定走,我的走是為了保護清華的基金。假使我不走,這個基金我就沒有辦法保護起來。”
錚錚鐵骨馬一浮
作為一代儒宗,馬一浮道德高尚,為人謙遜。但他對驕橫的權貴,卻是風骨傲岸,橫眉冷對。
1911年,民國政府成立后,蔡元培任教育總長,他特邀馬一浮擔任教育部秘書長一職。到職僅十余日,馬先生就以“我不會做官,只會讀書,不如讓我回西湖”為由,掛印而去。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再次懇請馬一浮出山,請他擔任北大文科學長,又遭婉拒,理由是“古聞來學,未聞往教”。馬一浮感到8字電文未免過簡,又給蔡元培寫了一封信,說了他不能赴命的理由:主要是感到自己的學問追求與當時的潮流不相吻合,如果側席講筵,不及講完就可能招致批評。不如有所分別,“化民成俗”的事情由別的學者來做,自己則甘愿以“窮理盡性”為事。
1924年9月,直系軍閥孫傳芳占領浙江,駐扎杭州。一次,他慕名前來拜訪馬一浮。馬一浮知道來訪者是孫傳芳,立即表示不接見。家人考慮到孫傳芳當時的權勢之盛,便打圓場說:“是不是可以告訴他你不在家?”馬一浮斷然說:“告訴他,人在家,就是不見!”孫傳芳聽后,只好悻悻而返。
1929年,熊十力來杭州拜訪馬一浮。苦于馬一浮不輕易見客,又無人介紹,熊十力寫了一封信并附上著作《新唯識論》的手稿求見。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幾個星期都沒有消息。熊十力正心灰意冷時,馬一浮卻主動登門造訪,說:“你寄來了大作,我只好仔細讀完了,才來拜訪。”二人從此結為莫逆之交。
1939年夏,馬一浮在四川嘉定烏尤寺創建了復性書院。國民黨想借馬先生的聲望收買人心,用尊孔讀經來對抗馬列主義的傳播,開始同意給復興書院撥款,后來卻遲遲沒有行動。馬先生為解決經費,無奈又來到重慶,國民政府設宴款待。席間,蔣介石求教治國之道,馬一浮推辭再三,最后答復說:“唯誠可以感人,唯虛可以接物,此是治國的根本法。”直言指責蔣欺騙人民,虛偽專制。又說:“務請以國家民族為重,捐棄宿怨前嫌,聯合各黨各派,共同抵御外侮。”馬先生講完后起身告辭。此后國民黨政府仍不給書院撥付經費,馬先生靠刻書賣字維持生計。
潘光旦1935年起兼任清華大學教務長,負責全校的教學組織工作。他工作認真負責,不徇私情。有一次,安徽省主席劉振華想讓他的兩個兒子來清華旁聽。因他的要求有違清華校規,潘光旦回信婉言拒絕,信中說:“承劉主席看得起,但清華之所以被人瞧得上眼,全是因為它按規章制度辦事。如果把這點給破了,清華不是也不值錢了嗎?”
1940年6月10日,西南聯大教務會議對陳立夫執掌的教育部統一大學課程教材和學生成績考核辦法等據理抗駁,表示不必“刻板文章,勒令從同”,“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一切設施均有成熟,行之多年,縱不敢謂極有成績,亦可謂當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張。”
抗戰期間,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總參謀長白崇禧聘請著名教授、翻譯家喬大壯當參議,并講明不過問政務,只做些不相干的應酬文字。有一次,白崇禧將喬大壯的文稿改動了幾個字。喬大壯立即面見白崇禧,嚴厲指責:“閣下是總參謀長,我是中央大學文學教授,各人自有一行。如果你能改我的文字,我也改你的作戰計劃,行不行?”白崇禧無言以對,只得把改過的文字又改了回來。
蔣介石過50歲生日時,特地讓邵力子出面請熊十力到總統府參加宴會,想利用“熊圣人”的名望來為自己涂脂抹粉。壽宴開始時,熊十力旁若無人,毫不謙讓地坐了正席,狂飲飽食一陣后,故作瘋言醉語。酒酣之際,眾高官顯貴爭相寫賀詞為蔣歌功頌德,輪到熊十力,他哈哈大笑了一陣后,揮毫疾書了一首《倒寶塔詩》:“脖上長著癟葫蘆,不花錢買篦梳,蟣虱難下口,一生無憂。禿禿禿,凈肉。”熊十力寫罷,又是一陣狂笑,之后奪門而出,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