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最近一年多來,關于“民國范兒”的話題在多家媒體和網站受到熱議。我在2011年7月19日《鳳凰視頻》播出的訪談錄“逛臺灣,尋找我心中的民國范兒”中,對于這一話題也有所涉及。在我看來,面對“民國范兒”之類的模糊概念,最為科學也最為恰當的應對態度,是蔡元培在1935年寫給何炳松的公開信中,所表現出的那種普世性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精神:
“現在最要緊的工作,就是擇怎樣是善,怎樣是人類公認為善,沒有中國與非中國的分別的。怎樣是中國人認為善,而非中國人或認為不善;怎樣是非中國人認為善,而中國卻認為不善的。把這些對象分別列舉出來,乃比較研究何者應取,何者應舍。把應取的成分,系統地編制起來,然后可以作一文化建設的方案,然后可以指出中國的特征尚剩幾許。若并無此等方案,而憑空辯論,勢必如張之洞‘中體西用的標語、梁漱溟‘東西文化的懸談,贊成、反對,都是一些空話了。”
蔡元培的這種普世性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精神表現在教育方面,就是他在擔任北大校長期間賦予北京大學的精神:“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表現在做人方面,就是他1916年在為堂弟蔡元康書寫的對聯中所表述的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文明態度:“行不得則反求諸己;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像這樣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精神,才稱得上是“民國范兒”的最高境界。借用吳稚暉1913年在《可以止矣》一文中公開提名蔡元培為總統候選人的話說,蔡元培的個人品質和精神面貌,可以用“尊賢禮士,止囂抑競,奉公守法”12個字來概括。這樣的個人品質和精神面貌,既繼承了中國傳統儒學的“舊道德”,也體現著西方社會更加具有普世性價值的“新道德”。
與蔡元培的“民國范兒”可相提并論的,還有陳寅恪1929年夏天為王國維撰寫的碑文中所提倡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35年,胡適在《個人自由與社會進步—再談五四運動》一文中,把他提倡的“健全的個人主義的人生觀”直接追溯到蔡元培和杜威身上。用他的話說:“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自己的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自己的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一個新社會、新國家,總是一些愛自由愛真理的人造成的,絕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需要指出的是,比起蔡元培、胡適、吳稚暉、陳寅恪、王國維等人所展現的具有普世性價值的“民國范兒”,民國社會中更加常見的是魯迅筆下所描繪的阿Q式的自相矛盾、自欺欺人的奴性思維及其精神勝利法,以及曹禺戲劇中所描繪的以集體無意識的“原始的情緒”和“蠻性的遺留”為原動力和內驅力的“陰間地獄之黑暗+男女情愛之追求+男權家庭之反叛+專制社會之革命+舍身愛人之犧牲+天誅地滅之天譴+替天行道之拯救+陽光天堂之超度”的文化密碼和行為模式。1949年之后的中國社會與民國社會的一個本質性區別,就在于蔡元培、胡適、陳寅恪、王國維等人所展現的具備普世性價值的“民國范兒”一下子變成了意識形態化的文化禁忌和思想罪惡。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阿Q,連同被曹禺詛咒的秉承著“原始的情緒”和“蠻性的遺留”的反面人物,反而成為被鼓勵和被重用的對象。
1947年前后,曹禺在電影《艷陽天》中塑造了一個為攀附權勢而不惜出賣朋友的讀書人—綽號“馬屁精”的馬弼卿。創作《艷陽天》的曹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馬弼卿言不由衷的一句懺悔之辭,預示的恰好是他自己在反胡風和反右派運動中的人生宿命:“(假情假意)魏大哥,我也是沒有辦法,逼到這兒了。您可千萬別見我的怪。(故作慨嘆)哎,我們讀書人—”
同樣是為攀附權勢而不惜出賣朋友,曹禺的清華校友龔祥瑞,在晚年自傳《盲人奧里翁》中更是直接搬用魯迅筆下的阿Q來為自己進行辯護:曾經在反右派運動中出賣過自己的恩師和朋友錢端升、王鐵崖、樓邦彥的法學教授龔祥瑞,從1966年6月18日開始與北大法律系的29名同事一起,反復遭受慘無人道的毒打和批斗。他為此給出的解釋是:“我認為心理學教授(沈XX在巴黎留學時認識的,那時他住在瑞士館一幢非常漂亮的樓房里)服毒身亡是一個不懂心理的蠢人。正因為他沒有中國人的那種‘阿Q精神,才自己結束自己,交了白卷。這很困難,讓中國擺脫數千年來對于命運的忍讓的那種弱點,確實困難。”
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像名嘴陳丹青等人那樣,使用難以厘清、難以界定的“民國范兒”之類的模糊概念,不加區分地完全抹殺當今中國個人的主體意識,本身就是對于“民國范兒”的誤讀。就我個人意見而言,師長輩中的章詒和、袁偉時、張思之、資中筠、江平等人,近幾年來所展現出來的風范,就是并不遜色于蔡元培、胡適、陳寅恪、王國維等前輩大師的一種“民國范兒”。或者說是既展現出普世性的以人為本、自我健全的主體個性,又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仁、義、禮、智、信之類具有普世性價值的優良品質的一種精神面貌和人格魅力。
陳丹青(畫家、作家)
民國那股氣,不是民國才有。清滅了,但是由清朝上溯整個古代的那種士子氣,那股飽滿的民風,其實都在,都順到民國來了。民國是新朝,是古老國家的龐大轉型,民氣格外旺盛,不然哪來那么多前仆后繼的“亂黨”和“烈士”。關于清末民初的敘述,新中國成立后弄得只剩魯迅一個文本:在他的小說里,那個時代暮氣沉沉,老朽不堪,可是你想想清末革命黨那份囂張、那份咄咄逼人,康、梁,還有徐錫麟、譚嗣同,舍我其誰,敢作敢當。魯迅自己,說話之猛,詛咒之毒,又豈是孱弱的國民所能為?他曾形容神州大地是“無聲的中國”,其實在他的時代,中國吵鬧得很呢。1915年胡適回國后,上下古今發議論,才二十六七歲,成名后每周擇一日,家門敞開,各色人等進去和他擺龍門陣。今之網友或許譏為作秀,可今人哪來那股陽氣?現在二十六七歲的博士生、留學生,也就整天纏繞論文格式,排列關鍵詞。
民國作為國體,是短命的、粗糙的、未完成的,是被革命與戰禍持續中斷的襤褸過程,然而唯其短暫,這才可觀。一個現代國家現代文明的大致框架,就是那不到30年間奠定的,豈可小看?單說民國的國民教育,當年浙江的中小學教師是李叔同、豐子愷、葉圣陶,紹興府的中學教員,是周樹人。最近讀出版業巨子張元濟往事,他好像是前清的舉人吧,1949年新政權催其北上共與國是,老先生幾度上書,用的是漢賦的辭令……民國是豐富的,是古典文化大規模轉換的國家景觀,回首前瞻,與傳統、與世界,兩不隔絕。民國的整體風范,才告確立、才有模樣,就變化了。
—胡赳赳《陳丹青民國答問錄》
張鳴(學者、教授)
總的來說,民國,尤其是北洋時期的民國,是個色彩斑斕的時代。人人都特立獨行,有的特立得崇高,有的特立得猥瑣。牛人被埋沒不了,沒人因為你牛而壓制你,壓也壓不住。但凡有非常異議可怪之論的人物,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分尊重,除非,你只有程咬金的三板斧,幾下揮完后勁便沒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有自己施展的舞臺,但施展的前提,是你有這個本錢。這是個連小偷、流氓都有個性的年代,大家各有各的道,沒有絕活,就別想混好。那個時代,中國有國際知名的學者,王國維、陳寅恪、陳垣、丁文江和李四光;也有世界上叫得響的企業家范旭東、吳蘊初和盧作孚;教育家有蔡元培、蔣夢麟、張伯苓、陶行知。連名聲不好的軍人,也有上過《時代》周刊封面的吳佩孚。這個吳佩孚,晚年沒落潦倒,但卻從來不墜青云之志,一直保持著牛哄哄的姿態。
—張凌凌《張鳴口述:五光十色說民國》